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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家南下

1890年。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桃花水涨满岸绿。已是临近端午,那日晌午,八爷来到通州运河边,打算将一批好马运至天津卫。其实,经元朝科学家郭守敬率众人经呕心沥血一番努力,这京杭大运河最北边的码头已通至北京的积水滩。这源头已形成了东西宽有二里多,南北数十里的海子,真可谓:汪洋如海。可这到了明朝,皇帝认为风水不吉利,这源头又改到了通州。这便形成了今日京杭大运河,南起杭州,北至通州的局面,此时通州繁华一片,成了万国朝拜、万方朝贡、商贾行旅水陆进京必经之地,运粮的漕船和那官船、商船每日多达数万艘,南船北马,舟楫之盛,一时可抵长城之雄。正可谓“轻舟荡碧水,一支塔影认通州”。

运河两侧,客栈、商号酒楼鳞次栉比,商贾荟萃。民间特色面人汤、大风车、大顺斋糖火烧、小楼烧鲇鱼、通州腐乳,风行百年。……真可谓名品百货云集,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

赵拴子年方十八,身强力壮,平时少言寡语,但办事得当利落,他牵着马儿,紧随八爷身后。父子二人将十来匹马儿送上了船,再三吩咐随船伙计,好生对待这些宝贝畜生,便返回岸上。他们深吮着湿润的空气,望着一片生机,又刚刚完成了一件大事,似乎有点春风得意。

“爹,时光尚早,我陪您喝点‘漕运小烧’,咱再来一锅鲶鱼贴饼子。”栓子走在八爷的旁边,眼瞅着正午的太阳,高兴地说。

“行!咱爷俩今儿乐上一回。”八爷道。

谁想,才走到码头边,便闻一阵扰攘,八爷与拴子远远回头一看,只见靠南岸码头停着三艘大货船,船上堆着一箱箱苏北高邮运来的咸鸭蛋,满满当当,似乎要扑出船舱。船头站着七八名日本浪人,正对一名青衣少女动手动脚。那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体态娉婷,肤若凝脂,右脸上两道血痕分外刺目,乌黑的辫子已有些散乱,饶是如此,亦觉青葱动人。只见她一边发疯般挣扎,一边伸脚猛踢身旁两名粗矮的浪人,柳眉倒竖,大声怒嘶吼:“我跟你们拼了!”脚上只穿了一只绣花布鞋,另一只想是在挣扎间脱落了。

光天化日,公然欺侮黎民小女,八爷微微皱眉,怒气口出,他脚步未停,大步向前,不知不觉中已掏出怀中飞镖,“飕”的一声,正中少女左侧日本浪人右臂,对方惨叫一声,侧身倒地。少女右侧两个日本浪人随即转身,拔出腰间倭刀,目露凶光,环视岸上围观人群。八爷隐匿于人群中,飞镖连连出手,例无虚发,船上接连三人中标落水,剩下的那几名日本浪人见此神技,纷纷倒退三步,与余人面面相觑,一时谁也不敢动弹。人群中顿时有人高声喝彩,又有人振臂一吼:“打倒东洋鬼子!”这一吼,顿时群情激愤,一帮船工模样的大汉忽然拨开人群,各个手持木棒冲上船去,将船上那班浪人揪下船,按在地下拳打脚踢,大棒相加,一顿狠揍。众人皆是受尽鬼子欺负的,此时手下哪里还会留情?当下便将胸中平日积蓄的怒火宣泄殆尽。拴子趁乱飞身上船,五步并作三步行,拉过那少女疾跑。

船头站着七八名日本浪人,正对着一名青衣少女动手动脚。光天化日,公然欺辱黎民小女,八爷微微皱眉,怒气口出,他脚步未停,大步向前,不知不觉中已掏出怀中飞镖,“飚”的一声,正中少女左侧日本浪人右臂,对方惨叫一声,侧身倒地。第二集《举家南下》9800

八爷早已翻身上马,自己独骑一匹,那拴子和少女合骑一马,三人一路狂奔了半日,回到骡马市大街口。

少顷,已至赵家马掌铺门口,东哥闻声迎出来,牵过八爷手中缰绳,见后头拴子怀中抱着那美貌少女,不禁嘻嘻道:“老爷,哪里得来的如此漂亮的姑娘?”

八爷喝止道:“别废话,快!去请郎中。”

一行人进得屋去,八爷拉过赵夫人嘱咐一番,家中妇人铺床烧水换洗,好一阵忙碌,服侍那少女躺下。稍顷,郎中来看过,说是多日舟车劳顿,身体疲惫,又突遭变故,惊怒之下骤然晕厥,并无大碍了。

直到次日上午,那少女才悠悠醒来,双眼一睁开,只觉晶莹透亮,明媚动人。拴子正递热毛巾过来,一见之下,怔得一怔,脸颊有些发热。赵家诸人皆围立一旁,赵夫人端些温水喂了,并对边上人说:“南方女子少见风沙,皮肤白润,性情也温顺的多。”眼见那少女恢复了精神,这才软语相询。那少女眼眶一红,面向八爷、拴子,流泪道:“多谢两位救命之恩。”说罢便挣扎着要下床施跪拜之礼,众人连忙拦住了。

当下,少女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原来,这少女名叫白菱花,乃江苏泗阳人氏,家里经营着不少买卖生意,历年开春,都去邻近的高邮拿了货,经京杭大运河销往京城。今年她照例随父母来京贩卖咸蛋,未料船靠岸不久,帮忙的漕帮兄弟已去喝酒吃饭,那七八名日本浪人趁空上得船来,无事生非,先要低价拉货,后见白菱花青春貌美,便上前胡搅蛮缠。父亲出手阻拦,对方三下两下便将其踹下船溺毙,母亲欲放声呼救,未及出声,已被扼住喉咙,活活掐死。扔到水里,白菱花悲愤已极,扑上前,厮打抓咬,却哪里是对手?厮打间被那日本浪人打了一记耳光,眼冒金星,几欲晕倒。幸得八爷父子及时出手相救,这才免落豺狼虎豹之手。

众人听罢少女含泪诉说,都忿忿不平,念及这少女尚年幼,却惨遭父母双亡,又是好一阵唏嘘。

八爷与赵夫人对视一眼,赵夫人会意,道:“白姑娘,你老家可还有亲人?”

白菱花哽咽道:“大多常年在外营生,只到年关岁尾,才阖家一聚。”

赵夫人听罢道:“眼下外头兵荒马乱,你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终是不便。你若不嫌弃,不妨先在我家住下,再作打算。”

白菱花突遭意外,一时没了主意,又见这人家仁义敦厚,便点头答应。过两日,能下床了,遂写了封信,寄回泗阳老家。信寄出多日,如石沉大海,不免焦虑,赵夫人又好言劝她安心住着。

这白菱花沉默寡言,手脚却极勤快,帮着赵夫人忙里忙外,全家皆喜其脾性朴实。拴子待她极好,她本就心存感激,拴子打马掌,她便常在旁殷勤伺候。

白菱花这一住,便是好几年。

1894年,日军不宣而战,偷袭北洋舰队,揭开了甲午战争的序幕。日军三万人在花园口登陆,直扑大连,攻打旅顺,疯狂屠杀城中百姓,全城六万余人仅幸存三十六人。八爷有一远嫁的二女儿在此次屠城中丧命,一家八口,无一生还,襁褓中的小外孙也死于非命。噩耗传来,八爷一家目瞪口呆。

这些年来,八爷年事渐高,自觉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大刀舞得少了,打马掌、医马的活,也渐渐移交给了拴子。又过几年,眼见拴子二十好几了,赵夫人见他与白菱花情投意合,便寻思着撮合他俩,两下一说,均是乐意,遂挑了个黄道吉日,将二人的婚事办了,总算也了却一桩心事。

然而,时局动荡。1900年,由英、美、德、法、俄、意、日、奥组成的八国联军残酷镇压了义和团,8月16日,北京沦陷,各国列强军队公开抢劫数日,强盗们疯狂抢劫、烧杀、奸淫,民居、商号、店铺受损无从估计。

回想起四十年前,英法联军冲至北京,火焚并劫掠了中国最美的皇家园林、世界建筑的瑰宝——圆明园,这座自清雍正以来,历经五代皇帝,前后一百五十年的建造,才形成举世瞩目的世界园林艺术典范,被誉为“万国之园”。圆明园被焚烧同时,价值连城的艺术珍品被洗劫一空,大部分建筑结构塌陷。这是中国人永远不能忘却的民族耻辱和难以抚平的伤痛。这次京城又是暗无天日,哀鸿遍野,随处可见老百姓横尸街头,乌黑的鲜血浸透了京城大地。

第二年,列强又逼迫清政府签下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此举一出,举国震惊,万民愤怒,全国人民暗地里无不指天骂娘。便在这动荡不安的当口,拴子夫妇生了个儿子。八爷喜得孙子,便取名赵大梁,乃望其顶天立地,当作那国家栋梁之材。赵夫人里里外外操持,东哥跟着前前后后忙活,家中倒也有了些欢声笑语。赵家人丁兴旺,八爷虽诸多感慨,终觉老怀大慰。

至1910年,从北京至山海关沿线的十二个重要地区全部驻扎有外国军队,天津基本成为外国军队的基地,清军只留下三百人保护直隶总督。大沽炮台及京师至海通道之各炮台,已经被全部拆毁。北京城内,东交民巷已成为“使馆界”,界内不许中国人居住,列强各国均有驻军。

伤痕累累的国土,四分五裂的主权,将良知未泯的国民们席卷进了空前的痛苦之中,也就在这种空前的痛苦之中,八爷的第二个孙子出世了。

1918年,中秋,月圆人不圆。那夜,白菱花又生一子,那孩子生得虎头虎脑,浓眉大眼,与八爷如出一辙。八爷每日见其,都要抱着转上几圈,乐得合不拢嘴。彼时,京城已成豺狼游乐场,殷商巨贾设市开廛招待,金银珠宝以及食货如山积,又至酒榭歌楼欢呼酣饮,至日暮不休。骡马市大街口正奎楼,早已成了洋人的饭馆,附近百姓走过,皆畏首畏尾,不敢高声言语。八爷已逾九十,饱经沧桑,喜忧参半,寻思数日,为小孙子取名赵大旗,寄托“大旗招展,扬我国威”之意。

大旗生得虎虎生威,三四岁上,已是上蹿下跳,爬树上墙,敏捷之极,又于飞镖无师自通,表现出极高的武学天赋。六岁已能手握飞镖,学着八爷瞄准门口杨柳树上靶子,偶有中的,便手舞足蹈。八爷视小孙子为珍宝,手把手教他如何打得又快又准,不厌其烦教之“站稳了,少说话”,爷孙二人每每一练就是大半日。八爷年事已高,然一生勤奋习武,注重修身养性,保养极佳,手劲仍在,五米开外的杨柳树干十发九中。大旗也不示弱,一招一式跟着学,耐性甚佳,苦练不辍,至七岁,亦能于三米开外正中靶心。七岁后一入秋,大旗便使飞镖,协助东哥打核桃,没过两年,整棵树上果子都由他抢着打下,完事后唤来邻居大人小孩满院捡,无不啧啧称奇。

有一个地方,无论大人如何警告,大旗每次都必定要去,那便是马房。赵家马房养了数十匹驮马,除了平日出门、运输、外租、买卖都用得上外,还供小伙计练习钉马掌之用。大旗还在襁褓之中,只要一听马嘶,就哈哈大笑,兴奋莫名,稍会走路,就偷偷跑去马房,沾一身马粪出来,全家皆斥其顽劣,惟有八爷大喜,深觉自己后继有人。

八爷的直觉果真没错,大旗身上继承了赵家人爱马的基因,尤其对打马掌显示出天然的兴趣。每逢他爹拴子钻研打铁技艺,他便蹲下观看,小小年纪,时发惊人之语。八爷视为生命的那对大金花前蹄铁掌,历来被恭恭敬敬摆在正厅中央最显眼位置——台子上。墙上又挂着一块金丝楠木,刻上了“金花铁掌”四个遒劲大字。就在大旗七岁那年,有一日黄昏,八爷抱着他,缓缓讲起了“金花铁掌”的故事。大旗听罢,眼含泪花,拴子等人见之大奇,问之,大旗答道:“我为大金花哭。”

那日晌午,骡马市大街口一群小孩子正在大街上拍皮球,大旗趴在自家围墙上懒洋洋地看,忽然传来达达铁蹄声,尘烟滚滚,孩子们未及反应过来,疾驰的马队已至眼前。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穿一袭碎花小布衫,扎两根羊角辫,正歪歪斜斜走过去捡球,马队仍风驰电掣,毫无停下之意,眼看那小女孩就要被践踏在马蹄之下,大旗大吼一声“爹,快救人”,拴子恰巧走出院门,闻声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抱过小女孩,就地一个“豹子横滚”,闪了过去。小女孩吓得哇哇大哭。拴子一手抱着小女孩,一手轻弹身上的浮土,暗骂一声:“妈的!东洋人!不长眼睛!”

岂料拴子所救的小女孩,不巧也是东洋人的孩子。小女孩的父亲是来华的日本教授叫迟田,在北京的一所医院里头任职,教授虽从医,但对中国的诗词、美术等有着特别的偏好。一问之下,得知迟田一家就住“东洋”杂货店楼上。当下迟田教授连连道谢:“承蒙赵兄相救,不胜感激。我十多年前来华,深爱中华文化。小女知子更是生于斯长于斯,与一般中国小孩子无异。”

那个名叫知子的小女孩,果然说一口流利中文,只比大旗小两岁。两个小孩子一来二去就熟了。八爷闲来无事,常带着大梁、大旗、娜仁、知子等一帮孩子去西郊园林玩儿。大梁二十出头,风华正茂,跨上高头大马,英姿勃发。大旗则骑着小马满场乱跑,八爷指点他一些基本的马术,他悟性奇佳,一点就透,稍练两遍就能掌握窍门。娜仁是巴图和坦的孙女,与大旗同岁,一向与赵家交往甚密,那不爱红妆爱武装的豪迈劲儿甚得其祖父精髓,每去西郊园林,必跟了去。大旗与娜仁常常骑马追逐,暗暗较劲,颇为投缘,八爷微笑道:“你们两个哪,就像当初我与巴图和坦……”念及故人,难免黯然神伤。好在娜仁豁达开朗,阳光般灿烂无瑕的笑容常能带给八爷莫大的安慰。

几个孩子中,只有知子性情最为娴静。大旗练飞镖,她只在边上乖乖陪着,大旗休息,她便掏出小手绢为他擦汗。两个孩子几乎形影不离。有一回,天热,两人偷偷跑到筒子河边,爬上柳树捉知了。起初知子不敢爬,大旗好容易抱她上去,两人不小心在树上睡熟了,知子不慎摔下树去,扭伤了脚踝,大旗又背着她往家里走,走得小腿水肿,脚趾间起了两个水泡,磨破了,渗出血来,终于把知子背回骡马市街口。拴子一见,知是大旗顽皮,连连向迟田夫妇道歉,后者微笑道:“别家的小孩都不愿同知子玩,只有大旗不憎厌她是日本人,真心待她,一如自家兄妹,这份平等,只怕花再多的代价也买不来,对此我们心存感激,又岂有怪罪小孩子的道理?”

拴子他们未料迟田一家如此通情达理,当下也消除了心头隔阂。孩子们两小无猜的纯洁友谊,浇灌着两家人的心田。两家交往愈加频繁,情意渐渐深厚起来。

1927年,大旗九岁上,恰逢八爷百岁寿辰。街口正奎楼,大厅正中央,“寿比南山常青藤,福如东海不老松”,一副红底金字的对联额外醒目。白菱花为八爷做了一身暗红色织锦制的满是寿字的绸缎长袍,他颤巍巍乐呵呵地穿上,这一年,八爷的顶也秃了,背也微驮了,一只眼睛也已不能视物,脾气却是大好,笑眯眯不大说话,似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又似是凡事都看得开了。他微笑着叹道:“不知不觉便活到了整百。”

那一日,亲朋小聚,儿孙绕膝,倒也应景。八爷举杯,自嘲道:“世道艰难,活到了一百岁甚为不易,无论如何,值得庆贺,值得庆贺。”

拴子喜道:“哪里的话,依我看,爹起码再活一百年啊。”

1927年的北京,军阀混战,洋人肆虐横行。

兵荒马乱中,赵家马掌铺生意却并未受太大影响。拴子心无旁骛,一心改善金花铁掌的各种技术,至他这一代,打马掌的技艺已被钻研得炉火纯青,犹胜祖上三分。除了老主顾,洋鬼子也常慕金花铁掌盛名前来,有办事的,有捣乱的,也有毁人的。平时,只要一见洋人来,拴子终是寻个借口,避而不见,让伙计们去应付,自己敬而远之。

但是事情往往是突如其来,祸也总是从天而降。

正是隆冬腊月,巷口老槐树枯瘦的枝桠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一场罕见的大雪连下了七天七夜,隔半月不化,屋檐上的冰棱子冻了足有三尺之长。地上冰厚,人马寸步难行。那日正午刚过,天空稍稍放晴,几个日本人一步一滑,牵了数匹马走来,看架势又是请赵家打马掌。骡马市街口有邻居望见,早早过来通风报信。事有凑巧,拴子带着大梁等人去巷口扫雪去了,只有八爷一人泡壶茶,靠在院中太师椅中晒太阳,手中抓着两颗铁核桃,慢慢把玩着,不闪不避,等着那一干人到来。

院门未关,来人一脚踏进,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一旁的翻译开门见山道:“喂,赵老爷子,听说你金花铁掌扬名天下,龟田队长几次派人找你办事,你都不赏脸,今天队长亲自出马,看着你打几副马掌。这是你的福分,就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自八国联军进京,便有诸多为八国联军充当翻译的华人,狐假虎威,扰民无度,八爷素来痛恨这等汉奸,当下便斜睨道:“敬酒如何,罚酒又如何?”

说时迟那时快,日本人猛地举枪,冲着院门口的大黄狗一阵狂射,谁想大梁刚刚跨进院门,顿时血溅院门,当场毙命。皑皑白雪中晕开一片殷殷的血色。紧随其后的娜仁尖叫一声,昏倒在地。最后面的拴子随即伸手一拦,阻止了余人入内。

面对此景,在场的人均惊呆了。

八爷浑身一颤,几乎昏倒。龟田一行见状,自知闯了大祸,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手握军刀,目露凶光。

八爷慢慢站起,强行镇住身形,残雪映衬下,苍苍白发垂在刀刻般的脸上,更无半点表情。只听他强忍悲痛哑声地说:“你杀我孙儿,此仇不共戴天!依靠洋枪屠杀百姓,算不得什么本事,今日谁要能胜了我手中这把大刀,我便为他打马掌。”

说罢,便负手看那龟田队长。

龟田见八爷已是人瑞之年,形态枯瘦,鸡皮鹤发,便以为他是如风中残烛,已是油尽灯枯,微微一丝风便能将其吹灭,要摧垮他岂不是易如反掌?比之踩死一只蚂蚁困难不了多少罢!轻蔑奸笑两声,翻身下马,拔出腰间军刀,逼近八爷,“呀嗨”一声,举刀便砍。

八爷后退两步,身形微摇,似是连立都立不稳。那龟田狞笑两声,纵身紧紧跟上,上劈下挑,左刺右砍。他求胜心切,意欲三招之内结果这老头子,是以刀刀都使上了十分气力。八爷跌跌撞撞退至院角,步法虽弱,却是不疾不徐,毫不涣散,那龟田接连砍了七八刀,发觉对方虽在后退,脚下却走出八卦步形——井然有序,自己手中刀锋无论如何近不得他身,不由得又急又恼,一把指挥刀挥舞得愈发狰狞凶猛,口中嘶吼着,咄咄逼人直戳过来。

八爷偏头矮身,一一躲过,虽避得巧妙,也不由有些气喘,心道:我体力有限,比不得当年,须得速战速决。观察半刻,见那龟田发力过猛,只攻不守,浑身上下破绽暴露于眼前,便觑准了时机,扬起手中大刀,一招“水中捞月”,轻巧刺他腋下。那龟田大惊,八爷这一刀,力道虽弱,然而招式的妙处仍在,刀锋过处,轻易便挑穿了龟田的厚军衣。那龟田仓皇躲开,已是一身冷汗,他心道:若非此人年迈无力,这一刀划过,必然伤及筋骨!

八爷一刀刺出,也暗道:但凭自己今日体力,赵家刀法之威力至多发挥一两成。也不觉惋惜,心下估摸道:此人轻敌,不战自败,一两成威力大致足矣。不待那龟田站稳,便趁胜攻出月字式其余四招“怀中抱月”、“他山望月”、“彩云追月”、“晓风残月”,端的是刀刀相扣、招招连环、步步紧逼,直直攻那龟田要害部位,大刀点中之处,均可一刀致命,那龟田左避右闪,头昏眼花,一颗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饶命”二字只又无法喊出嘴来,他原只道八爷苍老,心中怠慢,此刻懊悔已是不及,不出十个回合,那龟田连招架之功也无,满头大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八爷运足全身气力,“呀”地一声猛吼,一记漂亮的“泰山压顶”,带着一股绝不回头、不可阻挡的凌厉之势,一刀将那龟田的人头砍下。他用力过猛,手中大刀随着那人头甩脱出去,那人头骨碌碌滚至门口,那刀便径自飞至先前叫嚣的那翻译面前,那翻译吓得直翻白眼,两腿哆嗦,抱头便逃。余下的日本人大惊,束手无策……多年来只见西洋人、东洋人宰杀黎民,今日见小小百姓被逼无奈、铤而走险。一人瑞老者怒杀倭酋,竟惊得这班人面面相觑,脸色忽青忽白,不知如何……

八爷不待鬼子们作出反应,手指急急放入口中,尖锐的口哨顿时响起,日本人的马匹顿时引颈长嘶,胡乱跳腾,横冲直撞。八爷趁乱回转身,从后门疾走了,日本人整装欲追,却哪里还有踪影?

是夜,八爷回到家中,方才抱住大梁,抚尸痛哭。他终究年迈,白日又历尽恶战,哭不多时,便浑身虚脱,晕厥在地。

过得两日,刚喂过料,赵家马房内数十匹好马忽然口吐白沫,一盏茶工夫便全都抽搐而死。全家大骇。又过一日,都统衙门忽然寻上门来,说要抄家。很快就在后院马槽里找到两把长枪,领头的军官阴笑道:“先委屈赵八爷一下。”随后又撂下一句:“若答应为日本马队效力,则可免去牢狱之灾。”

届时,旧政权的统治下,又有各国联军驻扎京城,枪械严格管理,发现有私藏、携带枪械的国人,几乎都被判处公开斩首。八爷明白这是诬陷,苦笑道:“差点忘记你们与日本人是一伙的。”当天,八爷锒铛入狱。

拴子只得请迟田教授以日本学者身份前去斡旋,又花钱上下打点,买通关节,已是三日过后,终于获准前去探望八爷。大旗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央求父亲带着一同前去。

那天一早,迟田一行三人来到牢里。迟田教授塞了两块银元给那牢头,那满脸横肉的家伙两眼顿时一亮,又佯装正经道:“尽快,尽快,只得一刻钟!”便喜滋滋地哼着小调走了。

短短三日,八爷被折磨得憔悴不堪,满头白发,一把瘦骨,一见拴子和大旗,颤巍巍爬到铁栏杆边上,艰难地伸出干瘦的双手,双唇一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拴子欲说些安慰之辞,八爷连连摆手,一阵剧咳,不等缓过气便道:“拴子,不必多言……你快带全家避一避,走得越远越好。此事不会完结,这帮歹徒定要将我全家置于死地。爹年纪大了,黄土快没头,人早晚是一死……六十多年前八里桥之战,自天津大沽至通州,沿途多少民众自发参与,爹念你奶奶岁数大了,我若去了,有个三长两短,你娘一人拖家带口,这日子怎生过……你巴图和坦叔叔就是那一战死的,大金花也是那一战死的。爹后半辈子一直后悔,我这一生最大的缺憾,莫过于此。今后,你与菱花要好好抚养大旗,除了授予他金花铁掌的手艺,更要教他为人的道理,记住,做我赵家男儿,生死容易低头难。”

拴子哽咽劝道:“爹,您身子骨要紧,千万保重,儿子一定想法子救您出来!”

八爷闻言连连摇头:“不必了!若有傲骨,活了半生也已足够,若是没有,长命百岁,要来何用?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

见拴子含泪点头,八爷又摸摸大旗脑袋,道:“你巴图和坦爷爷是个响当当的男子汉。你爷爷……你爷爷不能含糊。”语毕,仰天一笑泪光寒。

古谚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八爷不堪酷刑折磨,惨死狱中,至死也不肯将祖传之技,扶持外寇。

不久,日本人得金花铁掌之技不成,索性霸占了赵家大院。赵家全家被迫逃到城南老宅。

日本人将赵家马掌铺翻了个底朝天,未得,毁掉了所有打铁工具,又放一把火烧了赵家马掌铺。东哥连挨日本人七刀,拖着肠子爬到门口,咽下最后一口气。

赵夫人年岁已高,自八爷死后,一直精神恍惚,又经历这一番抄家的折腾,不久也病死城南老宅。原本兴旺的赵家,一夕之间父离子散,家破人亡。

真是祸不单行,娜仁父母也相继病死,娜仁家的老仆人便悄悄寻至赵家,说是时局艰难,决定一人北行,回到蒙古大草原。他临别托孤,道:“老奴年幼时,曾随图爷出生入死,图爷待老奴恩重如山,老奴没齿难忘,奈何逢此乱世,自身难保,赵家与图爷交情深厚,老奴思来想去,惟有将小姐托付于赵爷。”

他说罢,解下身后包袱,小心捧出一把乌黑的牛角大刀,高举过头顶,郑重道:“这是图将军的贴身宝刀,如今小姐尚年幼,便请赵爷代为保管!”

说着,他忽然跪了下去,“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望娜仁一眼,便大步离去,竟是头也不回。

娜仁紧紧追出去两步,痴痴望着那老仆人去得远了,这才轻轻转过身,面朝着拴子等人,退后了两步,盈盈拜倒,白菱花赶紧扶她起身,见她原本阳光灿烂的一张小脸庞,此刻却是泫然欲泣,分明已是含着委屈,生怕大人担心,却又勉强挤了一朵笑容出来,这一笑,热泪却又扑簌簌落了下来,想她小小年纪,不久前还同大旗一道,在八爷膝下尽情撒娇,连一块好吃的糕点,二人也要争了吃,乱世之中,突遭变故,倏忽竟已十分懂事,不由得心口一酸,轻叹一声,将她轻轻抱入怀中。

当天晚上,拴子夫妻俩万分感伤,一合计:“京城这般混乱,看来我们也只有暂时避一避。”

拴子叹道:“如今有家不能呆,看来只能另谋生路了。”

白菱花思索半晌,道:“这些年一直没有我泗阳老家的消息,心中甚为挂念,不如趁此机会去我家看看,家中倒也还有几栋空房,几亩薄田,或可暂渡难关。”

两人商议毕,就此做了决定。

1928年清明时节,春风未暖,细雨却寒。京杭大运河两岸烟雨蒙蒙,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岸边行人寥寥,更无往昔热闹景象。迟田教授一家站在码头上,依依送别赵家。

“这是我家传的护身符,它可保佑一家大小平安,就送给大旗,留作纪念吧。”迟田教授说着,从知子的脖子上,摘下一件锦织物品所做的物件,为大旗郑重戴上。大旗见是一块小小的紫色织锦,当中绣着一丛黄灿灿的菊花,绣工精美异常,他知是知子平日随身佩戴的护身符,亦知那花朵乃是贵族的标志,此礼厚重,非同一般,心中略觉不妥,便仰头望向父亲,拴子摸摸他脑袋,叹口气,摘下他颈中一块精雕细琢的白玉麒麟挂件,也转身为知子小心挂上。

知子咬着嘴唇,一只小手握住那暖暖的白玉麒麟,另一只小手紧紧抓着大旗的衣角,无论如何不肯放开。她因日本孩子的特殊身份,从小受尽邻居孩子歧视,只有大旗一人待她并无芥蒂。还时常向他学说东洋语,地道之极,如不看其人,还以为是日本男童在呓语。如今大旗离去,从此便是孤伶伶一人,如何不苦苦挽留?迟田教授将她拉开,小女孩忽然一把将父亲手中雨伞打落在泥地里,挣扎着扑上前,泣不成声道:“大旗哥哥,你一定要回来看知子呀……”众人皆以袖拭泪。

小船已缓缓起航,大旗年纪虽小,那一刻却也懂得了何谓生离,何谓死别。这一去,却不知何时才能回到家中,尝到院里那核桃果的滋味?大旗只觉喉头堵得慌,摸摸怀中的飞镖秘籍,仿佛犹带爷爷的体温,念及爷爷的一腔热血与殷殷期许,心中一时冷,一时热,想放声大哭,怕徒增父母烦忧,眼泪在眼眶中打滚,却又生生忍着。船桨在水中缓缓拨动,小船悠悠地穿过倒垂于河面的柳条,渐渐向远方驶去,船上更无人言语,沿途景色,静默地在桨声中倒退而去。不知何处传来嘶哑的胡琴声,似有岸边酒肆的歌妓,带着醉意凄恻地唱:“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小船渐行渐远,歌声渐渐弱不可闻。赵家三口拥着娜仁,默然立于阴风冷雨中,拴子肩挎的包袱里紧紧裹着那对浸透着全家血泪和精华的沉甸甸的“金花铁掌”,大旗手中牢牢抱着的,正是图爷那心爱的蒙古牛角大刀。

却不知前方等待他们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 9fIbYP/1TVnbnMa7ZKy9CjH61ANtr+XHiFEGNHjpaMgpPtvmTVuYRArHYIERyT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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