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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苍蝇”之死

阳光把警察局二处的平顶房、新教小教堂和一幢泥瓦匠们正在施工的砖瓦楼房都镀成了金黄色。街道上零零落落地走过一两个行人;有几户人家的大门已经打开。在警察局二处总像阴雨连绵似的院子里和黑洞洞的过道里的石凳上,坐满了一群群探监的妇女。她们赤着双脚,穿着过膝的宽大裙子,膝盖上放着盛早餐的篮子,身旁围着一群孩子,小的叼着妈妈松弛下垂的乳房,大的打着哈欠,两眼却死死盯着篮子里的面包。她们互相低声倾诉着自己的不幸,边说边哭,不时用披巾角擦着眼泪。一个衣衫褴褛、身患疟疾的老太婆,老泪纵横,默默地啜泣着,好像要别人知道谁都比不上她这位做母亲的痛苦。可是,在这样的世道,在这个阴森森的鬼地方,在这两三棵枯树和一个枯竭了的喷泉旁边,在几个面无血色正在用唾沫擦拭着塑料领衬的值班警察面前,一切不幸都是无法挽救的,她们唯有听天由命而已。

一名印第安宪兵拖着“苍蝇”从妇女们面前走过。这个宪兵是在步兵学校那条街的街口逮捕这个乞丐的。他抓住乞丐的胳臂,像牵着一只猴子似的把他连拖带拉扭进警察局。但是妇女们没有心思去注意这种滑稽可笑的场面,她们全神贯注地望着看守所的门口,因为看守随时都可能出来收取她们送来的早餐,转告犯人们的口信:“他说……你不用为他担心,他已经好多了!”“他说……要你等药铺一开门,就去买四毛钱涂伤口的药膏!”“他说……他告诉堂兄的那件事不是真的,你别相信!”“他说……让你去请一位辩护律师;找个小律师就行,大律师太费钱!”“他叫你别跟他怄气,这里没有什么人可以让你吃醋的,前些日子抓进来的那个……也已有了自己的相好!”“他说……他这几天大便不通,叫你买几毛钱泻药!”“他说了,你要是生活还混得过去,就别卖衣柜了!”

“我说你这个人,真是不讲道理!”“苍蝇”对警察的虐待提出了抗议,“你以为我穷,就可以随便欺负吗?告诉你,我穷虽穷,但是穷得清白!听着,我不是你的儿子,也不是你的玩偶,我也不是几个月的孩子,你凭什么把我这样拖来拖去?上次为了做给美国人看,把我们关进了‘乞丐收容所’。那不是人待的地方!什么玩意儿!密斯特长,密斯特短的,只顾拍马讨好美国佬,一点不管我们的死活,三天不给饭吃,像疯子似的披着破毯子,呆呆地望着铁窗,简直是活受罪……”

乞丐们一个一个地被抓来,关进一间名叫“三圣母”的又小又暗的地牢。“苍蝇”像螃蟹似的爬了进去。在外面时,他的声音完全被铁门闩的铿锵声以及满身汗臭和烟味的看守们的斥骂声压了下去,可是一进拱形圆顶的地牢,这声音就显得格外响亮:

“哎呀,到处都是警察和便衣!哎呀,耶稣保佑我吧!……”

他的伙伴们正在那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呜呜啼哭。黑暗在折磨着他们,他们以为再也见不到光明了;恐惧在折磨着他们,他们害怕会像许多人那样在这里饿死渴死。最使他们不寒而栗的是,听说会把他们像野狗似的宰了熬油做肥皂,或者割下脑袋,把肉分给警察吃。他们越想越害怕,在黑暗中仿佛看见了那些吃人生番油光发亮的胖脸,两边腮帮子肥大得像屁股,嘴边的胡子粘满了褐色的唾沫……

在这同一间地牢里,还关着一个大学生和一个教堂司事。

“先生,如果我没有弄错,你是第一个到这里来的。先是你,后是我,对吗?”

大学生心里闷得发慌,无话找话地说。

“嗯,大概是这样的吧……”教堂司事答道,黑暗中他极力想看清楚说话人的面孔。

“唔……我早就想问问你是为什么被捕的……”

“据说是由于政治原因……”教堂司事回答说。

大学生打了个寒战,吃力地说道:

“我也是的……”

乞丐们在自己身边摸索着寻找他们那从不离身的存放食物的口袋,其实他们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扣留在警察局局长的办公室里了,连口袋里的东西全都被收掉,一根火柴也没让带进来,命令十分严格。

“你的案子进行得怎么样了?”大学生追问道。

“和你一样,没有审讯过。我在听候最高当局的发落!”

教堂司事说着,用背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蹭了一回痒,虱子把他叮得实在难受。

“你是……”

“我什么也不是!……”教堂司事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说,“我什么也不是!”

这时牢门嘎吱一声,打开了一道缝,又有一个乞丐被推了进来。

“法兰西万岁!”“空心腿”进门时喊了一声。

“我被捕是……”教堂司事直率地说。

“法兰西万岁!”

“……完全是由于我偶然犯了一个错误。我本来应该取下教堂门口通告栏里德拉奥圣母节的通知,结果却取下了总统先生太夫人寿诞弥撒的通知。你瞧,就为了这件事!”

“可是,他们怎么会知道的呢?”大学生低声问道。这时教堂司事一边落泪,一边用手指尖抹掉泪珠。

“我也说不上……算我倒霉呗!……后来他们把我抓住,带到警察局局长办公室,局长打了我两记耳光,把我关进这间地牢,不准与外界接触,说我是革命党……”

乞丐们感到又冷又饿又害怕,他们哭泣着,在黑暗中挤成一团。牢房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有时他们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怀孕的聋哑女人的鼾声不住地在他们耳边回响,像是在寻找一条出路。

谁也不知道是几点钟,也许是半夜三更吧,乞丐们被带出了地牢。一个矮矮胖胖的人告诉他们说,把他们抓来是为了调查一件政治谋杀案。说话的那个人长着一张满是皱纹的扁脸,脸色黄得像麻袋片,厚嘴唇上蓄着一撮修剪得很不整齐的小胡子,一双小圆眼睛深藏在胖眼皮底下。他把乞丐们挨个儿问了一遍,最后集中到一个问题上:他们是否知道头天夜里天主堂门廊下谋杀陆军上校的凶手是哪一个人,或者哪几个人。

提审乞丐们的房间里只点着一盏煤油灯。在微弱的灯光下,看什么都不太清楚,仿佛隔着一层哈满水汽的镜片。屋子里的陈设是什么样子?墙在哪里?那个像老虎张着血盆大口似的军徽挂在哪里?警察身上的武装带在哪里?

乞丐们出乎意外的回答把军事法庭大法官,也就是那个审问的人,气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我要你们老实招供!”他咆哮着,一拳打在那张临时当写字台的桌子上,近视眼镜后面的那双蜥蜴眼瞪得像要脱眶而出。

乞丐们又挨个儿说了一遍,异口同声地重申,门廊下杀人的凶手是佩莱莱。他们用幽灵般的声音,忧伤地详细叙述着那桩他们亲眼目睹的罪行。

军法官做了一个手势,在门口早已等得很不耐烦的警察一拥而入,拳打脚踢地把乞丐们推进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屋梁上拴着一根长长的绳子。

“凶手是傻子!”第一个受刑的乞丐喊道,满以为说了实话就可以免遭酷刑。“老爷,是傻子!是傻子!向上帝起誓,凶手确实是傻子!是傻子!傻子!傻子!是佩莱莱!佩莱莱!就是他!就是他!”

“哼!准是有人唆使你们这么说的,这种花招骗不了我!不说实话,别想活着出去!……听见没有?放明白点!你要是不明白的话,现在听清楚了!”

那个可怜的乞丐被拴着两个大拇指悬空吊起,只感到血液冲上脑袋,堵塞了双耳。他已经听不见军法官的怒吼,只是一个劲儿地喊叫:

“是傻子!傻子是凶手!向上帝起誓,凶手是傻子!傻子是凶手!凶手是傻子!……傻子是凶手!”

“满嘴胡言!……”军法官斩钉截铁地说;他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你是在胡说,你这个骗子!……我来告诉你是谁杀死了上校的吧,看你还敢不敢抵赖!是欧塞维奥·卡纳莱斯将军和阿维尔·卡瓦哈尔律师,他们两个人杀死了何塞·帕拉莱斯·松连特上校……”

回应他的话的是一阵冰冷的沉默。然后……然后是一声呻吟,接着又是一声呻吟,最后是“是的”两个字……绳子一松开,“寡妇”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他那黑白混血的脸上汗泪纵横,活像一块被雨水淋湿的火炭。接着审问他的伙伴们。他们一个个都像街上吃了警察投的毒饵的野狗,浑身哆嗦,全都依照军法官的说法招了供。只有“苍蝇”一个人不干。他脸上流露出既害怕又厌恶的神情。立在地面上的他,下半截像是被泥土埋住了,所有缺腿的人都是这副模样。警察拴住他的手指,把他吊了起来,因为他一口咬定,唯一应该对谋杀案承担责任的人是傻子,伙伴们把罪过转嫁到不相干的人身上,完全是在撒谎。

“由他承担责任!……”军法官抓住了这句话不放。“你竟敢说应该由一个白痴承担责任?叫一个不能负责任的人承担责任!简直是胡说八道!”

“这可以问他自己……”

“得狠狠地抽他一顿才肯老实!”一个说起话来声音尖得像女人似的警察在旁边出主意说。另一个警察就拿起皮鞭朝乞丐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一鞭。

“快说实话!”军法官咆哮着,手里的鞭子也劈头盖脸地朝着乞丐抽来。“……不说实话,就吊你一夜!”

“你没有看见我是瞎子吗?”

“那么你就说,凶手不是佩莱莱!……”

“不!我说的是实话,我是男子汉大丈夫!”

飕飕两鞭,抽在嘴唇皮上,鲜血从嘴里淌了出来……

“你瞎了眼睛,耳朵总没有聋吧!快说实话,照你的伙伴们说的那样招供!……”

“好,我说。”“苍蝇”用愈来愈微弱的声音答道。军法官满以为这下子该大功告成了。“好,我说。你听着,老骟猪,凶手是佩莱莱……”

“他妈的,混蛋!”

这个半截身子的人没有听见军法官的怒骂,他再也听不见了。绳子松开时,“苍蝇”的尸体,也就是说,他那没有双腿的上半身,像断了弦的钟摆一样,咕咚一声落到地上。

“胡说八道的老东西!反正他的证词不算数,因为他是个瞎子!”军法官在尸体旁走过时大声说。

他急急忙忙坐上马车,赶去向总统先生禀报初审的结果。他坐的是一辆两匹瘦马拉的破轿车,车前挂着两盏宛如死神眼睛的车灯。警察把“苍蝇”的尸体扔在一辆垃圾车上,拉到野外的墓地去了。雄鸡开始打鸣。乞丐们获释后又回到了街头。聋哑女人感到胎儿在腹中蠕动,便又吓得哭了起来…… wgWTX8uKEyJzKzHUVGcYredogUI0vDwxkeSA5zKm/VAKk9sr9O6xppmxWTEySCQ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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