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9年炎夏,京城,日头已一竿子高。
筒子河倒映着宫墙绿柳,碧波悠悠,河边提笼架鸟的爷儿们,缓慢地踱着四方步,低声互问“吃了吗”。
前门外大街小巷,照例行走着剃头挑子、馄饨担子、推车卖水的、拉洋车的、脚行搬运的……偶尔传来一声短促的吆喝,打破空气中的炙热与沉闷。
热闹的西四大街,大洋杂货店招牌下,店小二在门口凉棚下急躁地坐着,略带不安地东张西望。饭庄酒楼内飘出了浓浓的酒香,一二知友正在那里交杯换盏,窃窃私语,街巷的阴凉转角处,白发老人坐在矮凳上,神色茫然地注视着身旁的车来车往……颤动的嘴角好像在无声地抖落着一生的喜乐和悲凉。
似有微风乍起,骡马市大街口老槐树茂密的枝叶只簌簌晃动了一会,很快就恢复平静。
“风吹一炉火,锤打万点金。”街口的赵家马掌铺内,几个工匠正有节奏地敲打着重锤,丁丁当当之声此起彼伏。炉火旺盛,火星四溅,店主赵八爷一张黝黑方脸,约三十多岁。他浓眉大眼,口阔鼻圆,精赤的上身肌肉纠结,黝黑的皮肤油光发亮,此时正专注地凝视着铁钳夹着的马掌,双眉紧锁,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滚滚而下,滴到烧得通红的马掌上,发出“吱、吱”地声响。
小伙计东哥利落地赶紧递过榔头,又转身将几乎成黑色的毛巾浸湿拧干了,凑上前去为八爷擦了一把热汗。
八爷打铁
此时,赵家大院门口忽然一阵扰攘,相熟的内务府当值太监吴公公尖细的嗓音已远远传来:“赵当家的,这次的马儿可不同以往哟……”
听到来声,八爷一把扯下胸前的皮围裙,顺手摘下挂在柱子上的青色粗麻对襟小褂,套上了,稳着步子走向自家前院。
吴公公已笃悠悠地站在了院中的老核桃树下,捋着两条稀疏的眉毛,似笑非笑地瞧着八爷:“赵当家的,又有生意上门啦。”
八爷见内务府的小太监正牵着数匹高头大马鱼贯而入,不由精神一振,微一颔首,抱拳笑道:“托公公洪福。”立马眯起了眼,凑近了细看,见那几匹骏马,匹匹健硕彪悍,威风凛凛,每一匹均是万里挑一的精灵之物,即便那匹最不起眼的黑色瘦马,敲其颈骨,犹带铜声,绝非俗物。
他边瞧边摸,看了半日,犹自恋恋不舍,一只手不住捋着那黑色瘦马的鬃毛,忽而啧啧点头,忽而摇头叹息。
吴公公见他痴迷形状,笑道:“晓得赵当家你是识货之人,这批宝马,可是西边进贡给皇上的。”
八爷这才如梦初醒般的嘿嘿笑了两声,一招手唤过小伙计,嘱咐道:“东哥,将这批马儿安置于后院马棚内,给喂上好的草料,再多撒上点关外捎来的黄豆……”
语未毕,便听门口一阵惊天嘶叫,声贯长虹,力透耳膜,嗡嗡作响,紧接着一阵利落的马蹄声“哒哒”响起,落地轻而快,直朝街东飞奔去。两名小太监跌跌撞撞扑进来,哆嗦道:“启禀公公,大金花、大金花跑了……”
八爷眼疾手快,一瞄吴公公铁青的脸色,知是门外尚有马匹未及牵入,当下一个箭步冲上前,抢过东哥手中缰绳,一纵身跃上那匹黑色瘦马,急道:“公公,我自巷口去拦截。”话音未落,人已夺门而去。
骡马市大街这一带,本是赵家地盘,八爷出得门去,沿着街边一路疾驰,一眨眼工夫,已立定于骡马市大街口。正喘气间,眼见路口大槐树底下迅速奔来一匹骏马,风驰电掣,蹄下无半点尘土,扑喇喇冲乱树阴下一盘残局,霎时,车、马、炮、将、士、相撒满一地,板凳、茶碗统统掀翻,三五观者惊呼着散开,场面一团混乱。那马儿生得头宽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通体淡金色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耀眼生花,真个恍若天兵天将的神马错落,降了人间。
八爷张大了嘴,已是惊为木状了,“这、这果真是帝王的坐骑……”脑中方闪过此念,那神马已奔至眼前,他急忙“吁”一声勒住了黑色瘦马。说时迟那时快,他背后平地里飞出一人,那人虎背熊腰,一张赤红脸,左耳挂一只硕大的银质耳环,两道目光如炬,一身淡青刺金镂薄布长袍,一条靛蓝色缎带紧束腰身,腰挂一把蒙古牛角大刀,足登一双古铜色锦云靴,身手矫健便如猛虎下山,但听得那人击掌猛喝一声:“好马!”虎躯一纵,已飞跃上那神马,却不料那神马极通灵性,冷不防侧身一避,那人仓皇间只抓住几把马鬃,但顺势抱住了马头,挣扎两下,“呔”一声大吼,右腿一跨,猛一使力,这才跃身上了马。
八爷暗叫一声“好险”,若非此人武艺超群,胆量过人,此刻怕早已被践踏在神马巨蹄之下。饶是如此,那人也已狼狈不堪,一张红脸憋得更红,东摇西晃,虽死死抓着缰绳,但几乎就要被颠下马来。
八爷缓过神来,忙将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放入口中,一声尖锐而悠长的口哨似笛声,高昂又尖锐,那正嘶叫扑腾的神马两耳耳根霎时竖起,微微摇动,似是在辨那哨声,八爷复又吹一声,却是低回而沉闷似箫声。如此连续三个回合,说也奇怪,那神马听了,步伐渐停,掉转头,得、得,跑回八爷这旁来。
八爷翻身下了黑色瘦马,疾步上前细细打量那神马,虽经过一阵疾驰,那神马儿却是不喘不乱,体态优雅,精神饱满,观其眼眸,却是乌黑晶亮,炯炯有神,竟是傲然透出王者神采。八爷轻轻抚摸其颈间毛发,只觉油光丝滑,手感赛过苏州李启泰绸庄上好的丝绸。八爷一阵激动,暗道此番内务府送来的贡马,确是非同小可。也来不及细忖,立即翻身骑上了此马,来人骑上了黑色瘦马,两人匆匆往赵家马掌铺驰去。
原来,来者正是八爷的好友巴图和坦将军,数日前,他托了八爷为爱骑乌云盖月新备上两副马掌,说好今儿中午来取,不巧就撞上了这鸡飞狗跳的一幕。这巴图和坦本是蒙古科尔沁旗铁帽子王僧格林沁手下一员副将,好武,骁勇善战,喜酒,千杯不醉,几年前因为军马钉马掌事宜与八爷结识,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后来便常借着换马掌之故来赵家,找八爷比马术、赛飞镖。
当下,那巴图和坦悻悻道:“想小弟我自幼在蒙古草原长大,什么样的烈马不曾驾驭过?不想这神马高大神武,桀骜不驯,与蒙古马浑圆敦实相比另是一类英武。”他方才远远见那迎面奔来之马生得不凡,起了征服之心,强行上马之后才生出一丝懊悔,未料得这马如此狂野。
两人都是爱马之人,一路连连感怀称奇,说着话,未至门口,已有太监眼尖,欢呼一声,拥了吴公公出来。
吴公公抚胸长叹,颤巍巍擦擦额头汗珠,面向苍天,兀自喃喃道:“皇上保佑,皇上保佑,这汗血宝马要出了什么岔子,奴才这条狗命就完了……”
八爷与巴图和坦均是一愣,面面相觑道:“……汗血宝马?”
吴公公顿足,清清嗓子,唤过二人,附耳低语:“刚才这逃跑的马儿,名叫大金花,它可是一匹纯种汗血宝马,举世罕见。若不是金贵,内务府院子里就直接伺候了,何需劳驾赵当家的?宫里头那几个工匠真没你八爷这个本事,好马用好工啊,这不摊到你八爷头上了吗?真有造化。”
八爷一凛,一双干燥的大手微微颤抖起来。赵家这祖辈打了三百年马掌,又世代习武,赵家男儿个个自马上马下摸爬滚打长大,却从未见过汗血宝马。历来只在各种传说中,听闻这种神马日夜飞奔于西域山脉和沙漠绿洲之间,来无影、去无踪,日行千里,性烈难驯,当世又有几人真正见过?
“赵当家的,你有所不知,此马耐力奇佳,后劲十足,其余宝马最多日行三百,它当真可日行千里。”吴公公又转向巴图和坦,因其相助追回大金花,言语间也多了几分热络,“方才多亏将军帮忙,否则若是伤了这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惹得皇上不高兴,奴才哪里还有活命之理……”
巴图和坦抱拳回礼道:“公公不必客气,在下理应尽力。今儿赶上了也是缘分。”
“赵当家的,上头交待了,这八匹宝马可都是贡品,得小心伺候着。尤其这匹大金花,好好给上了马掌子,务必打妥帖了,钉舒服了。”临出门,吴公公又转头叮嘱道:“方才你也瞧见了,这大金花性野,赵当家的,你驭马有方,就请你多多费神,这万一要出了什么差池,你我可谁也担待不起哟。”
八爷唯唯诺诺应声,恭送吴公公远去,便招呼巴图和坦,去看望那大金花。
说起这赵家马掌铺,乃是京城响当当一块老字号,三百年来,代代人打得一手好马掌,打出了这块过硬的金字招牌。方圆百里之内,赵家连开三家分号;京城这家主号则不光有偌大的马料场子和干净敞亮的马圈,仅供远客休息的客栈也有四五十间房子。在这天子脚下,这赵家马掌铺若是自称第二,恐怕无人敢妄称第一。
若要论个究竟,关键在于赵家打马掌的技术,这每个环节都极为细致考究,选铁料讲究先不说,火候、分寸也拿捏得恰到好处,打出的马掌精致、结实、耐磨、弹性好、韧劲足,别人家打的马掌最多用二十日,他家的马掌可用上三十日。
别人家瞧着眼热,想模仿,却总模仿不到这关键处。这马的前蹄落地怕软,后蹄着地怕硬,顺着这特性,这前后马掌打法便不一样,这马掌打得好,关键还在这淬火的技术上。温度的高低,时间的长短,这里都有“只能意会,无法言传”之妙。
不光打马掌有讲究,钉马掌也是一门功夫,八爷钉马掌的本事比祖上还要厉害,光是削马蹄的马掌刀,钢火就比别家好,钢口硬,锋利,耐用,不易卷刃,削完马蹄子,又用自家特制的钉子,一个钉子一个钉子敲得扎扎实实,不到下次换马掌,绝不脱落。就连这钉子的密度都要比别家讲究些,每只马掌,都要钉上不多不少——八枚。
说起来真叫绝,这别人家打的马掌,马儿按上了掌子总要烦躁两天。赵家钉了掌子的马,掌子上好后,用不了一袋烟的功夫就能行走如飞,要不怎能叫——“京城一绝”。知赵家底细的人,更多是夸赞赵家的为人,不光马掌技术好,武功高超,那厚道,善结友,大气,都是一般人不能相比的。
自打接了宫中这碴活,八爷便没日没夜和这批进贡的宝马呆在一块儿,除了跟它们混个脸熟、摸透其脾气之外,量尺寸、选料、锻打、精磨……样样小心,真是一点都没敢图省事。没多久,这八匹马的马掌就全部打制齐全了。
那日一大早,东哥带着几个伙计,将三十二副马掌备齐了,又搬出马掌刀、钳子、锤子、炉火、烙铁,他端出一盆清水,拿出厚实的皮围裙给八爷系上,这才跑去屋里抬出明晃晃的青龙偃月刀,调皮地在太阳下晃来晃去。这刀也是赵家祖传之物,传说是钉掌人的镇马之宝,都说这马一见寒光闪闪的东西就害怕,关键时刻以刀镇之,可壮人胆、降马心。
这次的活计事关重大,八爷自然要亲自上阵。几个小伙计也显得格外勤快……他们先将那匹黑色瘦马牵到核桃树旁,那里立着四根一人多高的圆木柱子架,须用几圈粗麻绳,将四条马腿拴在柱子上。伙计们牵的牵,拴的拴,绑的绑,待将那马儿固定住了,八爷才不紧不慢地提起黑马的一只前蹄,放在约至马腿一半高的凳子上,身子靠着柱子半蹲下去,取过一只烧红的烙铁,将马蹄略微烫软些。然后,便取过马掌刀,将马蹄上的老茧修平些。
马蹄的老茧都极厚,即便烫过,八爷还是要把马掌刀的刀片仔细搁在蹄子一头,另一端则要用肩膀压着木柄往下按,稍微用力才能削平马蹄。
削罢,东哥按编号递来一块新的马掌铁,八爷比画一阵后,重又将马掌铁扔进炉火里去煅烧,烧红即用火钳夹起,略一敲打整型,将这精做的马掌铁就着高温按在马掌上,让两者贴合在一起更好地结合成形。
完毕,又将马掌铁扔进水中冷却,捞起来便将马掌铁贴合在马蹄上,这才第三次撩起马蹄,嘴里含着铁钉,举起木把钉锤,一下一下钉起来。待八枚钉子全部钉完,便将马蹄放到地上,让那黑马试试是否舒适“合脚”,落地平整,踩踏自如,一只马蹄才算是钉妥当了。
如此,费了好一番周折,三个时辰后,前七匹马的马掌总算全部钉完。
八爷刚擦了把汗,见东哥高兴地牵了大金花出来,便眯起眼望了它一眼,心道:此马性烈,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孰料才将其牵至架子下,那大金花聪明绝顶,知是要绑住它的四只蹄子,顿时嘶叫挣扎起来,未及八爷动手,已奋力挣脱。几个伙计牵的牵,扑的扑,拦的拦,却哪里抵得过此马神力?一时又是人仰马翻。一旁的东哥急急忙忙刚举起青龙偃月刀,就被大金花冲得一个倒趔趄,仰翻在地。八爷早有防备,二话不说,弯腰夺过东哥手中沉甸甸的青龙偃月刀,往马眼前斜着一拦,就着阳光,一道刺眼的寒光闪过,谁想那大金花竟是毫不畏惧,直奔院门而去。
八爷心头一惊:打了半辈子马掌,这不怕刀光的马匹还真没见过!连忙收手,一时却哪里收得住,只听“嘶”的一声,大金花猛冲过去,大半截马尾恰好甩向那锋利的刀锋,竟齐刷刷应声而断。
那东哥趴在地上,吃了一鼻子灰,一抬头,失声惊叫道:“马尾巴毛,好多的马尾巴毛……”
八爷脑袋“嗡”的一声,那青龙偃月刀重重落在地上。
是夜,残灯闪耀。八爷一家愁不能寐,眼看着灯油将燃尽,也无人去添。
赵老太太急得团团转,颤声道:“伤到汗血宝马,这可如何是好?我儿啊,这可是杀头的死罪。”
吴公公的声音浮现在众人耳畔:“……这万一要出了什么差池,你我可谁也担待不起……”
八爷的浓眉,拧成了一个结,他知马尾不可再生,如何还有主意?
这时,身怀六甲的赵夫人起身踱步。她身材本就臃肿,此刻步履更显迟滞。踱了半晌,赵夫人缓缓道:“老爷,我曾听那吴公公说,那敬事房大总管徐公公素有雅玩喜好,又听婆婆说,祖上曾留下一只古瓷瓶,只怕因财招祸,故埋在咱老宅后花园芍药花丛下。想这宋朝官窑产的白瓷大花瓶,当世再无第二只,价值足以值得让那吴公公冒险通融……此事或可有回旋余地?”
八爷诧异道:“夫人,那宝瓶乃是家传宝物,代代相传,至我已是几十代,祖宗的东西,如何可轻易动得?”
赵夫人轻叹一声,道:“老爷,自身若是不保,空留宝物何用?所谓传家宝,富贵时锦上添花,劫难时消灾避祸,这宝瓶能于此性命攸关之际派此大用,赵家列祖列宗若是泉下有知,又岂会怪罪?”
赵老太太犹豫半晌,终于也道:“甚是,宝瓶虽好,终是身外物,还是救命要紧。”
八爷一捶桌子,咬牙道:“罢了,罢了。”
一家人商议毕,连夜去城南赵家老宅将宝物挖了出来。五更一过,鸡鸣三遍,八爷领头沐浴焚香,阖家拜过祖宗的宝瓶,再拣了块绣工精良的绸缎包了,置于锦盒内,赶早寻吴公公去了。
当天晚上,乔装一番的吴公公,独自一人跨进赵家院门,眼望身后无人,院门一关,急匆匆道:“今儿中午,徐总管启禀上去,说大金花长途奔波劳累,初到京城,又水土不服,已染病不起,皇上午睡刚醒,一听,立马从榻上支起身子来,频频摇头,连叹三声道:‘无缘、无缘、无缘’。”
吴公公皱眉,怨道:“我说赵当家的啊,我千叮咛万嘱咐,你还是给我捅出这么大的漏子,你叫我怎生说你是好?如今徐总管肯替你隐瞒,这是你赵家祖上积德,赶紧找个隐蔽的地儿,把大金花安顿起来,若再惹出什么乱子,你自个倒霉不说,牵连了徐总管,这事可就没法子收场咯。”
八爷连连作揖,忙不迭道:“是是是,有劳公公,有劳公公。”完了,又随手塞上了一张银票。
吴公公也不敢多逗留,叮咛罢,又自后门匆匆回宫去了。当下,八爷一家连夜拾掇拾掇,翌日一早便扮成了马贩子,一家老小赶着大群马匹,悄无声息地混出了城。
原来,这京城西郊园林众多,有公侯王爵家的,也有富家百姓的,彼此相隔甚远,历来都是避暑消夏的好去处。赵家家境殷实,祖上曾在此置了七八十亩地。那断尾的大金花混在赵家众多马匹之中,跟着八爷一家出了城,去到了西郊园林,从此便过起了撒开蹄子满场奔跑的自在生活。赵家自知闯下大祸,索性躲在西郊园林避上一阵,等炎夏过了,赵夫人顺利产下大胖儿子,一家几口才又拾掇拾掇,这才重返骡马市大街的马掌铺来。
雪融春至。一晃就是半载光阴。
这赵八爷还是跟往常一样,打马掌,舞大刀,练飞镖,闲下来抱着儿子去街口大树下兜两圈,观几局棋。骡马市大街街口常有百姓聚众议论,说眼下朝廷腐败,时局混乱,说洋人的舰队早已集结于香港湾,这太平日子不知还能过到何时。八爷表面虽无事,心头却颇感忧虑。
第二年开春,八爷决心亲自调教大金花。他自幼习武,又精通马术,还会医治马病,更有一绝活,便是善用各种口哨与马呼唤,他每见好马,如遇挚友,对待各种马儿,自然也都有些办法。这西郊园林马匹数量不多,更有丰富的牧草,可任凭大金花享用。天然的环境饲养加上八爷精细的伺候,大金花力气大、速度快、耐力强的天资很快就被发掘得淋漓尽致。
巴图和坦有一回跟去西郊园林,恰好瞧见八爷被大金花一撂蹄子,摔了个鼻青脸肿。大金花固执不从,八爷也不勉强:“马儿们有时不听话,但它们便如同顽皮幼儿,只须耐心,终可让它们安静下来。”八爷一边说话,一边不停轻抚大金花,跌几个跟头也是毫不在意。
果然,日子一久,大金花跟八爷处时间长了,一见他就亲昵了许多,也渐渐听话起来。不多时,这野性的大金花就被八爷调教得乖巧灵活,腾、挪、翻、越、扑、跳,勇猛矫健,稳当之极。八爷每每骑上它,一跑就是大半日,人马一派英姿飒爽。
那巴图和坦见了,不得不佩服这一人一马耳鬓厮磨的耐性。
巴图和坦那坐骑名叫乌云盖月,原是草原马中的佼佼者,长得通体乌黑、四蹄雪白,且久随巴图和坦参军作战,经验老到。然而不过月余,大金花早将西郊园林视为表演的舞台,进攻防守愈发收放自如,那乌云盖月每见高大、清细、勃发的断尾汗血马,误以为是一种奇特的动物,屡屡不战自退。巴图和坦与八爷初识时,两人比试飞镖,水平尚在伯仲之间,一旦竞赛骑射,八爷却总是不及;如今八爷骑上大金花,一出发便如离弦之箭,须臾便胜出那蒙古马乌云盖月丈余,因飞奔速度快,疾而稳,弓箭发力更猛,射程更远。巴图和坦大叹不如。
转眼天便入了秋。秋高气爽之中,赵家院落里的核桃也熟了,往年每到此时,赵老夫人便叫冬哥,用长长的钩竿子去打核桃,打下就拿去给骡马市大街的街坊邻居小孩们分了。
这一日,八爷一时兴起,正用飞镖打核桃,却听得门口一阵雄浑笑声传来,一人朗声道:“大哥好镖法!纵是打那核桃,使的也是上乘的功夫!”话音未落,已大步迈入一人,一顶羊皮红缨帽,一袭右开襟方领蒙古袍,蓝缎腰带侧挂一只烟荷包,一双牛皮高统靴,靴边镶以华美云纹、绣以耀眼金丝,步伐霍然生风,长袍翩翩而动,却不是巴图和坦是谁?
八爷回头看了他一眼,知道他除了喜饮酒之外十分讲究穿着,那一套套做工考究的蒙古服装,穿在他身上是那么的得体,入目。八爷扭过头来,一边继续甩镖,一边笑着说:“闲来无事,却叫兄弟见笑,再来一起比试,比试。”
巴图和坦一把抓过八爷镖盒内飞镖,斜视了树端那几个青楞楞的核桃,手起镖扬,飕、飕、飕,三镖出去,几只核桃滚落至院子四角落,东哥赶紧笑眯眯拾了。两人比试了几个回合,输赢未分,核桃倒打了一箩筐。
歇下来,少不得又要把酒言欢。两人像早已有默契似的,出了院门,便甩开大步径直向街口『”正奎楼”』溜达而去。
『”正奎楼”』名气最大便是那涮羊肉,三个字:没得挑。大铜锅、旺炭火,咕噜、咕噜烧得那叫给劲,羊肉自汤里上下一滚就熟了,蘸上五味调和的小料,入口即化,鲜嫩且不膻,微凉的金秋时节吃起来,这舒坦劲儿,就别提多“得”了。
两人去二楼老位置坐定了。
开怀喝了几口老白干,巴图和坦却兀自叹了口气。
八爷已有几分醉意,拍他肩膀,眯着眼睛劝慰道:“兄弟似有心事?若是解不开,不妨跟大哥说道、说道。”
“实不相瞒……今日……我是来与你道别的。”
八爷一怔:“兄弟,你这是要离开京城?”
巴图和坦端起酒杯自抿了一口,又拿出手帕轻擦了嘴角。慢慢地说:“大哥可能已有所闻,英法联军兵临城下,圣上传谕‘决战时机已到,尽快出兵’,兄弟将马上赴军参战,用我骑兵所长,制彼所短。此番洋鬼子若敢进犯京城,全军必然以死相拼。”巴图和坦仰头饮尽杯中酒,道,“僧王在奏折中向朝廷立下誓言,‘奴才等现在督带官兵进至通州以阻扼强敌赴京道路,倘该夷由通州上犯,大军惟有与之决战’,我等已立下血誓,有我无敌,战事一开,后果难料,小弟深恐今后未必再有机会找大哥喝酒。”
八爷此时才醒悟过来,巴图和坦口中“僧王”,即蒙古科尔沁旗铁帽子王僧格林沁。这些日子,京城早有风声透出,英法联军已攻破天津大沽,大学士桂良到达天津,会同直隶总督恒福向英、法侵略者谈判乞和不成,洋鬼子极有可能直犯京城。
巴图和坦咬牙道:“僧王已在通州一带加紧部署防务,严阵以待,正是准备迎击敌军的进攻。洋鬼子得寸进尺,我军自当奋力截击。”
八爷听得热血沸腾,酒也醒了一半,他本是老成持重之人,当下也按捺不住,拍案怒道:“洋鬼子在我中华疆土上胡作非为,明摆着欺我国弱无人。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兄弟只管前去应战,家中有何事需大哥相助,尽管开口。”
巴图和坦接连数杯烈酒灌下肚,脸已涨得通红,额角的青筋分明,说道:“大哥,别的事也没有,只是乌云盖月近日怀了孕,又感染了风寒,这次恐怕上不了前线,大哥医术高明,还要烦请大哥费点心思,多多照料它。这一别也不知要多久,你多多保重,等小弟胜利归来,再来找大哥喝上两盅。”
他本是豪爽之人,说罢便霍地起身,转身下楼,大步离去。
目送那高大的背影渐行渐远,八爷犹独自立于“正奎楼”窗口,初起的秋风已经颇有寒意,刮得人脸颊发凉。楼下陡然传来一阵京韵大鼓的曲调,那高亢的音腔直震云霄:“丑末寅初日转扶桑,我猛抬头,遥望见,天上的星,星和斗、斗和辰,是那渺渺茫茫、恍恍忽忽、密密匝匝,直冲云霄耀动着辉煌……”八爷一激灵,电光火石间想起一事,当下冲下楼,猛追了一段,抓住巴图和坦那粗壮的胳膊:“兄弟,大哥帮不上你什么忙,乌云盖月既然病了,这节骨眼上,你就带我那大金花走,到了战场上,必当可助你一臂之力。”
巴图和坦听得一愣,连忙推辞道:“大哥,为大金花险些丢了你全家性命,这是你赵家的传家宝所换来的宝马,我岂能……”
八爷打断他:“既是宝马,理当用在最需要它的地方,一味留作赏玩,岂不是埋没了它!你我生逢乱世,为国效劳,当尽全力。”
巴图和坦一阵激动,却也说不出话来:“大哥如此深明大义,厚待我若此,只是……小弟何能,堪受大哥如此重礼?”
八爷坚定道:“莫要说了,明日此时,你再来我处,我将这件精灵宝物亲手交付与你。”
当下两人依依话别,八爷旋即回到马掌铺,唤过东哥,嘱他立刻启程去西郊园林,将大金花牵回来。
次日午后时分,大金花就到了赵家马掌铺,一见八爷,撒个欢儿,就蹭到八爷身旁来。八爷精心打了四副全新的马掌,又亲自将大金花的前蹄小心翼翼搁到自己大腿上,慢慢地将马蹄子清理一遍,慎重地为它按上马掌,然后,拿起一寸多长的钉子,一个一个轻轻敲下去,每敲一个,都轻抚数下,心头也是不舍。
大金花仿佛知道自己临危受命,低头呜咽,复又仰天长嘶一声。
八爷抚摸着它的脑袋,大声念道:“你此番前去,乃是为国效劳,是大大的好事。”念着念着忍不住热泪长流,想到自己难以亲身上战场,大金花此番前去,犹如代己为国征战,不禁五味俱陈,更加思绪万千。
这一别,八爷日盼夜盼,盼望巴图和坦骑着大金花胜利归来。这个念想折磨得他寝食难安,又无计可施,只是频频去那大街口张望一番。
没过多久,英法联军便大肆入京,一时兵荒马乱,噩耗传遍京城,骡马市大街口议论纷纷,只说是八里桥之战清军惨败,两万人马伤亡过半,八爷央人四处打听巴图和坦消息,却哪里还有个准信。
那日黄昏,风止树静,残阳如血。一阵细碎的马蹄声穿过胡同,落在赵家大门口。“吁——”的一声,一名蒙军打扮的小兵跌跌撞撞扑下来马来,冲进赵家大院,嘶吼道:“八爷,八爷!”
八爷正在铺子内打铁,被这凄惨的吼声震得一乍,锤子一扔,便急步跨了出去。
那小兵一见八爷面,失声痛哭道:“图爷战死了……”忽然“扑通”一声跪下,仰起头,热泪长流,一字一句道:“大金花……大金花也阵亡了!”
八爷脑袋“嗡”的一声,一把紧揪住那小兵的衣领,全身抖动着,喝道:“你说什么?!”
那小兵被他一揪,一口气接不上来,猛然咳嗽两声,也顾不得挣扎,急急从怀里掏出一对马掌,泣不成声道:“八爷……八爷……你且听我说!英法联军为抵御蒙古铁骑,以数百支康格列夫火枪齐射我蒙古勇士,骑兵马匹惊骇回奔,冲乱后面的步队,导致阵势混乱,纷纷后退。我军失利,僧王立即率部退入八里桥,以扼赴京道路,当日激战至正午,已毙伤数百敌人!洋鬼子据壕作战,步兵火力密集,敌炮榴霰弹不断轰击,我军虽然个个勇猛无双,但人肉如何能敌炮火?战马受惊横冲直闯,几近不能成军,惟独大金花毫不畏惧,一马当先,冲锋陷阵,图爷借势生威,骑大金花率部冲闯敌阵,直冲至离敌营不到十丈之处,引弓连射两名洋鬼子后中弹落马,大金花连中数十枪,怒瞪双眼,仍愤用前蹄踢死两个洋鬼子,倒下时还硬生生强压一敌于死命,死得悲壮!图爷闭眼前,特嘱咐我必将这副马掌带回给八爷!”
八爷慢慢松开了揪着小兵的手,颤抖着接过那对马掌,对着昏黄天空,认出马掌正中一个乌黑的“赵”字,笔力遒劲,渗入铁掌,正是自己亲手打制的一对前蹄掌。在那数日之前,自己还小心翼翼为大金花钉上了这对马掌,切切地盼望它为国立功,逼退蛮夷,战胜归来,如今马掌完好无损,马却已战死在疆场。
“图爷中弹倒地,大金花发怒冲向敌阵,接连踢死俩洋鬼,敌军见其气势凛然逼人,惶惶胆颤,三排步兵枪口均对准大金花,又连开数十枪……”
八爷听得小兵声声悲切地重复之音,眼中饱噙着的泪水几欲夺眶而出,牙关紧咬,双手颤抖不已。
是夜,赵家大厅灯火通明。
大厅中央,赵氏一脉祖宗的牌位前香烟缭绕,上方匾额中,明孝宗皇帝御赐的“掌内乾坤”四个金字已失却了往日绚烂的光泽。赵家上上下下数十口人,齐刷刷跪倒在地,八爷带头,将那对马掌供奉在了祖宗牌位之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深深弯下腰去,慢慢地拜了三拜。
拜毕,八爷转身面向一家老小,似是布下一条家规,又似是立下一句誓言,沉声道:“从今往后,咱们赵家马掌铺所打的马掌子,全部唤作‘金花铁掌’。”
赵家上下齐齐垂首,但见乌压压一片人头,却是静悄悄鸦雀无声。国难当头,家国荣辱、死生存亡的民族大义,便如一块千钧巨石,狠狠压在了赵家人的胸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