我穿着新买的黄呢子大衣,走在广场的石子路上,我打算到广场的右边去,但我没有再走石子路,而是返身回来,绕过小围杆走到林荫小道上去了,从这里到广场右边大约要走两百米的路程。我的情绪很低落,心内彷徨,我昨日来时已不见她,今日再若徒然……我没有继续想下去,我之所以要从林荫道上过去,是因为我有她可能从此路回家的担心,再一次错过将不啻给我的感情以一记闷棒。
我从林荫道上缓缓地走,双腿似乎灌满了铅,我的步子显得很委屈,步距不足五厘米,我走一步便四处张望。可是,直到我到达广场的右边,仍不见一件活物。我望着空虚的那条石凳子,鼻子一酸,两眼噙出泪来。
我就在这石凳上坐下,我的头变得极其沉重,却又一片虚白。我在那里挨到天黑,终究没有见到她来,我站起身,感到全身酸软,整个人已经虚脱了。“父母一定正在家等我回去呢”,我想。我一想到我明日必当回去了,便再也忍不住,眼泪如泉水般涌出来。
几天前,我刚过了二十岁,突然接到讣告,是叔父去世的消息,叔父是父亲唯一的兄弟,前几年因向往平静,便搬到宁台来了,这次一死,也把我引到了这个地方。
我们来后,见过了亡者的家人,慰告了一番,其后便是追悼会的演绎。我一向不喜与人挤着出汗,便独自一人走了出去。门东是大路,西边吸引我的是一条石桥。我走到上面时,见到其上一些辨不清的字迹,桥下有一个妇人正在洗菜。她把菜放在溪水中,用手使劲搓着,又翻着菜叶寻找虫子。那菜叶被水冲下去一尺,她手一捞,又救了回来,我一直看着她洗完菜,挽着篮子回去了。
我也回去,可是,不久我就又到这儿来,我过了桥去,打算走远一些,突然被惊了一下,我一偏头,原来是被风吹落了几片黄叶,似乎几只被惊起的蝴蝶,翩翩起舞。我的感情竟至受了感染。
我决意要走上前去,于是,便到这个广场来了,我来到这里也没有什么心理准备,只觉得这个世界是随处可去的。然而,当我来到广场的右边时,在那条石凳上便见到她了,她穿着全白的衣服,默默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脸是朝着另一面的,不知道是怎样的一副表情。她望的大概是依着墙的那棵榆树,树叶已经全落,天气是阴晦的,我以为那树也没有什么特别,也或者她望的是那一角凄清的天吧。我站在远处望她,我想洞悉这个世界里隐藏的旷世的秘密。
我不知道关于时间流逝的所谓奥秘,我只觉得在那一段时间里,这里的空气全被蒸发到世外去了,世界的万物全改了面貌,什么也没有了。我的突然回神令我惊慌失措,我的脸大概也红了起来,我又望了一眼那背影——还看着那树。我很快便回家去了,一步也没有停留。
第二天,我的到来仿佛比前一日迟了,她届时起身打算回去,我竟连看也不敢看她,任由她从我身边过去,走远了,我才回头看她,直到她消失。待她消失,我的心一惊,这个世界死了。
我缓步来到她原先所坐的石凳旁,站了一下,很想回去,但我却又站着没动。我四处望了一下,什么也没有。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信步转了一个小圈。我打算抽根烟的,但是,这样的世界,这样的有她的气息的世界岂容得这烟味的浊臭?我把烟盒子放回口袋,却发现地上有一只蝴蝶——这是她的!我俯身把它拾起来,很小心地捧在手里,我诧异于我把它当作无比易碎的珍宝。我对着它很会心地笑了,我觉得自己很幼稚,可是,我的心却渐渐地平静下来,在回去的路上,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生机。
第三天是我先到的,我有刻意先到的理由,那只蝴蝶,我一直很小心地捧着它。我是不敢望来路的,可是,当我一回头看见她正十分奇怪地望着我时,我的不安又增加了一倍,我惴惴地站了起来,喃喃地说:“哦……你的……这是你的蝴蝶。”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呢?谢谢。”我一直不敢看她,她大概很轻地笑了一下。
于是,我看见的又是她的背影了,她却没有停留。我正回想着她的面庞,很是模糊,她的影子却又消失了。
我不料这竟是最后的一面。
我昨日去已不见她。我现在还没见到她。她大概不会来了,我从石凳上站起来,天气比前天又凉了三分。一条身影突然猛蹿过来,是十二岁的明弟,他喘着粗气说:“二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大伯在找你呢!”
我轻轻地一笑说:“没有,我只是看到这里一只蝴蝶。”
“蝴蝶?哦,快走吧!”明弟说着,拉住我的手。
“慢些。”
明弟回头来看我,又四处一看,说:“蝴蝶?没有蝴蝶了。”
我一惊,“没有蝴蝶了”,差点又落下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