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露丝·伦德尔相识于一九八六年,那时她五十六岁,我二十七岁。直到二〇一五年她去世前,我们一直都是好友,那时她八十五岁,我五十六岁。
我与她相识之时,她正是我现在的年纪——而这使我重新思考我们之间的友谊以及她曾给予我的极大善意。
当时我只出版了一本书——《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而她是享誉国际的成功人士,犯罪小说女王。
我们相识是因为她要去澳大利亚进行为期六周的新书巡回发布活动,需要找人帮她照看房子。我那时正在撰写我的第二部小说,《激情》。
出于对年轻作家的特别关照,露丝说她也正在写她的第二部小说——作为芭芭拉·维恩的第二部,这是她当时为了写有骇人心理洞察的惊悚小说而新取的笔名。
露丝和我的确互相喜欢。从某些方面来说,就是这么简单。多年来,我们有二人共度圣诞节或节礼日 的习惯。她的儿子住在美国,而她的丈夫唐去世以后,我们的圣诞节时光对我们俩来说都变得更加重要了。流程总是一样的。她告诉我什么时候到,然后我们可以在伦敦散步逛上一大圈。她来规划路线——总有些她想看的东西。她后期的作品里全是伦敦。她喜欢在伦敦散步,而且圣诞节的时候很安静。
散完步,我们会吃点东西。露丝做饭。她是个身手敏捷的厨子,而且总是不慌不忙。她对吃的并没有那么感兴趣,但她喜欢做圣诞晚餐。
我们有什么呢?松鸡、烤土豆、胡萝卜、某种我种在花园里还能从鼻涕虫和鸽子口中存活下来的随便什么绿色蔬菜。运气好的话,我们吃抱子甘蓝,运气不好的话就吃羽衣甘蓝。我们还有很多浓厚的肉汁,以及这个故事的主角,露丝·伦德尔的腌紫甘蓝。
露丝在初秋时制作腌紫甘蓝。她总是会在做的那天给我打电话。“噢,珍妮特,我是露丝。我正在腌紫甘蓝,待会儿我要走到议院去。”
她指的是上议院,她是一位工党要员。
少有人知的是,露丝是一个超级乡村和西部音乐迷,所以腌紫甘蓝时,常有泰咪·怀尼特 和凯蒂莲 做伴。
我从未亲眼见过腌制的过程。露丝是自己的炼丹师,而且,不管她做什么,她都做得比我好。我有她的食谱但没有她的技巧。腌制是露丝那代女性的拿手活。露丝生于一九三〇年。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少年时的她为胜利做腌制。而且她的母亲是瑞典人,所以,如果你仔细想想的话,露丝的腌制技术可以追溯到世纪交替之时,习得于某个须依靠盐渍和发酵满足冬季食物供给的传统。
而当露丝在伦敦长大的时候,当然她首先要面对的是大萧条,紧接着是战争,然后就是定量配给——而且没有人有冰箱。
她丈夫还在世的时候,她给他腌嫩黄瓜。他非常喜欢嫩黄瓜。她告诉我战争期间她腌过兔子。
“尝起来怎么样?”
“我怎么会知道?看起来太恶心了。我绝对不会吃的,珍妮特!”接着就是那笑声。露丝的笑声很奇妙,可以直面生活的闹剧与荒谬。
说她是腌菜鉴赏家一点都不为过。她喜欢一种腌鲱鱼。我喜欢腌酸黄瓜,我去伦敦皮卡迪利广场的沃尔斯利餐厅吃饭时总会点这个。
露丝喜欢我带她去那儿。露丝平时经常买单;她富有又慷慨,所以对她来说,别人带她去吃饭是件乐事。而我们的规矩是,在沃尔斯利,她不买单。我总是早到一步,这样可以在我点香槟的时候避免一场争执。
我觉得香槟和腌酸黄瓜是绝配。但露丝从来都看不上沃尔斯利餐厅的腌酸黄瓜。
“我做的要好多了,你知道的……”
确实。
露丝有一套古老的带橡胶密封圈和螺旋盖的腌菜罐子。当这些罐子装满了的时候,它们就会在餐柜后部待上一段时间,就像一个目前无人能解的难题。
开罐一刻充满期待和焦虑。发酵让人担心。罐子里的东西可能让人赞不绝口,也可能臭不可闻。
它从未出错——但在打开罐子之前,你对结果一无所知。
腌紫甘蓝的颜色是极好的,是适合圣诞大餐的完美红色。露丝用一只浅绿色碗盛腌紫甘蓝。清酸的味道是浓郁厚重的圣诞大餐的绝佳互补搭配。
除了蔬菜,我只用带葡萄酒。露丝的葡萄酒知识为零,如果让她来决定饮品,那么喝的就会是一瓶超市装霞多丽 。但她爱香槟,所以我给她带凯歌香槟 。
饭后是电视时间。露丝负责挑要看的节目,但必须是电视台实时播放的——不能是DVD光盘或电视回看。
露丝把脚搁在沙发上和她的爱猫阿奇一起。我则靠在另一张沙发上,然后我们会抱怨电视节目。能抱怨电视节目很重要。
十点左右,露丝会“嚓”地按下电视遥控器并说:“我再也受不了这种垃圾了,你呢?”(这不是一个问题。)然后她会抛出第二个不是问题的问题:“我们可以开始享用圣诞节布丁了吗?”
圣诞节布丁——一般是她在上议院的一位朋友做的——大小和炮弹差不多,重量也是。那是一枚伪装成甜点的致命武器。露丝会把它用布包着在一个双壁锅里煮上几个小时,这是老式方法。由于她厨房的通风不太好,我们后半夜就会在一种带着洗漱味道的希区柯克迷雾中度过。连猫也会咳嗽。
觉得布丁差不多可以吃了的时候——露丝是个从来不用定时器的最严谨细致的人——她就开始做蛋奶羹了。干这些活儿的时候,她会哼歌——一般是乡村和西部歌曲,有时候是亨德尔,她很迷亨德尔。有时候是《琼琳》 混加《弥撒亚》里的著名曲目。
蛋奶羹是用牛奶和鸡蛋自制的。这份苦劳必须要开一整瓶香槟以示鼓励——但只剩一半了。
然后把布丁倒在盘子上,由我浇上白兰地浸润,再由露丝点燃。露丝总是说她太撑了吃不下了,然后就津津有味地开动,消灭掉不多不少半个布丁。
第二天她送我回家时,会让我带上罐子里剩下的紫甘蓝。
我和她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圣诞节是在二〇一四年。露丝·伦德尔在二〇一五年一月七日中风发作,再也没有康复。
我想念我们共同度过的那些圣诞节。还有紫甘蓝。
以下是她的食谱。
有机紫甘蓝——不要太老太硬。用一个大的或两个小的。
腌渍醋。详见下方。
100克糖。不是所有食谱都会用糖,但露丝会用。
150克高品质粗海盐。盐的用量取决于你要制作多少紫甘蓝。盐的目的在于脱出紫甘蓝菜叶中的水分。
关于腌渍醋:你可以去商店买,但露丝是自己做的,而且总在厨房的储藏柜里存着一些,以便她想要做个懒人版紫甘蓝(快手即食效果)。如果你把腌渍醋装在一个密封良好的瓶子里,并且随着液面下降把它换到小瓶子里,它可以保存很久。以下是制作方法:
把2品脱(比1升稍多一点)麦芽醋倒入一个大平底锅中。如果你有的话,就再加入6片新鲜的月桂叶,若干小勺胡椒粒,一些葛缕子籽或芫荽籽,还有芥末籽,或者替换成(我说过这是一份个人食谱!)一点丁香。什么都行。对露丝来说,真的什么都行,因为她知道那会成功。
煮至沸腾。找个不会让整个家里充满刺鼻醋味的地方让它冷却。我会盖上盖子在屋外放一夜。
让所有香料混在醋液中,第二天再用滤网把醋液滤清。有些人在开始这道工序时会把香料放到一个香料包里,过后再把料包扔掉,但露丝认为那是多此一举。“滤网有什么不好?”(又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
先要去除紫甘蓝外面的老叶。你之后是要吃这个东西的。
把紫甘蓝细细地切成可以用叉子叉起的细条。倒入一只大碗,用盐拌匀。盖上盖子在冰箱放一晚。
第二天,把腌渍醋再次煮沸,让它冷却,然后加糖,充分搅拌均匀。如果在太烫的时候加糖,你会得到一种醋液糖浆,就像一堂灾难性化学课里的成品。那样不好。
把紫甘蓝上的盐冲洗掉,并充分沥干。
把密封罐排列整齐,如果之前使用过,还需要事先消毒,必须完全干燥、洁净。我们都会死,但不能是因为甘蓝菜中毒。
每个罐子倒三分之一腌渍醋,然后装满紫甘蓝,压紧。注意我说要压紧!然后再加腌渍醋直到快溢出来。不要留空气!
封好盖,擦干溢出物,把全新的腌紫甘蓝放在阴凉避光处,直到需要打开的时候。
这份食谱的问题在于,露丝是一位技艺超群的腌渍能手,所以如果她想往腌渍菜里加点红葡萄酒,或用点苹果醋,她就如此为之。同样,她有时往紫甘蓝里加一些切碎的风吹落的苹果,或者一点点洋葱。(我知道,我真知道。)
她就是不会出错。不像我。
还记得老山姆·贝克特 吗?“屡败屡试,屡试屡败,败中有进。”
圣诞快乐,露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