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冷。
从初霜降开始,原本一直温和的天气骤冷,自大雪那日起,更是一天冷似一天。前几天降了一层薄雪,这几天更是螃蟹吐沫——没完没了地下起大雪来,整个大地终于进入了隆冬,山坡上也已经积起了一层不薄的雪。
距离年底,到底还有两个来月的工夫。
等家里边的事情忙完了,村里头的人都开始准备过年的东西了,李定芳却整天挂心着怎么样才能让阿成填饱肚子。
“娘,你说这天儿冷成这样,待会儿我们出门,能不冻么?”蜷缩在冷冰冰的被窝里,阿成甚是担忧。
缸里米已经见底了,李定芳连熬了几天红薯汤,吃得阿成都快吐了。她打算洗了衣服就去上坡上采点青菜叶回来,中午好炒个素菜。
“天再冷,也得要出门啊,要不吃啥子嘛?”李定芳一边晾衣服,一边瞧着阿成面黄肌瘦的一张小脸儿说,“雪下得这样大,路上滑得很。你就在被窝里待着,娘一个人去就成。”
“呀!雪停了!”正说着,阿成惊喜地喊了一声。
李定芳忙用围裙擦了擦她冻得通红的手,打开屋门一看,外面风已经停了,微微的太阳终于从云层里露出脸来,冬阳温暖的光洒在厚厚的雪上,反射出一片刺眼的白。
从前,除了种地,郭子民还在乡粮站上班,每个月既有比较稳定的收入,又不时有些油水可捞,他家的日子要宽裕得多。而李定芳家的情况就糟糕得多,男人郭子安常年身体不好,前年患肺痨死了,人没了,还欠下一屁股债,丢下孤儿寡母,他们的日子过得更是紧巴巴的。
所以,虽然和大嫂罗兰家是紧邻,但她家的日子过得更是清寒。罗兰家除了有六间大瓦房,还修了一个不小的院子,院墙也垒得高高的,而她家就只有两三间简陋的茅草房,不要说院子,就是篱笆墙也没有。
好在两姊嫂性情相投,十分合得来,有啥子事,总是相互帮衬着。
抬头放眼望去,满目皆是白茫茫的一片。这几日,雪一直下得紧,又下得够久,地上早已积了厚厚一层白雪,足能没掉大人的大半小腿。屋顶上、树梢上、山坡上全是厚厚的积雪,村子外面的清水湾也被一片白色覆盖,估计那里的河水都已经结冻了吧。再看院子里头,自家的破茅草棚被厚雪一压,也更加摇摇欲坠。
这么一看,天寒地冻,还真不是出门的好时候。
“咕噜——”李定芳正望着外面出神,一道腹叫声在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响。
“娘,我饿了。”阿成见李定芳望过来,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小脑袋瓜,“娘,你饿不饿?”
“幺儿,过来。”李定芳朝他招招手。
这娃儿昨晚就没吃多少,今早更是没饭可吃,现在这都快正午了,幸亏她昨儿晚上悄悄留了一小块蒸红薯出来。
“我不吃,我不想吃。”见又是红薯,阿成像是怕烫着一般,小脸儿拼命摇着,身子使劲往后缩,“我吃不下!娘,我吃不下!”
“你饿了,不好吃,你少吃就是了。”一向乐观开朗的李定芳此时面带忧色,又往屋外望,幽幽地叹息,“要是有点米就好了,起码可以熬点粥……”
最近家里吃的越来越少,顿顿都是汤,她刚洗好衣服就饥肠辘辘了,现在就差眼珠发绿了。
李定芳转身从屋里拿出一个布袋子,跨上一个小篓子,打算摘了青菜回来,就去大嫂家借点米回来。只要有,她定会同意的。如果没有米,天晓得自己和娃儿就只能靠红薯汤挨过这个冬天了。
这样想着,李定芳便带上门往自家的菜地走去。天太冷,阿成穿得又少,就把他留在家里看房子了。
不料,叫了半天门儿大嫂家也没人应门。
李定芳心下暗暗失望。看来今儿是借不到米了。
这时,老远地看见朱大芬从东面过了小桥,往这边而来。
“哟,是李二嫂呀。”朱大芬穿着一件厚厚的新袄,一照面就阴阳怪气地奚落她。明显是因上回她与罗兰的仇怨,朱大芬可是连与她要好的李定芳也记恨上了呢。
“朱大嫂。”李定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得客气地打了声招呼,尽量躲着这个刻毒、嘴不饶人的泼妇。
“哎哟。”朱大芬眯着眼,来回扫视着李定芳,看见她手里的青菜,故作惊奇,“大冷的天儿,中午就吃这个呀。我说李二嫂,你也太节俭了吧?”
“吃青菜好,我就爱吃清淡点儿。”李定芳虽穷,人却聪明,她晓得朱大芬是挖苦她,打算取笑她呢,“要是没事,我就先回了啊。”李定芳懒得搭理她,转身要走。
“别急呀!”朱大芬竟揪住不放,一眼瞅见她手里攥着的布袋,“你是来找人家借东西的吧?借啥子嘛?这寒冬腊月的,难不成你家又缺粮吃?”
李定芳咬咬牙,不吭声。
“我好心好意为你着想,怕你们缺吃少穿,大冷个天儿,在这里对你问寒问暖。可是你呢?好么,还摆个臭脸给谁看?真是把人气个半死,我这是为哪般哪!”朱大芬想讥讽李定芳不成,一股怨气涌上来,拍着手,跳着脚儿,“哎哟!前儿不是还那样威风英雄吗?今儿,怎么就穷得叮当响,没米下锅啦?”
这烦人的闹腾声音已经招了几户人家出来看热闹。
他们倚在自家门口不出声,幸灾乐祸地看热闹,还不时地跟身边的邻居悄声嘀咕两句。
围观的都是邻里邻居的,李定芳早已臊红了脸。
但她多少还保留着几分理智,知道再闹下去也只是白给大伙儿看笑话。
“借啥子?借风,借雨,也不向你借!”李定芳心里暗道。
“朱大嫂,我娃儿还在家里等着我回去做饭呢,就不陪你说话了。”李定芳没接她的话,抽身就走,气得朱大芬在那里直翻着白眼。
“做饭?粮都没有,还做啥子饭?喝西北风还差不多哦!”朱大芬越说越激动,一双铜铃大眼瞪向李定芳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破口吼道,“呸!什么玩意儿!我才不喝红薯汤呢!红薯都是喂猪的嘛!我天天吃白米干饭!”
这话说得气人!
这个朱大芬也太……
李定芳气得手都抖起来,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恨不得冲上去给她两个大耳刮子,却忍着气,假装没听见,快步往家走去。
垂头丧气地推开门,李定芳扫过阿成的小脸儿,他正眼巴巴地望着她呢。
“娘,快煮饭吧。”面黄肌瘦的阿成趴在床上,饿得前胸贴后背。
李定芳勉强地笑笑:“幺儿,你大娘家没人,娘没借到米。中午的饭,还得喝红薯汤。”
一听这话,阿成心都凉了,在那儿撇着嘴不吭声。
“红薯汤就红薯汤吧。”看到阿成这一脸要哭的表情,顾不得刚在朱大芬那儿吃了多少委屈,李定芳赶紧若无其事地耸耸肩,打着哈哈哄他,“昨儿打的酱油还剩了好多呢,我一会儿倒点给你下汤。”
不管怎么说,这娃儿早晨饭已经没吃了,中午的饭得吃啊。
“哎。”听到有酱油可以吃,阿成一个翻身爬起来,穿上鞋,要去帮娘烧火做饭。已经是正午了,他的肚子都饿扁了。
李定芳手脚麻利地打了一盆儿冷水,又舀了半瓢热水,把菜清洗得干干净净。
虽是冰天雪地,刚采回来的小青菜,却也是又嫩又新鲜。
烧开一小锅热水,别看大大的一小竹蒌,用水一焯就没什么货了,一点油星儿也没有。可恨自己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到了年底,却混不上口米饭吃,只能眼睁睁看着娃儿挨饿。
阿成是李定芳的独子,今年十三岁,个头却跟十五六的男娃儿差不多,力气也大得很,自然吃得也多。
炒好菜,红薯汤也熬好了,正要端上桌,却听见屋外传来罗兰的声音:“二妹,吃过了没?”
罗兰手里提了只小竹篓,篓上盖了一块围腰布,瞧不见里面装了什么。
“大嫂啊。快进来!”李定芳顾不得端饭,赶紧走出来,迎上去,高兴地挽住罗兰的胳膊,拉着她往屋里走去。
罗兰揭开围腰布,端出一个小瓷盆儿,里面装着满满的绿豆稀饭。
她面带愧色:“二妹,刚刚你去找我了?刚一回来,我就听说你来找过我。那姓朱的,恁不是东西!都是因为我们,叫你也跟着受气。”说着,她叹了口气,“这点稀饭,你们先喝吧,娃儿很久没沾米了吧?”
这下,李定芳的泪水湿了眼眶。这年头哪个家里也困难得紧,这点稀饭,都是大嫂从自己和几个娃儿嘴里抠出来的啊!
“你们快吃吧,饭该冷了。”罗兰微微笑笑,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雪一停,小春他们就吵着说要到坡上抓野兔子去。说是雪地里有兔子脚印呢。几个人守住洞口,烟一熏,好逮得很!这不,我们才刚回来呢。”
“大嫂,你们……”李定芳的声音激动得有些发抖,“逮到了野兔子?”
“可不!”罗兰竖起两根手指头,做了一个“二”的手势,眼睛都笑成一条缝了,“这会儿,几个娃儿正在剥兔子呢。”罗兰乐呵呵地拉着李定芳的手,“你呀,晚上就带着娃儿过来一起吃兔子肉吧!”说着,将瓷盆儿塞进李定芳手里,转身出了屋。
听说晚上有肉吃,阿成高兴得一下子蹦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