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严苛的训导,与我的灵魂产生共鸣。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责任感,又有父母作为表率,他们以清教徒的戒律约束我最初萌动的激情。这一切最终引导我崇尚人们所说的“德行”。在我看来,克己自律同别人恣意放纵一样,是天经地义的。我并不厌恶遵循严格的戒律,反而以此为荣。我对未来的追求,与其说是幸福,不如说是获得幸福所付出的无限努力。在追求的过程中,幸福与德行已经不分彼此。当然,我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尚未定型,未来的发展还有很多可能性。不久以后,对阿莉莎的爱慕,让我毅然决然地走向这个方向。这场内心的顿悟,让我认清自己:我性格内向,不太开朗,虽然期待被人关怀,却对他人漠不关心;我没什么进取心,除了想在克己方面获得胜利之外,没有其余的梦想;我喜欢学习,至于玩耍,却只喜欢需要动脑筋或付出努力的游戏;我很少和年龄相仿的同学交往,偶尔同他们玩耍也只是为了维持友谊或是出于礼貌。然而,我同阿贝尔·沃蒂埃却成了朋友。第二年他转学到巴黎,进了我们班,成为我的同学。他是个可爱的小伙子,有点懒散。我对他的喜爱多于钦佩。同他在一起,至少可以聊聊勒阿弗尔和芬格斯玛尔,这两个地方正是我魂牵梦萦之地。
我的表弟罗贝尔·布科兰也在我们高中读书,是寄宿生,比我们低两个年级,只有在星期天我才会和他见面。他与我的表姐妹完全不同,如果不是她们的弟弟,我根本没兴趣见他。
爱占满我的心。只因爱情之光的照耀,与罗贝尔和阿贝尔的友谊才有些意义。阿莉莎如同福音书中所描绘的无价珍珠,而我就是那个为了得到它,不惜变卖一切家当的人。因为还是孩子,我就不能谈论爱情吗?我把对表姐的这种感情称为爱情,难道错了吗?可在我的余生中,没有其他感情能够以“爱”命名了。而且随着年龄增长,尽管我的肉体有了躁动的欲念,但对阿莉莎的感情却始终没有发生质的变化。我在幼年时只想配得上她,后来也不苛求更直接地占有她。无论是努力学习还是与人为善,我做的一切冥冥之中都是为了她,我甚至还发明一种更高尚的美德:常常瞒着她,把为她所做的一切当成是不经意的行为。我陶醉在自得其乐的谦逊中。唉!还很少考虑自己是否开心,最后养成习惯——若不费劲就无法使我感到满足。
这种好胜心莫非只激励了我?阿莉莎对此似乎无动于衷,她没有因为我或为了我而做任何事,可我付出的一切努力却只为了她。她有一颗纤尘不染的心,身上的一切都保持着最自然的美。她的德行如此优雅充盈,让她看起来自在从容。在她稚气笑容的衬托下,严肃的眼神也显得可爱迷人起来。我看见她又抬起那双疑惑的眼眸,似水一般温柔,难怪舅舅在六神无主时,总会去他长女那里寻求支持、忠告和宽慰。第二年夏天,我经常看到他们父女俩在谈心。舅舅伤心极了,看上去老了许多。他很少在用餐时开口,有时又毫无预兆地强颜欢笑,这比沉默更让人痛心。他总在书房里抽烟,一直待到傍晚时分阿莉莎来找他——再三恳求下才肯出门。阿莉莎像带孩子一样把他领到花园里,两人沿着花径走下去,来到菜圃台阶前面的圆形路口,那里摆有椅子。
某天傍晚,我躺在一棵绛红色的大山毛榉树下,在草坪的树荫下看书,忘记了时间。我与那条花径之间只隔着一片月桂篱笆,它虽然阻挡视线,却无法阻隔声音。舅舅和阿莉莎的说话声就这样传入我耳中,显然他们刚谈过罗贝尔。我还从阿莉莎口中听到我的名字,当我能够完全听清对话的时候,舅舅正好高声说道:“啊!没错,他特别喜欢学习。”
我无意中成了窃听者,很想溜走,至少该发出一点动静,让他们意识到我的存在。但该做什么呢?咳嗽?还是大喊一声:“我在这里,听见你们说话了!”……我到底没有出声,但不是因为好奇心驱使想多听会儿,而是出于尴尬和羞涩。更何况他们只是路过这里,我听到的不过是只言片语……但他们走得很慢。
阿莉莎必定像往常一样,臂弯里挎一只轻巧的篮子,她边走边摘下衰败的花朵,捡拾果树下被海雾催落的青果。我听见她清亮的声音:“爸爸,帕利西埃姑父是个出色的人吗?”
舅舅的声音低沉喑哑,听不清他回答了什么。阿莉莎追问道:“非常出色,对吗?”
舅舅的回答依旧含混不清。阿莉莎又问道:“杰罗姆挺聪明的,对不对?”
我怎么没有竖起耳朵听呢?……可是没用,什么也听不清。阿莉莎接着说道:“你认为他能成为一个出色的人吗?”
这回,舅舅在回答时嗓门提高许多:“可是孩子,我先要弄明白你所说的‘出色’是什么意思,有的人很出色,却不露声色,至少世人看不出来……但在上帝眼里却非常出色。”
“我也是这么想的。”阿莉莎说。
“再说……谁说得准呢?他还那么小……当然,他很有前途,但光凭这一点还不足以获得成功……”
“那还需要什么?”
“孩子,我该怎么跟你说呢?还需要信任、支持和爱情……”
“你所说的支持是指什么?”阿莉莎打断他。
“感情和尊重,也就是我这辈子缺少的东西。”舅舅怆然地回答。接着,他们的说话声便彻底消失了。
冒昧的窃听让我感到内疚,所以在晚祷的时候,我下定决心要向表姐认错。也许是好奇心使然,这回我想多了解一点情况。
次日,我刚开口,阿莉莎便说道:“杰罗姆,这样听别人说话很不好。你应该提醒我们,要不就直接走开。”
“我向你保证我不是存心偷听的……就算听到也不是有意的。再说,你们只是从那里经过罢了。”
“我们走得很慢。”
“没错。但我没有听清,况且很快就听不见你们说的话了……告诉我,你问舅舅如何才能成功,他是怎么回答你的?”
“杰罗姆,”她笑着说道,“你听得清清楚楚,是想逗我才让我再说一遍吧。”
“我保证只听见开头……听到他说需要信任和爱情。”
“后来他说还需要很多其他的东西。”
“你呢,你是怎么回答的?”
阿莉莎的神情突然变得异常严肃:“他谈到生活中的支持时,我回答你有你母亲的支持。”
“啊!阿莉莎,你明白的,她不可能永远守着我……这也不是一回事儿……”
她低下头:“他也是这么回答我的。”
我颤抖着拉起她的手:“无论将来我成为什么人,全都是为了你。”
“可是杰罗姆,我也可能离开你。”
我不由自主地说出心里话:“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她微微耸耸肩:“你难道不能坚强点,独自前进吗?我们每个人都应独自到上帝那里去。”
“但你是为我指路的人。”
“有基督在,你为什么还要另寻向导呢?只有当我们祈求上帝忘却彼此时,才有可能更进一步接近,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吗?”
“对,让我们相聚,”我打断她,“这是我每天早晚都要向上帝祈求的。”
“你难道不明白在上帝那里交融的含义吗?”
“我完全明白。这指的是我们在共同崇拜的对象那里激动热烈地重逢。正是为了与你重逢,我才去崇拜你所崇拜的对象。”
“你崇拜的动机不纯。”
“不要对我太苛求,如果你不在天国,这个天国我不去也罢。”
她伸出一根手指贴在唇边,神情颇为庄严地说:“先去寻找天国和天理吧。”
在记录这些对话的时候,我就清楚地知道,有些人会觉得它们不太像孩子说的话,但有些孩子就喜欢使用严肃的话语。我该怎么办呢?设法辩解吗?不会的。我也不想为了显得自然而粉饰言辞。
我们弄到了拉丁语版的福音书,大段背诵其中的章节。阿莉莎以辅导弟弟作为借口,经常和我一起学习拉丁文。但我猜测,她是想继续听我朗读罢了。我自知她不会陪我一起学习,所以不敢轻易对某个学科产生兴趣。有时这点的确对我有所妨碍,但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会阻碍我思想的飞腾。正好相反,我觉得她无比自由地走在我前面,我是跟随她来选择思想道路的。当时,萦绕在我们心头、被称为“思想”的东西,往往只是某种“交融”的借口,这种“交融”比规避情感和掩饰爱意还要深奥。
起初,母亲因无法衡量这种感情有多深而感到担心。后来她渐感体力衰竭,喜欢用母爱将我们一同拥在怀里。
长期以来,母亲都患有心脏病,后来发作得越发频繁。有一回,她发作得尤为厉害,把我叫到跟前。“我可怜的孩子,你瞧,我已经老得不行了,”她对我这么说道,“终有一天会突然离开你。”
她住了声,艰难地喘息着。我再也忍不住,大声喊叫起来,这似乎也是她期待已久的话:“妈妈……你知道的,我想娶阿莉莎!”
我的话无疑戳中她最隐秘的心事,她立即接口道:“是啊,杰罗姆,我正想跟你说这件事呢。”
“妈妈!”我哽咽着说,“你认为她爱我,对吗?”
“是啊,我的孩子。”她温柔地重复了好几遍,“是啊,我的孩子。”她又吃力地补充道:“主自有安排。”
我靠她更近一些,她把手放在我头上,又说道:“孩子们,愿上帝保佑你们!愿上帝保佑你们二人!”说罢,她又昏睡过去,我没有试图将她唤醒。
第二天,母亲的病情好转,这段谈话也就无疾而终了。我又去上学,知心话说到一半便没了下文。再说,我又能多了解些什么呢?阿莉莎爱我,对此我从未怀疑。即便真有过疑虑,随着不久后一件悲痛事情的发生,这份疑虑也就永远消散了。
一天傍晚,母亲平静地离开人世,临终前只有我和阿斯布尔顿小姐陪伴左右。最后一次发病夺去了母亲的生命,但起初看来并不比之前几次严重,然而却突然恶化,亲戚们都来不及赶来。第一晚,只有我和母亲的这位老友为她守灵。我深爱着母亲,可让我惊奇的是,我落泪并非因为悲痛,而是因为阿斯布尔顿小姐。我同情她眼睁睁看着比自己年轻许多的朋友先去见了上帝。事实上,我揣度表姐就要来奔丧了,这种想法完全取代了我的忧愁。
第二天,舅舅来了,还给我带来一封阿莉莎的信,说她和普朗提埃姨妈会晚一天到。信中这样写道:
……我的朋友、弟弟杰罗姆。在她临终前,我没能说出她期待已久的话,实在太遗憾了,那本来能给她带去莫大的安慰。如今,但求她能宽恕我!从此以后,只有上帝能指引我们俩了……你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的阿莉莎。
这封信意味着什么?她遗憾未能说出的话又是什么呢?莫非是与我许下终身吗?可那时我还太年轻,不敢立刻向她求婚。况且,我还需要她的承诺吗?我们不是早就同未婚夫妻一样了吗?我们相爱这件事在亲友中不再是秘密。舅舅和我母亲一样,并未阻挠,不仅如此,他早就把我当作儿子看待了。
几天之后便是复活节假期,我去了勒阿弗尔,住在普朗提埃姨妈家里,其间几乎每一顿饭都是在布科兰舅舅家吃的。
费莉西·普朗提埃姨妈是世上最和气的女人,但我和表姐妹们都跟她不太亲近。她总是忙得上气不接下气,动作一点儿也不温柔,声音也丝毫不动听,爱抚我们的时候也是笨手笨脚的。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心中填满对我们的喜爱,她都要抒发一番。布科兰舅舅非常喜欢她,但是,从他对姨妈说话的语气中,我们不难察觉出他更喜欢我母亲。
“可怜的孩子,”一天傍晚她对我说,“不知道今年夏天你打算做什么?我想先了解你的计划,再决定我自己要做什么。如果我能帮你什么的话……”
“我还没有考虑过,”我回答道,“也许会去旅行。”
她又说道:“要知道,我这里和芬格斯玛尔一样,随时欢迎你,你舅舅和朱莉叶特都很高兴你去那边……”
“您是想说阿莉莎吧。”
“没错!很抱歉……说了你可能不信,我原先以为你喜欢的是朱莉叶特,直到你舅舅告诉了我……还不到一个月呢……你懂的,我非常爱你们,但与你们见面的机会太少,所以不太了解……再说,我也不擅长察言观色,没时间停下来观察那些与我不相干的事。我看到你和朱莉叶特总玩在一起……我觉得吧……她人长得漂亮,看起来又高高兴兴的。”
“是的,我现在也愿意和朱莉叶特一起玩儿,但是我喜欢的人是阿莉莎……”
“很好!很好!由你做主……你也知道,因为她比妹妹话少,我呢,可以说完全不了解她。你选择她,自然有充分的理由。”
“可是姨妈,我从来没有经过选择而喜欢她,从没想过有什么理由……”
“别生气,杰罗姆,我和你说这些没有恶意……我刚要说什么来着,被你给搅忘了……啊,想起来了!我想你们最后肯定是要结婚的,但因为你在服丧,按理来说不能订婚……而且,你还年轻,母亲又不在了,独自去芬格斯玛尔,恐怕要惹人闲话……”
“是呀,姨妈,正因为这样,我才说要去旅行。”
“没错呀。孩子,我想过了,如果我也一起去那儿,肯定会方便不少。我已经安排好了,今年夏天空出来一部分时间。”
“只要我开口,阿斯布尔顿小姐肯定愿意来。”
“我当然相信她一定会来,但这还不够,我也要去……啊!我并不奢望取代你可怜的母亲,”她突然抽泣起来,补充道,“但我可以料理家务……反正不会让你、你舅舅,还有阿莉莎感到拘束的。”
费莉西姨妈估错了自己的影响力。说实在的,大家都因为她的存在而感到不自在。
如她所言,七月份她住进芬格斯玛尔。没过多久,我与阿斯布尔顿小姐也住了过去。姨妈以帮助阿莉莎料理家务为借口,让这个原本清静的家喧闹不断。她为了讨我们欢心非常热情,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方便行事”。可是她热心过了头,以致我和阿莉莎在她面前非常拘谨,几乎默不吭声。她一定觉得我们之间很冷淡……可即便我和阿莉莎开口说话,她就能理解我们之间爱情的性质吗?相反,朱莉叶特的性格对这种奔放的热情就适应多了。我见姨妈特别偏爱小侄女,不免有所怨恨,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影响了我对姨妈的感情。
某天早上,姨妈收到一封信后,便把我叫到跟前:“可怜的杰罗姆,万分抱歉。我女儿生病了,要我回去。我不得不离开你们了……”
我心中怀着多余的顾虑,不知道姨妈走后自己该不该留在芬格斯玛尔,于是跑去问舅舅。可是我刚一开口,就被舅舅打断了:“我可怜的姐姐又想出什么新花样了,多自然的事情被她搞那么复杂!杰罗姆,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呢?”他嚷道:“你差不多就是我的孩子了吧?”
姨妈在芬格斯玛尔就待了半个月,她一走,这里就恢复了清静。这座房子又笼罩在平和安谧之中,像极了幸福该有的模样。丧母之痛并未让我和阿莉莎的爱情黯然失色,却仿佛给它增添了几分严肃色彩。一种单调乏味的生活开始了,我们恍若置身于音效超好的环境中,连心脏最微茫的跳动都听得到。
姨妈走后几天,有一天晚上,我们在用餐时谈到她。我记得我们是这样说的:“多闹腾呀!生活还有起起伏伏呢,怎么她的心就不能消停会儿呢?爱情美丽的外壳,在她心上映射成了什么样子……”这么说,是因为我们想起歌德的一句话——他在谈论施泰因夫人时写道:“看见这颗心灵上映射出的世界,一定很美妙。”我们当下确立一套我也不大懂的等级,并将“喜好冥思默想”的品质划为最高等。
一直沉默不语的舅舅,苦笑着责备我们。
“孩子们,”他说道,“即使形象破碎,上帝依然能认出来。我们不能凭借生活中的一个小片段来评价别人。我可怜的姐姐身上不讨喜的部分,全都事出有因,我再清楚不过,因此无法像你们这样尖刻地批评她。年轻时讨人喜欢的特质,老了以后哪有不变质的。你们说费莉西‘闹腾’,可在当初,这还是一种可爱的激情,是一时忘乎所以、随兴所至罢了……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们当年和你们现在的模样,没什么区别。杰罗姆,我当初就和你现在挺像的,也许比我想象的还要相似。费莉西就特别像现在的朱莉叶特……是的,长得也像。”他转身对着女儿,继续道:“你说话时的某种声调,会让我突然想起她,她也会像你这样微笑。有时候动作都和你很像:她也会无所事事地坐着,两肘放在身前,交叉的手指撑在额头上。当然,现在这种动作早就消失了。”
阿斯布尔顿小姐朝我转过身来,声音低不可闻:“阿莉莎像你母亲。”
这年夏天,阳光明媚灿烂,万物都沐浴在碧蓝之中。我们的虔诚打败了病痛和死亡,阴影在我们身前退去。每天早晨一到拂晓时分,我就满心欢喜地起床,跑出去迎接新一天的到来……每当午夜梦回,这段浸透朝露的时光,总浮现在我眼前。朱莉叶特起得比熬夜的姐姐早,会和我一起下楼去花园,她还成了我和阿莉莎的信使。我没完没了地向她倾诉和阿莉莎的爱情,她好像总也听不厌。我跟她说了很多不敢当面跟阿莉莎说的话。面对阿莉莎时,因为爱慕过深,我总是战战兢兢,放不开来。阿莉莎似乎也赞同这样的消遣,很开心我和朱莉叶特聊得这么投机。总之,我们谈论的话题都是她,但她没有在意,或者假装不在意。
啊,狂热的爱情!你精妙伪装起来,到底通过哪条秘径,竟将我们从欢笑引向哭泣,从天真的欢乐引向对美德的渴望!
夏天的流逝,如此纯净温润。那些悄悄溜走的时光,我现在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唯一记得的只有读书和谈心……
“我做了个伤心的梦。”假期接近尾声,一天早上阿莉莎这么对我说。
“梦见我活着,你却死了。不,我没有看见你死去,只知道‘你死了’这回事儿。太可怕了,根本不可能,所以我觉得你只是不在我身边罢了。虽然我们分开了,我觉得还是有办法重逢的。为了再见到你,我绞尽脑汁,在拼尽全力的时候一下醒过来了。
“今天早上,我仍受到这个梦的影响,仿佛在继续做梦。我还是觉得跟你分开了,而且会跟你分开很久很久……”她压低声音继续道,“我会和你分开一辈子,必须倾尽一生,付出极大的努力……”
“为什么?”
“为了重聚,每个人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
我并没有把她的话当真,也许是害怕当真吧。我的心怦怦直跳,似乎是为了抗议,我鼓起勇气说道:“好吧,我今天早上也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要娶你的心是那么强烈,除了死亡,什么都无法让我们分开。”
“你认为死亡就能将人分开吗?”她又说道。
“我是想说……”
“我认为死亡反而能让人靠近……没错,能让生前分开的人拉近距离。”
这些话深深扎进我们心里,当时说话的语调至今犹然在耳。但要到后来我才真正明白这番话有多严肃。
夏天过去了,大部分田地都光秃秃的,视野非常开阔。我离开的前一晚,不,是离开前两天的傍晚时分,我和朱莉叶特来到花园低处的小树林。
“你昨天给阿莉莎背诵的是什么?”她问我。
“什么时候的事儿?”
“在泥灰岩矿场的长椅上,我们走了以后,你们还留在那里……”
“啊……应该是波德莱尔的几首诗吧。”
“哪几首?你不愿意告诉我吗?”
“不久,我们将沉入森冷的黑暗……”我不大情愿地背诵起来。但她立即打断我,用颤抖而异样的声音说道:“别了,太短促的夏日骄阳!”
“怎么!你也知道?”我十分惊讶,大声说道,“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诗呢……”
“怎么会呢?就因为你不背给我听吗?”她笑着说,但有些窘迫,“有时候,我觉得你把我当成十足的傻瓜。”
“聪明的人不见得喜欢诗歌。我从没听你念过诗,你也没有要求我给你背诵过。”
“因为都被阿莉莎一人独占了……”她沉默片刻,又突然说道,“你后天就要走了吗?”
“是得走了。”
“你今年冬天打算做什么?”
“在巴黎高师读一年级。”
“你打算什么时候和阿莉莎结婚?”
“等服完兵役吧,甚至还要等到我对将来要做的事有点头绪之后。”
“所以你对将来要做的事还没有头绪吗?”
“我还不想知道,因为感兴趣的事实在太多,一旦做出选择,就只能做一件事了,所以尽量推迟选择的时间。”
“你不订婚,也是怕不能再有所选择吗?”
我耸耸肩,未予回应。
她坚持说道:“你们还在等什么呢?为什么不马上订婚呢?”
“我们为什么要订婚呢?知道拥有彼此,而且永远不变,难道还不够吗?何必昭告天下呢?我若愿意为她奉献一生,你真觉得需要用诺言来维系这份爱情,才更美好吗?不,誓言对我而说是对爱情的侮辱……只有在不信任她的时候,我才渴望和她缔结婚约。”
“但我不信任的对象并不是她……”
我们慢慢走着,来到花园一角。之前正是在这里,我无意间听到阿莉莎和她父亲的谈话。我脑海中突然闪现一个念头,我刚看到阿莉莎到花园来了,她可能就坐在圆形路口,同样能听见我们的谈话,何不让她听听我不敢当面跟她说的话呢?
这一招让我很兴奋,这种可能立刻蛊惑了我,于是我提高嗓门道:“啊!”我大声地说,怀着一种与年龄稍稍不符的浮夸激情。由于太专注于自己要说的话,我对朱莉叶特未尽的话语并未在意……
“啊!如果我们能靠近心爱之人的灵魂,从她身上看自己,就如同看镜像一样,会看到怎样一副形象呢?从别人身上看自己,就好像自我审视一样,甚至比自己看还要清楚,这柔情多么让人心安呀!这样的爱情多纯洁呀!”
我洋洋自得,以为这番不太高明的抒情起了作用,才让朱莉叶特慌乱起来。她突然把脑袋埋在我肩头。
“杰罗姆!杰罗姆!你要向我保证会让她幸福!如果她也因你而感到痛苦,我会恨你的。”
“唉,朱莉叶特,”我抱了抱她,捧起她的脸,大声说道,“那样我也会憎恨自己,但愿你懂我!……我迟迟没有决定自己的事业,只是为了更好地同她一起生活。我的未来悬而未决,都取决于她了。如果没有她,无论将来成为什么人,我都不愿意……”
“你和她说这些的时候,她怎么说呢?”
“我从没和她说过!从来没有。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还没订婚的原因,我们从没谈起过婚姻,也没有提过将来要做的事。唉,朱莉叶特,对我来说,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实在太美,所以我不敢……你懂吗?我不敢和她说这些。”
“你是想给她来个幸福的惊喜吗?”
“不,并不是这样。我是害怕……怕吓着她,你明白吗?……怕我隐约预见的巨大幸福,会吓着她。有一天我问她是否想去旅行,她对我说什么也不想,只要知道有这些美丽的地方存在,知道有人能前往,就已足够。”
“你呢,杰罗姆,你渴望旅行吗?”
“哪里都想去!对我来说,人生就像漫长的旅行,可以和她一起徜徉在书籍中,行走在人群中,在各地游历……你思考过‘起锚’这个词的意思吗?”
“我经常思考这个词……”她低声咕哝。可我几乎没听见,她的话如同受伤的可怜小鸟一样坠落在地。
我继续说道:“夜晚起航,在拂晓时分醒来,已是漫天霞光。在这变幻莫测的波涛之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接着,你们来到一座港口,虽然小时候在地图上见过,一切却那么陌生。在我的想象中:你在舷梯上,和阿莉莎手挽着手走下船去。”
“我们赶紧来到邮局,”我笑着补充道,“取出朱莉叶特写给我们的信。”
“信是从芬格斯玛尔寄出来的,她一直留在那里。在你们看来,芬格斯玛尔是那么渺小、悲伤又遥远的地方……”
她确实是这么讲的吗?我也无法确定。原因我也跟你们说了,爱占满我的心,除了爱的表达,我几乎听不见别的声音。
我们来到圆形路口附近。正要往回走的时候,阿莉莎突然从暗处走了出来,她面色异常苍白,让朱莉叶特惊叫起来。
“我不太舒服,”阿莉莎结结巴巴地赶紧说道,“天气凉了,我还是回去的好。”她立刻离开我们,一刻不停地回家去了。
“她听到我们刚才说的话了!”等阿莉莎稍稍走远,朱莉叶特便大声说道。
“可我们并没说什么让她难受的话吧?恰恰相反……”
“别管我。”朱莉叶特说着,便奔去追赶姐姐了。
这天晚上,我未能入睡。阿莉莎在晚饭时露了一面,喊着头疼,很快回房去了。从我们的对话中,她到底听到了什么呢?我忐忑不安,回想之前说过的话。继而我又想到,也许散步时不该和朱莉叶特靠那么近,不该肆无忌惮地把她搂在臂弯里,这是孩提时代养成的习惯。阿莉莎已经不止一次看到我们这么散步了。
啊,我这个可悲的瞎子!总纠结于找寻自己的过错,丝毫没有考虑过朱莉叶特说的话。由于我当时根本没仔细听,自然记不太清,也许阿莉莎听得更清楚。无论什么原因吧!我惴惴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想到阿莉莎可能在怀疑我,就惊慌失措。我顾不上之前对朱莉叶特说的话,也许正是她的话影响了我,让我下定决心克服顾虑和担忧,明天就向阿莉莎求婚,也想象不出这会产生什么别的危害。
这是我离开的前一天。阿莉莎很忧郁,我想还是因为这件事吧,看得出来她在躲我。一整个白天,我都没机会和她单独说上话。我害怕什么都没说就得走了,于是在晚饭前直接去了她房间。她背对着房门,透过她的肩膀上方,我看到两支明烛中间有面镜子。她抬着手臂,低头往脖子上扣一条珊瑚项链。她先在镜子里发现了我,注视半晌,却没有回头。
“噢!我的房门没有关吗?”她说。
“我敲门了,但你没有回应。阿莉莎,你知道我明天就要走了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把没能扣上的项链放在壁炉上。“订婚”这个词在我看来太露骨、太唐突,我就采用了一些迂回婉转的说法来代替。
当阿莉莎明白我的意图后,似乎踉跄了一下,靠在壁炉上……我自己也惊慌失措,根本不敢看她。我站在她身边,拉住她的手,却不敢抬起眼睛。
她没有挣脱,而是稍稍低下头,略微抬高我的手吻了一下,半倚着我,低语道:“不,杰罗姆,我们别订婚,求你了。”
我的心怦怦狂跳,她一定也感觉到了,用更温柔的声音说道:“不,现在还不要……”
“为什么?”我追问她。
“我才要问你为什么,为什么改主意了?”
我不敢跟她说起昨天的谈话,但她肯定知道我正在想这件事。她直直地盯着我,仿佛解答我心思一般,回答道:“朋友,你误会了。我不需要那么多幸福,我们现在这样不也很开心吗?”
她努力想笑,却笑不出来。
“不开心,因为我就要离开你了。”
“听着,杰罗姆。今晚我不能再和你说什么了……我们最后相聚的时光,别扫兴了……不,不是的。我还像往常一样爱你。放心吧,我会给你写信解释的。我保证给你写信,明天就写……你一离开就写。现在你走吧!瞧,我都哭了……让我静一静吧。”
她轻推着我,把我推离了身旁。这就是我们的告别。当天晚上,我再没能和她说上话,次日我离开时,她把自己关在房里。我看见她站在窗口跟我挥手告别,目送我乘坐的车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