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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北从戎

洪泽湖畔,自古便是风水宝地。

千百座村镇星罗棋布,万顷良田遍栽小麦、玉米、高粱、棉花、花生、油菜、黄麻、蚕桑……勤奋善良的淮上人家,祖祖辈辈定居于此。

湖畔城前镇,历来是个繁华的所在,京杭大运河紧挨着小镇浩浩而过,奔流滔滔。两岸葱茏遍野,偶闻数声鸡鸣犬吠,一股鲜活的灵气,掩不住地逼人而来。向着城厢镇南,信步走上大半日,忽然一片开阔,放眼远眺,洪泽湖碧波如镜,遍布湖边的芦苇荡子随风摇曳,莲藕、芡实、菱角绿了满湖,鲤鱼、鲫鱼、青鱼乱跳入船,虾、蟹、鳖、河蚌四时不断,若逢盛夏,可观万亩莲叶接天碧,风荷映湖红,真可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苏东坡诗“洪泽三十里,安流去如飞,明日淮阴市,白鱼能许肥”,说的正是此地。

城前镇上,店铺鳞次栉比,百货一应俱全。白家祖屋就在镇中心四方街上,临街相当宽敞的两套老房子,黑瓦白墙,飞檐高翘,左边住着白菱花表弟白三,右边本是白菱花父母所居,黑漆大门上两侧门框雕着对联“耕读传家久,诗书济世长”,彰显出居者曾为家境殷实的读书耕作之人。进得门来,前后三进,当中有两个很大的天井,通风、采光极佳。屋后一口古井,井旁一棵笔直的榉树,乃白菱花曾祖父在世时手植,今已亭亭如盖。树下种了些娇柔的月季花儿,与参天枝叶相映成趣,白菱花又在树旁搭了翠绿的丝瓜架子和葡萄架子,在架子旁围起木栅栏,养了几只土鸡。

洪泽湖畔

1929年初春,过完年,刚歇了两日,拴子便雇些小工,将邻居的几间房屋买下并打通了,挂上了“金花铁掌”的招牌。鞭炮一响,便算是正式开张。适逢几家人牵着马儿前来钉掌。瞧热闹的聚拢来,见拴子只穿了件小褂,将烙红的马掌铁往冷水里一浸,热气腾腾,瞬间夹了出来,拴子手起锤落,八个钉子几乎同时钉入。动作麻利,也就眨几下眼皮的工夫。城前镇百姓从未见过此等奇技,无不瞠目结舌。那白三本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儿,一辈子白耽误了在日本留学所长,常和一些狐朋狗友、阿猫阿狗混在一起,这会儿竟也倚着门框瞧上一会热闹,每逢着人来,便乘机四下吹嘘一番:“咱这金花铁掌是京城的百年老店,到此开分号,用料考究、火候独到、做工精湛,前掌后掌还有区别,都可保用三十日没问题,绝活!”

不多久,百姓口口相传,一传十、十传百,洪泽湖畔十里八乡的村民纷纷慕名而来,方圆百里,无人不知城前镇来了“金花铁掌”。

开业不到两个月,生意就火起来,真是一日胜过一日,拴子夫妻俩忙得团团转。

这一日早晨,镇子上来了一老一少两个脏兮兮的叫花子,看情形起码饿了三天三夜,那老的浑身长疮,头上流着脓血,双目浑浊,一口黄牙,呼出的气,奇臭无比,被少年搀扶着,怕是命不久长。路人见状,皆捂住鼻子,绕道而行。那白三早上率先开门遛鸟,一抬头瞧见了,吓得一只脚缩了进去,转手拎起一旁笤帚扔出去,赶道:“去去去,大清早的,别给大爷找晦气!”那小的不过八九岁年纪,半背半拖扶着那老的,畏畏缩缩瞄那白三一眼,忽然见着拴子推着一车铁料,正迈脚进门,扑上去,帮拴子后头推了一把,又扛又抬,将一车子货卸了,一手扶着门框,猛喘两口气,满脸堆着笑道:“师傅,一瞧您就是个大大的好人哇,您这铺子里头需要招学徒吗?俺们啥都不要,管饭就成!”

城前镇四方街

原来,他二人本是泗阳城西盐官山中的两个小喽罗,兵荒马乱中,闹得家破人亡,为混口饱饭,索性混进了山贼窝,前阵子结队出来打劫,正遇上鬼子骑兵,一阵冲撞,他二人落了单,颠沛流离中,四处要起了饭,那老的身体熬不住,染了病,没钱治,那小的也不嫌累赘,一路上背扶着,有啥吃啥,没啥二人一同饿着。

拴子见那小的手脚挺伶俐,寻思着眼下铺子里正忙不过来,兴许可留他做个帮手,上下一打量,见他生得黑瘦古怪,眉毛杂七杂八,似两把刷子,塌鼻梁,大嘴巴,浑身邋里邋遢,左半边脸上一块丑陋刀疤,间歇抽搐着,甚为骇人,又估摸着他年纪甚小,便道:“打马掌可挺费力啊,你……”

那小的又瞄那白三一眼,忙不迭点头道:“行行行!师傅,我啥都能干!”

那白三凑过来嚷道:“姐夫!你……你老糊涂了吗?做什么好端端收个臭要饭的进来……”

拴子摆摆手,阻拦道:“我瞧着他眼神中有着灵气,又是个孩子……”那白三见他神色坚决,只得噤声。

这新来的小伙计自称姓石,名唤二锁,头两日,闷声不响,只缩在柴房里头抽抽噎噎,第三日黄昏,那老的两腿一伸咽了气,栓子念他是个穷人,捐了口薄木棺材。那石二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跟在众人后面。将那老的在湖边荒滩上埋了。事毕后,二锁转回身,给拴子夫妇“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拴子见他终于了却了心事,叹口气,提了桶井水,唤他抹把脸,不想他成年的污垢洗了一大盆,连换三遍水,勉强洗净,腼腆一笑,两排牙齿倒也齐整,接过白菱花递来的一大碗白米饭,三口扒拉进肚,又眼巴巴望着白菱花,白菱花赶紧又给他盛上。他狼吞虎咽连吃五大碗,也不吃菜,光吃饭,扒得急了,一口饭卡在喉咙里,白眼一翻,差点没噎死,连咳带吐喷将出来,面紫如酱,囫囵吃罢,腆着肚皮站起来,打个饱嗝,路也走不大动,索性往柴房里一钻,倒地就睡。

第二天,那石二锁伸个懒腰,跳将起来,跑前跑后,倒也活络。拴子唤过他,手把手教他,一锤一火花,一击一声响,烈火炼其骨,清水淬其锋,他蹲地上,一双眯缝小眼骨碌碌乱转,唔唔应声,待拴子一一讲完,便伸手比画,居然似模似样,拴子检视他手中活计,大吃一惊,一般学徒要打到这个程度,非痛下十天半个月苦功不成。

过半月,拴子发觉那石二锁不仅悟性甚佳,手脚也极勤快,别人还在做梦,他已起床,一大早便将大大小小准备工作打点妥当,拴子伸着懒腰起来一看,马掌铺窗明几净,整洁亮堂,火炉已旺,各类工具有条不紊,锤子永远摆在最称手的地方,连后院的马料也已添足了,不由大大惊异,心道:此子可畏,赵家既救了他,当严加管教,不令其误入歧途。

久而久之,马掌铺生意渐入正轨,略微攒了些钱,拴子夫妻俩就给大旗和娜仁报了镇上的学堂,紧挨着四方街,逢开饭,大旗便与娜仁,两人一溜烟跑出来。一放学,两人总爱骑着马儿,绕着镇南二十里铺的官道飞驰一圈。年纪稍长,大旗又爱独自飞奔至洪泽湖,沿着湖岸狂跑上半日,人马皆气定神闲,当真是少年豪迈、意气风发。

自迁入娘家起,每日清晨,天刚亮,大旗便对着屋后榉树苦练飞镖,寒暑不断,直扎得那树身伤痕斑斑。白菱花心疼老树,让拴子拿干草搓了块圆靶子,用铁丝绑在树上。没过多少时日,那厚实的靶子就被大旗打得稀巴烂,拴子领教了儿子的耐力,便一口气搓上好几个,专供他练飞镖用。

那石二锁见大旗马上马下一身好功夫,铺子里不忙时,他便乐颠颠跟在后头,骑马紧随,凑个热闹。赶上大旗练镖,他也跟在后面照葫芦画瓢地比画着,甚是动心思地琢磨着,他人聪明学得快,大旗也愿意教他,不多久也算是一个镖手了。

如此,赵家几口人在洪泽湖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倏忽间便度过了数载春秋。

正当赵家以为局势已有所好转,寻思着是否要迁回北京时候,1931年9月18日,日本自行炸毁南满铁路,制造了震惊中外的“柳条湖事件”,随后突然炮击沈阳,同时进攻吉林、黑龙江,发动了蓄谋已久的侵华战争,短短三个月,日本就占领了整个东北。

1937年11月,日军乘淞沪会战中国军队撤退之机,从东南北三面合围南京,欲占领中国的政治中心,迫使中国政府屈服,12月1日,日本大本营下达攻占南京的命令,13日,南京沦陷。日军惨绝人寰的暴行爆发了,三十万无辜同胞的尸首,使南京城沦为罪恶滔天的悲惨地狱。

此后,汪伪政权在南京建立,并积极在敌占区建立各级伪地方政权,组建伪军,以“和平反共建国”为口号,配合日军对抗日根据地进行清乡、扫荡。自此,日寇在中华大地肆无忌惮横行,日军飞机大轰炸时时发生,炸死的平民不计其数。洪泽湖畔人民亦无幸免,白菱花瘫痪在床的外祖父被日军炸成两截,离城前镇二十里铺不远的黄圩子,两百一十三名村民全部惨遭日军屠杀,从耄耋老人到出生几日的婴儿,尸体全被抛入村口水潭,血腥气、尸臭味数月不散。几乎只在顷刻之间,两淮大地尸骨如山,哀鸿遍野,有识之士发出了“袒腹而卧,敞牖而寐,竟不知东邻为贼”的泣血哀号。

那一年,拴子他们也顾不得挑什么黄道吉日,拣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便将大旗和娜仁的婚事办了,也只请了左隔壁杂货店刘大娘、右隔壁才记布店张师傅、玉泉酒坊杜老板等等,都是相熟的街坊邻居,凑一块,自家天井里一溜摆了六桌酒席,吃喝一顿,说些吉利话,大旗娜仁给大伙敬一圈酒,就算完事了。白三不知从哪里打了秋风回来,提着两大盒子黄镇长的贺礼前来凑趣,欲闹上一番洞房,大伙白眼一翻,只得悻悻地按捺住了。在大伙眼里,这小两口早已是铁板钉钉的一对,国难当头,人们均无心思娱乐,虽是喜酒,也难免生出一种过了这个月不知下个月的凄凄惶惶之感。

1938至1941年,短短三年,人们陷入了暗无天日的境地。日寇、土匪、恶霸、汉奸、兵痞群丑割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外头略有点风吹草动,老百姓便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昼夜胆战心惊。当地百姓中有这样一支歌谣:“燕儿飞,河水寒,鬼子来,汉奸坏,老百姓,受灾难……”

千万百姓都在痛苦地祈求:天哪!还怎能活命哪?谁来把鬼子打跑啊?

城前镇百姓也是议论纷纷。“听说国民党骑八师来了……听说北边来了不少新四军,他们才是专打鬼子的……”

正是水深火热的1941年,农历腊月十五。话说城前镇有个习俗,每月有六大集会,逢一、五,集市开张,雷打不动。这天,万全街两边摊贩一字排开,衣、食、用、行、玩,无所不包。大街上虽仍热闹,但较之往昔的生猛劲儿,到底稀疏零落,连叫卖声都显得急切短促,透着几分警惕和压抑。

娜仁已怀有三个多月身孕,大旗护着娜仁上街,想扯点布料,做些婴儿的小衣服小鞋子。刚走到才记布店门口,只听一人放开了嗓子急叫着:“你们要再非给我钱,我可就不高兴啦!”大旗听着耳熟,回头一看,却是开杂货店的刘大娘,正和两个穿灰军装的推推搡搡,一方非要塞钱过来,另一方坚辞不受,让来让去,满满一把银圆,丁丁当当掉了十来个在地上。

一旁有围观者纷纷议论:“这刘大娘一门心思,要将自己的枣红马送给新四军。”

大旗一愣,这枣红马浑身皮毛火红,前高后低,胸部有尺把宽,马蜂腰,体态百里挑一,一双暴眼,雄赳赳,平日里又蹦又跳……大旗曾骑过多次,怎一个“快”字了得!它不一向是刘大娘的命根子吗?就在前天早上,刘大娘刚央拴子给它换过四副新马掌,说是快过年了,要赶着这枣红马儿,去泗阳城里驮些南北干货回来卖,此刻却要白白将它送了,这唱的是哪一出?

大旗正纳闷,却听刘大娘激动道:“我儿子打鬼子受了伤,让他们抓去点了天灯,这马就跟我半个儿子一般,如今我送这半子跟你们去打仗,怎能收你们的钱?你们多杀几个鬼子就是给我报仇了。”

话还没说完,那两个新四军战士已硬塞了二十块银圆在老太太兜里,不等刘大娘将银圆掏出来,一把牵过枣红马儿,几乎要夺路而逃。刘大娘生气道:“慢着!”那两人只得留步,见刘大娘颤巍巍走回自家店里,取了两个窝头、两个红薯、两个熟鸡蛋,往那两人怀里一塞,说了句:“拿着,路上吃。”

那两人见刘大娘板着脸,一脸坚决,无奈之下只得收了。

眼看着枣红马儿被新四军战士牵着走远了,人群顿时炸开了锅,说什么的都有,却见刘大娘擦了擦眼泪,又摆了摆手道:“要什么钱哪,人家新四军为了咱们,性命都豁上了,人家为了谁!”

眼前这情景似曾相识,爷爷当年,不是也义无返顾地把大金花送给娜仁他爷爷巴图和坦将军了吗?大旗若有所思,素闻新四军清廉公正,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当下他满腹的心事,陪娜仁进才记布店草草挑了几块棉布,回家去了。

过得几日,便是腊月廿八,家家户户飘出腊八粥诱人的香气,活着的人们合家团聚,喝着腊八粥,祈祷战乱早日过去。这天恰是八爷逝世十三周年祭日,白菱花挑了红枣、桂圆、栗子、桃仁、杏仁、松子、葡萄干、青红丝等八样食材,煮了一大锅腊八粥,那锅盖一掀,当真是勾魂摄魄,香飘万里,连神仙也垂涎欲滴,那白三打隔壁闻着了,皱着鼻子,搓着手,唱着小调,笑嘻嘻晃进来:“勾起我肚中谗虫,特来向姐夫讨碗酒喝!”大旗闷头喝着酒,听那白三天南海北说些不着调的闲话,特别是白三知大旗通日语,时不时“依拉哇啦”的说上几句,表现一番。但事如其反,反而使大旗念及旧事,忍不住落下泪来,跑到屋后发狠练了十把飞镖,仍然难遣胸中郁结之气,便跨上马,朝着洪泽湖边疾驰而去。

那石二锁眼尖,一见,从后院牵匹马儿,悄悄跟随在后头。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城前镇,沿途只见草木俱凋,一片枯槁之色,未至岸边,一股大火烧过后的呛人气味扑鼻而来,寒风咆哮着钻入七窍,使人几乎听不见别的声音、睁不开眼、透不过气来。稍近,便见残存的野火在湖边枯树上跃动燃烧,一只孤鸟凄厉地叫唤着,在封冻的湖面上盘旋不去。

荒野无人,大旗跳下马来,呆立于岸边,见点点残火映照着万顷冰湖,想着这十三年来,自己背井离乡,忍辱负重,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马上马下,锻炼得一身好武艺,大哥溅洒雪地的殷殷鲜血犹在眼前,爷爷不怒反笑的容颜如在昨天,赵记马掌铺烧了彻夜的火光从不曾在脑海中熄灭,三百年祖业毁于一旦的深仇大恨,何曾有片刻的忘怀!到如今,空余满腔热血、满腹仇恨,却是有劲无处使,有恨无处雪,眼看着日本人愈渐猖獗,自己纵有通天本事,终究势单力孤。思量半日,内心茫茫然又愤懑不已,隆冬寒风虽然凛冽,却是毫无知觉。

那石二锁隔着数丈,默默立在后头,搓着手,冻得牙齿打颤,也不言语。

返程途中,大旗骑得略慢些,一路只见村庄残破凋敝,三三两两蹒跚前进的男女老幼,背着包袱,拄着拐杖,惊慌失措,疲于奔命,间歇又可闻幼儿哭泣之声。快至二十里铺时,远远地瞧见一伙土匪牵牛赶猪走在前头,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衣衫褴褛,几不蔽体,光着一只脚,跌跌撞撞跟在后头穷追不舍,一边不要命似的嘶吼着:“狗强盗!还我马来……”,“我跟你们拼了……”

大旗定睛一看,有个牵马的胖子,正一步三摇,打着酒嗝,懒洋洋晃在土匪队伍最后面,眼见那少年就要追上,那胖子回过头来,举起枪托,对准那少年脑袋,欲一下子狠砸下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大旗看得真真切切,一股怒火胸中燃烧,未及勒马,袖中飞镖银光一闪,那土匪手一松,枪柄重重掉在脚上,顿时抱着腿嗷嗷大叫。大旗扬声喝道:“上马!”那少年一跃身上了白马,两人直如飞箭般冲了出去。

大旗领着那少年,专拣小路走,绕一大圈,才回到四方街。松一口气,这才有空打量那少年,只见好一张黑里带红的娃娃脸,大眼睛晶亮有神,厚嘴唇上一圈浓密的汗毛,浑身有股子倔劲儿,大旗便询问他的来历。那少年说自己叫杨效奎,来自河南泌阳,父母都叫地主给害死了,自己从小跟着大哥长大,后来大哥跟着红军队伍走了,便失去了音讯。

“俺听人说,新四军是穷人的队伍,专打日本鬼子,俺想过了,不早日把日本鬼子赶回老家,咱老百姓都没好日子过。”杨效奎摸摸白马的背,怜惜道,“这白马虽然老得连牙都快没了,却是大哥留给俺赶脚用的,打小就跟俺一块长大,这次俺一路要饭都没舍得卖它,听说新四军正创建骑兵团,刚好带了去,跟俺一块打日本鬼子!”

大旗见这少年连饭都吃不饱,方才为了这匹老马,却欲舍命相搏,可见自是情深意重之人,便极力挽留他多住些时日。白菱花拾掇一张床铺,让他与石二锁同睡一屋,又取出大旗的新衣新鞋给他换上,拴子也劝他暂且安心住下,休息足了再去投奔新四军不迟。杨效奎却只是摇头,不肯多叨扰。

第二日一大早,鸡鸣三遍,杨效奎便与赵家人辞别,大旗亲手为白马钉了四副马掌,可怜那老马四只蹄子几乎磨得平了,想是许久不曾享受如此礼遇,略有些不安,大旗轻轻抚摸马鬃,才渐渐安静下来。钉完马掌,大旗送杨效奎至镇口大马路上,看着他跳上马,去得远了,这才返回家来。

转眼,便是1942年初夏,日本人如蝗虫过境般,铺天盖地路过城厢镇,大好的庄稼被踩得如乱发铺地,刚灌浆的麦粒流着乳白色的浆液。城前镇百姓不敢出门,望着家中空空的锅台,长吁短叹,度日如年。

“听布店的张师傅说,小南庄又被血洗了。”拴子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着烟。自言自语地说着。

大旗发觉不知何时起,父亲头上冒出了丝丝白发,短短几个月,一白俱白。日子愈发有些急景残年的味道。

所幸马掌铺生意日佳,国民党骑兵连慕名而来,每回一订就是好几十副。赵家盼他们打跑日本鬼子,替他们打的马掌,也格外用心些。端午一过,娜仁诞下一子,新生儿的纯净无邪,又为家中带来许多沉重与喜悦。

转眼便是七夕,一大早,大旗带上石二锁,捆了大号、中号、小号各二十副马掌,送去给国民党骑兵连。至小南庄,正与军需官交货,忽听南边一阵铁蹄声响,跑来一群国民党骑兵大声惊喊:“日本人来了!日本人来了!”。那两个验货的军需官一听:是日本马队冲过来了,撂下马掌,一溜烟跑了。

大旗莫名其妙,这些当兵的,怕日本鬼子怕成这样。

他刚出村口,就眼看八九个日本鬼子拉开距离直冲过来,忙招呼石二锁:“快趴地下!”紧接着“刷刷”连发两镖,一鬼子左背中镖,半边身子不稳,摔下马来,爬起来欲再度上马,大旗觑准了,恶狠狠扑上去,对准那鬼子屁股,一脚把他踹将下去,将六十副马掌往马背上一扔,抓住马鬃,霍地一翻身上马。迎面又有几个鬼子,挥舞军刀猛砍过来,大旗缩头,一躲闪,长臂一伸,借力拉鬼子右手,将那人扯下马。再回过头来,左手飞镖连发,命中俩鬼子,俯身顺手一抄,拾起地上两枝长枪,扔一枝给石二锁,那石二锁也机灵,他接住枪,觑准了又一鬼子头头的马屁股,“射人先射马”,毫不含糊连放了一枪,惊到了马儿,它蹄子一掀,那小鬼子从马上颠滚了下来。石二锁一骨碌爬将起来,跳上了离他最近一匹无主东洋马。大旗打个尖锐的唿哨,另两匹无主东洋马一听,耳根霍然一竖,竟掉转头,横冲直撞,跟着大旗二人突出重围,向北面逃去。

鬼子吃了大亏,哇哇叫着,紧紧追在后头,大旗二人一边逃跑,一边往后发飞镖,又接连命中两人。此时,忽听“”叭咕一声枪响,大旗暗叫一声不妙,子弹贴着脑门飕一声飞过,心里一凉,妈的,老子今天要死在这里!忙趴低身子,见前方有一排农屋,二人连忙策马疾驰而去。

鬼子哪肯轻易放过,一边“叭咕”、“叭咕”乱放枪,一边紧紧追着跑。忽然,“达达达”一阵机关枪响,紧追大旗的鬼子顷刻之间全被射下马来。大旗急忙勒住马头,两眼一扫,见农屋柴门后,猪圈中,草堆里,埋伏着几十来个穿灰军装的人,墙头一人约三十岁上下,帽檐压得低低的,愈发显得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见大旗马背上搭着马掌,朗声问道:“老乡,好功夫!给谁送马掌?”

大旗大声回道:“国民党骑兵,本以为他们是来打鬼子的,其实是一群熊包!”

“老乡,我见你身手不俗,哪里人?”

“城前镇的!”

那男子哈哈一笑,仍待再问,忽听远处马蹄噔噔,似乎有大队鬼子骑马过来,大旗大吼一声:“鬼子来了!快跑!”

“兄弟,留个名字!”

大旗二人早已绝尘而去。

那男子对身旁警卫员低语几句,那警卫员扛着枪,跑出去,四下一望,拔出鬼子尸体上一枚飞镖,迅速跑回来。那男子接过一看,但见镖身长约两寸,镖口呈菱形,无论哪个角度,均是锋利无比,轻轻一捏,手感奇佳,便知是上好的铁料,经纯手工打造,大小、厚薄、轻重,均十分得适手。似乎这一镖发出去,必须到达它该到的地方,才不枉费了这番苦心。鲜血浸染处,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赵”字,笔力至深。

旁边一人道:“江营长,此人既是城前镇的,极有可能是金花铁掌赵家之后。”

那江营长若有所思,道:“先不说这个,鬼子大部队来了,叫同志们准备好,今天好好干上一场,给鬼子们送送葬!”

逃回家,大旗二人大汗淋漓,浑身上下湿透,大旗座下马腿上也中了一枪,幸而只伤着了皮毛。

白菱花担忧道:“下回可得小心了,子弹不长眼。”

大旗拍拍石二锁,笑道:“兄弟,平日不见你常练功,关键时刻身手不软啊!”

那石二锁嘿嘿一笑,擦擦额头汗珠,油嘴滑舌道:“大哥笑话了,今天是我运气好,借了大哥的光,以后要好好的学学打枪,再揍鬼子的时候,我也露个大脸”。

拴子见大旗二人平安无事,非但六十副马掌原封不动带回,还抢回两枝鬼子的长枪,拐回四匹东洋马,夸道:“干得好哇!就要跟小鬼子对着干!依我看,弄枝枪藏家里防身也好,东洋马先放马厩里养着,寻个机会,去集市上卖掉。他娘的,这国民党军队不打日本鬼子,今后要还给他好好打马掌,我就不姓赵!”

后几日,大旗常摸着那日本三八大盖,琢磨着他日本人不就凭着钢枪铁炮横行霸道吗?还真的要把这个东西玩熟了不可……习武人对兵器的感知是一般人所没有的,后来,大旗那磨炼出的百发百中的枪法,正是此时立下的志愿。

那夜,大旗辗转反侧,只觉闷热无比,一时梦见爷爷,一时梦见大金花,一时梦见骡马市大街,一时又梦见知子,杏花春雨中,那盈盈的笑语如在昨日,几时复相逢?

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又听到些异样的声响。

似有马儿在外做动静……?

大旗猛地睁开眼,一骨碌爬起,轻手轻脚穿好衣衫,走出去,推开大门一看,只见一匹脏兮兮的马,驮着一个血淋淋的人,正用嘴巴拼命蹭着自家大门。大旗上前一瞧,大惊,这血人不正是半年前去参军的杨效奎?那老白马已辨不明毛色,浑身上下黑一块,灰一块,屁股上两道弹痕,鲜血顺着马腿,滴滴答答淌了一地,却是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待大旗抱杨效奎下了马,听到身后“砰”地一声巨响,急回头,却见那老白马倒在地上,口喘粗气,看来是不行了。

大旗忙将杨效奎背进屋去,发觉他已奄奄一息,焦急地喊他两声,他吃力地睁开眼,认清是大旗,一把猛抓住大旗胳膊,急促道:“张政委……还在林子里……大旗快……快去救……救……”声音渐渐变小,只是张大了嘴,呼哧呼哧地,话未完,便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大旗来不及细思,冲至马厩,跨上马便夺门而出,一路上,但见鲜血斑斑,直沿着镇外官道延升出去,至小南庄,殷红血迹仍未断,不由心急如焚。天色渐亮,一路上血迹已发黑,终于,至集安镇外约五里地的松树林,血迹停止了,大旗遥见一人俯卧在地,未至跟前,飞跃下马,扑将过去,将那人翻过身来。那人约三十出头的年纪,脸上胡子拉喳,面色苍白如纸,身上大片衣服已被鲜血染透,风干了,牢牢粘在身上。观其军装样式,正是新四军无疑。大旗伸手一探鼻息,尚有呼吸,连忙拍其脸颊,大声唤他。那人眼睛渐渐睁开一道缝,翕动着嘴唇,虚弱地发出声音,大旗听不真切,将耳朵凑到他嘴边,才知他翻来覆去念叨着三个字:“钱在吗?”

大旗见那人身旁不远处有个粗布褡裢,一把抓过来,打开一看,除却几块发霉的高粱面烙饼,几张皱巴巴的报纸,一本厚厚的帐簿,还有一个布袋子,大旗略一掂量,便知是银圆,约莫有四五百块,打开一看,果真满满一袋银圆,当下便回答他:“钱在,放心。”

“好,好。”那人嘴角微微上扬,连说两个“好”字,头一歪,又昏过去了。

大旗将那人扛上马背,一路骑回十全街去。远远地,便见拴子站在街口张望,大旗一见父亲脸色,便知杨效奎已死,至马掌铺,又见白菱花和娜仁站在门口,焦急地引颈盼望。当下一家人背的背,扶的扶,将那人轻放到床上,躺平了。拴子看了看,见子弹只是穿右胸而过,呼吸已微弱,大旗忙请来郎中,号了脉,开了方子,郎中说道:“能不能挺过去,就看这几天了,这人出奇的硬朗,非同一般,好好照看,明天我还来。”临出门时,大旗塞给郎中一块钢洋,郎中竟然挥了挥手,没有要,留下了一句话:“这汉子是打鬼子受的伤,我是中国人。”

白菱花急熬了汤药,敲开嘴巴慢慢用勺喂了,拴子又把外敷药往伤口上上足了。

大旗和几个伙计默默出了门,将杨效奎和老白马埋了,坟头上摆了一大把野花。又把带去的半壶酒洒在坟前。

那人几天来始终昏昏沉沉,意识不甚清楚,又发起高烧,不断呻吟,一家人端水喂药,悉心照料。如此,那人睡睡醒醒,到第十日,终于恢复神智,开口却又是:“我的钱呢?”

大旗将钱袋交给他,他忍痛欲支起半边身子,又倒下了,颤抖着双手,急不可耐地将一袋子银圆拉到身边,让大旗帮助倒在床上,帮助仔仔细细清点了一遍,犹不放心,又点一遍,确定一个子儿都不少,这才松了一口气,道:“这是公款,可不能少了。”

大旗见他重伤之下,只一味惦记着军队钱财,不由的好生敬意,随即轻声攀谈起来。原来,这人名叫张亮,乃山西侯马人,读过不少书,如今在新四军第四师骑兵团后勤支队担任政委。

“我们新四军创建骑兵团,经费上十分困难,邓政委鼓励大伙自力更生,割湖草、种粮食……这袋子里的每一块银圆,都浸着同志们的血汗,”张亮歇一歇,又道,“七夕那天,我与杨效奎去集安镇买铁,铁没买到,却遭遇日寇小分队袭击,我受了伤,坐骑也被打死,杨效奎将我拽上老白马,我们一路奔跑,鬼子一路穷追不舍,杨效奎见我失血过多,快支撑不住,将我扶下马,掉转马头,把敌人引开……”

大旗叹一口气,低道:“我埋他的时候,发现他身上一共中了五枪。”

当下,大旗将如何与杨效奎相识,老马如何识途,自己如何发现杨效奎,又如何连夜赶去集安镇救了张亮,一五一十说了。说完又道:“说来也巧,七夕那天若不是新四军救了我,我恐怕也被日本鬼子打死了。”

张亮忙询问原由,大旗又将去小南庄送马掌的经过简略说了。

张亮听罢,咬牙道:“我与杨效奎在集安镇,看到不少日寇血洗后的村庄,孕妇被剖开了肚子,老人绑在树上活活给烧死,孩子被活埋进土里,只留脑袋在外面,用铁铲子敲开,脑浆溅了一地……”

大旗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不等张亮说完,怒骂道:“这帮畜生!”

如此,张亮在赵家一住便是一个多月,慢慢能下床了,见大旗日日清晨练飞镖,指哪打哪,百发百中,大为惊叹:“如此神技,不上战场杀敌,实在可惜。”又取出褡裢里那几张油印报纸,小心翼翼摊平了,抑扬顿挫念给大旗听,大旗凑过去,见报头题了三个刚劲有力的字“拂晓报”,字体质朴无华,大巧若拙,便觉欢喜。取过来读,一字一句,直击人心,闪耀着智慧的火花。张亮骄傲道:“彭师长文韬武略,才兼军政,这报纸由他一手创办,报名由他亲笔题写,我们骑兵团也由他一手创建。”

那天晚上,万籁俱寂,月凉如水,听张亮读说了一夜的《拂晓报》内容,大旗受到震撼,思绪久久难以抚平。不久,大旗就从张亮那里知道了很多地名:延安、西安……,很多人名:毛泽东、朱德……,很多故事:长征、西安事变……,慢慢的,大旗的心里似乎比原来跟更开朗了,张亮在他的心目中好像越来越高大。

那日,正是农历八月廿五,又逢着集市,大旗打算将东洋马卖了,便挑了个人来人往的交叉路口,石二锁才将马儿绑到树上,有老乡跑过来,道:“大旗,前边有新四军在收购马匹。”

大旗脑中念头一闪,正待前去瞧个究竟,却听前方一个洪亮的声音道:“我们买马,是公买公卖,现金交易,买去是为了要打鬼子用的!哪里有好马,请诸位老乡多多推荐!我们的队伍,本来就是穷人的队伍!谁家子弟想参加新四军,我们是热烈的欢迎!”

此人声若洪钟,中气十足,集市虽嘈杂,众人却无不听得一清二楚。

大旗刚觉得声音有些耳熟,便见前方走来几个新四军战士,中间那说话之人好不英俊挺拔,一双眸子炯炯有神,虽只着布衣草鞋,却是气宇轩昂,可不正是七夕小南庄相遇的男子?

那江营长边走边说,目光一扫,也看到大旗,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大旗也早已迎上去,双方一握手,江营长哈哈一笑,道:“赵家马掌传人,名不虚传!在咱们苏北平原,从军队到百姓,但凡有马之处,无处不笼罩在金花铁掌盛誉之下,百年老店,何止名扬京城,我看是名扬天下!听说连日本鬼子也慕名而来哇,哈、哈、哈……”

大旗笑道:“哪里哪里。那日小南庄救命之恩,不曾有机会好好谢谢你们,请到舍下一叙。”

当下,江营长一行跟着大旗来到马掌铺。张亮正向拴子请教些打马刀的学问,见有人进来,抬头一看,喜道:“江营长!”

江营长一愣,惊疑不定:“张政委?!”大跨步上去,上上下下打量半日,顿时悲喜交加:“这可真是太好了!张政委,这些日子,全团的同志们找你们找得好苦啊!”

“多亏得大旗一家出手相救,否则大伙还真有可能见不着我了!”

“七夕那日小南庄一战,这位赵兄弟一人连杀五六个荷枪实弹的小鬼子骑兵,盖世英勇,生平所未见,真痛快!咱特务营里许多久经沙场的老兵都看得直叫好。”

大旗当下恭敬道:“江营长过奖了,当时我只顾逃命,狼狈之极,幸得各位相救,否则我哪里还能站在这里?”

当下,几个人进了里屋,围着八仙桌一坐,白菱花泡了壶热茶出来。

江营长问:“杨效奎那犟小子呢?”

张亮把来龙去脉一说,说到杨效奎牺牲自己把敌人引开,鼻子一酸,说不下去。

江营长一阵沉默,叹息一声,望向大旗,沉痛道:“大旗,如今国难当头,百姓生灵涂炭,我们骑兵团正在招兵买马,要跟日本鬼子战斗到底。张政委他们后勤支队急需懂马之人,你打马掌手艺不用说,武艺又这般高强,如你能来,我军必然如虎添翼。”

一席话,正中大旗下怀,他激动地说:“江营长,你有所不知,我赵大旗平生有三大恨事。爷爷被日本人诬陷迫害,死于狱中,此一大恨,大哥死于日本人枪下,此二大恨,”大旗说到痛处,霍地站了起来,一拳击下去,桌上杯碟震得砰砰作响,“烧我赵家马掌铺,致使东叔惨死、奶奶病亡,毁我祖业,逼我逃亡,此三大恨!三恨在身,此仇不报非君子!”

江营长正色道:“好一个三大恨!放眼神州大地,有多少个凄惨的赵家?有多少黎民百姓正在水深火热中挣扎?有多少寸国土正遭受日本鬼子的蹂躏和践踏?”

张亮说道:“要把家仇和国恨都放在一起,坚决把强盗们赶出去中国!”

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

片刻,大旗狠狠握紧了拳头,拴子知道儿子心意,道:“这三匹东洋马也别卖了,捎上。”

白菱花也温言道:“只管放心去,娜仁和孩子由我们照顾。”又转身唤过石二锁:“你便随你大旗哥一同前往,去到部队上,也可相互照应。”

那石二锁“啪”地立正,学着张亮的样子敬了个礼:“是!二锁子谨听师傅,师娘教诲!”

当晚,白菱花下厨,变着法子,做了三荤二素一汤,拴子抱了一坛子纯真的洋河大曲,将泥封拍碎了,顿时浓香扑鼻,全家人喝着酒,吃着菜,热热闹闹,觉得很多年都不曾如此开怀。

第二日一早,一家人送大旗至洪泽湖边,娜仁递过图爷的蒙古大刀交到大旗手上,哽咽道:“……到得那战场上,也替他老人家多杀几个鬼子……”大旗明白妻子心中所思,轻轻接过了那把乌黑的牛角大刀,慢慢挎在了腰间,见她眼中含泪,嘴角含笑,只是温柔地,脉脉地凝视他,想着两人打小青梅竹马,从未有片刻分离,彼此倾诉过的话,比洪泽湖里密密麻麻的芦苇荡子还要多,可是此时此刻,千言万语为何只化作了无声相对?他忍不住俯下身,亲一口熟睡的孩子那香甜的小脸蛋,猜测着他年他月团聚时,这小小的人儿,会否张开小手,摇摇摆摆扑过来,开口叫他“爹”,心中一甜,又一酸,只觉说不出的牵挂与难舍。

黎明,一轮红日从湖面上冉冉升起,如同神圣的母亲微托即将出浴的金娃。极目远眺,湖面上,赶早的渔船川流不息,尽管朝不保夕,辛勤的人们依然开始了一天的劳作。重阳将至,金秋的晨风长拂,大雁由北至南一字飞过。小路尽头,大旗带着石二锁,骑上了劫来的东洋马,跟在江营长和张亮他们身后,随着马蹄声的减弱,几个模糊的背影,渐渐隐没在晨曦之中。

东方最后一抹朝霞,也淡淡地散了开去。

天大亮了。 orgs4MWRACIK+w6F3CJlN38Y5qnQ9gKK5GYUOp+ZHDSQ0JySO3HWX1xs8wIKs5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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