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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丘洪辞别父亲和继母,准备出趟远门儿。他父亲上了年纪,早已不干活了。继母和父亲住在一起。她脸上已经堆满皱纹,大家都叫她瓦卡·玛努埃拉。

“再见吧,诸事多加小心,快去快回,”托马斯先生冲着马丘洪干巴巴地大声说。他背靠着大门,坐在一张皮面小凳子上,说话的时候,也没有站起来。马刺的叮当声愈来愈远了,托马斯先生身不由主地蜷缩起来,仿佛浑身的热气一下子跑得精光。他用长着长指甲的手指抹了抹眼中的泪水。

瓦卡·玛努埃拉拥抱了一下马丘洪,那股亲热劲儿就像拥抱自己亲生儿子一样。马丘洪是托马斯先生前妻所生,是她的继子。瓦卡·玛努埃拉在马丘洪的脸上划了个十字,为他祝福,还叮嘱他说:结了婚一定要做个好丈夫。所谓“好丈夫”,简言之就是不软不硬,既不能像软棉花捏的,也不能像生铁打的。

走到栅栏门,她又说:

“经你手驯过的马先后也不下三百匹了。应该怎么对待你媳妇,想必你心里有数。嚼子要松着点,马刺要侧着放,马被一定要软和,千万别伤着马。肚带别勒得太紧,别动不动就拉缰绳,太厉害,牲口就毁了;宠过了头,牲口光会尥蹶子。”

“知道啦,娘!”马丘洪一边回答,一边戴上宽檐帽。帽檐儿很大,和皮希古伊利托村的广场不相上下。

几位脸上皱纹多得像千层饼的亲友和牧工正等着和马丘洪话别。真不明白,为什么东家肯让自己的独生子到外面去娶妻生子。像托马斯·马丘洪先生这样的人,亲眼看着孩子长大成人,似乎不应该放他出去到处乱闯。牧工们站在大门口,不住地说:“看见马丘 出远门,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马丘洪的朋友们笑嘻嘻的,用帽子连连拍打着他。

马丘洪此番外出求亲,女家是切瓦·雷伊诺萨的姑娘。雷伊诺萨家坐落在大道边儿上,过了萨瓦内塔就到了。凡是在圣烛节 朝圣的人都要打那儿经过。马丘洪在马背上放了两个驮筐,里面装着美酒和甜玉米饼。还有一包茶叶,赶上在野外露宿,喝口茶能提提精神。还有一顶香喷喷的帽子,要是把帽子落在未婚妻家里,那股香味儿八天也消散不完。马丘洪的几位朋友骑上马,一直把他送到胡安·罗森多庄园。

“唉,走远了……”一个牧工高声说。马匹在犬吠声中奔驰而去,扬起一阵烟尘。在朋友们的簇拥下,马丘洪家族最英俊的青年消逝在大房子后面。

为了驱散离愁,托马斯先生一整个下午不停气地吸烟。加斯巴尔·伊龙去世以后,萤火法师攀登上静静的山峰。他们把铁刺穿过舌头,一连痛哭了五天五夜。第六天,也就是作法的前夕,萤火法师静默了一整天,嘴里的鲜血凝住了。到了第七天,开始掐诀念咒。

马丘洪外出的那天,萤火法师的咒语一个接一个在托马斯先生的耳边震响。托马斯先生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儿孙的灵光!部族的灵光!子孙万代的灵光!听着,让嘤嘤哀鸣的小鸟紧紧跟定那些使用白草根毒药的人,走到哪里跟到哪里,永远不离他们的左侧!让他们的妻子、女儿的肚腹变成寸草不生的死地!让他们的后代浑身生满芒刺!听着,部族的灵光、子孙万代的灵光、儿孙的灵光,把灾祸一代又一代降给使用白草根的人,降给他们的子子孙孙,降给他们所有的后代。我们是黄色的头颅、燧石山的峰顶,我们居住在鹿皮帐篷中,我们能呼风唤雨、擂击鼙鼓,从玉米中挖出火蜂鸟的眼球!听着,烈火在伊龙群山中到处肆虐逞凶,是他扑灭了烈火,锁住了烈火,把烈火拘在家中,保住漫山遍野的林木,也帮助了分成农,帮助了拿玉米做买卖的人。可他却惨遭毒手!”

蓦地,托马斯先生觉出手指肚让玉米叶卷烟的火头烫了一下。他一阵咳嗽,烟灰像条虫子似的抖落下去。从茅屋里传出牧牛人的歌声,沙哑而悠扬。过了一会儿,他们换了首歌谣,听上去好像在数一二三四。大概是瓦卡·玛努埃拉请牧工喝酒,祝愿马丘洪身体健康吧。

托马斯先生长长地叹了口气。瓦卡·玛努埃拉身材颀长,身子骨结实,没什么毛病,心眼儿好,又爱干净。可惜啊,她跟骡子一样不能生儿育女。瓦卡·玛努埃拉走到哪里,那只嘤嘤哀鸣的小鸟儿跟到哪里,时刻不离她的左侧。唉,咒语在她身上应验了。萤火法师的神光还没能降灾给他儿子。牧牛人还在唱歌,时而打着拍子,时而弹着吉他。要不要跟他们讲一讲?还是讲讲为好吧。要不要告诉他们,发自静静的群山的魔法正在威胁着马丘洪?恐怕还是告诉他们为好吧。要不要派他们去把儿子叫回来?

托马斯先生朝大门走去。他上了年纪,走起路来,屁股一颠一颠的。绕到屋子后面,趁着没人看见,连忙给一匹正在脱毛的马备上鞍韂。然后,策马而去。

远处隐约传来牧工单调的歌声。唱歌人对歌词感受至深。这是谁在唱歌?

野百合,野百合,

风吹日晒啊,受折磨;

清泉水,清泉水,

滋润百合呀,吐新蕊……

你是百合花,

香气绕我如轻纱;

我是清泉水,

随你飘荡永不悔……

灰杜鹃,灰杜鹃,

昼夜哀鸣啊,泪涟涟;

小天使,小天使,

劝声杜鹃呀,莫心酸……

你是小天使,

与我相爱共生死;

我是灰杜鹃,

蒙你相劝笑开颜。

“都这么晚了,您这是上哪儿啊,托马斯先生?”胡安·罗森多庄园的主人走过来,大声问道。

托马斯先生勒住坐骑,打算和来人谈谈心里话。昏暗中,来人影影绰绰的,看不大分明。

“去找马丘洪,您没瞅见他打这儿过去吗?要不,就找个娘儿们,再生个儿子……”

胡安·罗森多庄园的主人走到托马斯先生的身旁。

“找个娘儿们,何必往远处去呢。下马吧,这儿有的是……”

说罢,两个人哈哈大笑。随后,那主人告诉老头儿说:

“堂·马丘老早就过去了。连句‘再见’也没说。过后我才知道,他是去切瓦·雷伊诺萨家,向姑娘求婚。我说,托马斯先生,您都快抱孙子了,干吗再要个儿子呀……”

托马斯先生皱了皱眉头,鼻子里酸溜溜的。他心里明白,自己的儿子是不会再有孩子了。在静静的群山中,那伙人用利刃把萤火法师砍得血肉横飞。从尸体的碎块里、从血迹斑斑的撕裂的衣服里、从萤火法师兀鹰般的面孔里、从他们又尖又细的舌头里发出一连串的咒语,咒语一个接着一个。这些咒语是任何锋利的砍刀也劈不碎的。

“别犯心思啦,托马斯先生。下来,下来,咱们一块胡乱吃口东西。明天,一切全会好起来的。”

走进胡安·罗森多庄园的屋子里,一股生蜂蜜的芳香扑鼻而来。妇女们身穿粗呢坎肩,唧唧喳喳地闲聊天。她们佩戴着金链儿、银表,穿着合脚的鞋子。用白盘子给客人端上丰盛的晚餐。盘子里有萝卜、莴笋,搭配得挺好看。长颈瓶里装着清冽的凉水。几只小叭儿狗和小孩子在桌子底下爬来爬去,蹭在人们腿上,暖烘烘的。一时间,托马斯先生把静静的群山、时刻不离他左侧的嘤嘤哀鸣的小鸟儿、他儿子,全都丢到脑后。马丘洪是大人了,而他呢,愈老愈悖晦,一天到晚战战兢兢,总爱揪着个心。

顺着左近的山路下来参加圣烛节朝圣的人流过去了。沿路丢下装饰着褪色的纸花的十字架、用木炭在青石上写下的人名、拴牲口的木桩子以及一堆堆干玉米叶和鲜玉米叶,在无花果树的树阴下还有几堆死灰……朝圣的人年复一年地举着白蜡烛和盛开的丝兰,成群结队地走过大道。朝圣的人流过去了。

这年二月,圣烛节前夕,马丘洪家族最英俊的小伙子也从山上下来,加入潮水般的朝圣人群。从各条山径下来的乡下人走上官道,宛如一条条小溪汇入来自四面八方的善男信女组成的汹涌澎湃的大河。烛火辉煌,鞭炮齐鸣,朝圣者高唱赞歌,口念颂词。人群中有卖柠檬的小贩、保姆、小狗和尖声尖气的小孩子。男的、女的身穿粗呢斗篷,帽子上装饰着黄色的小圆球。他们拄着手杖,背着吃食、被褥和装在背篓里备用的蜡烛。

和马丘洪一道来的还有他的未婚妻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她打着赤脚,他穿着靴子。她身材苗条,皮肤白皙,他肤色黝黑。她的面颊上有两颗笑靥,他蓄着一簇漂亮的掩口胡须。她身上散发着泉水的清香,他身上有一股玉米饼味和山羊的膻气。她嘴里含着一小片迷迭香叶子,他叼着一根长长的香烟。和未婚妻结伴同行,马丘洪感到十分惬意,两眼迷迷离离,嗅觉迟钝了,触觉也不灵了。

人头攒动。一眼望去,尽是各式各样的斗篷和繁花似的烛光。年轻人把光溜溜的念珠十字交叉挂在胸前,看上去好似子弹袋。圆盒子里装着五颜六色的小糖人,还有滚了芝麻的细长的面包。

薄暮冥冥,一人一骑的侧影奔驰在平坦的原野上。这是外出求亲的马丘洪和他乘坐的骏马。马丘洪回想起和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在一起的时候,他三番五次解开钱袋,买下各种小巧玲珑的玩意儿,送给未婚妻,讨她的欢心。这当儿,靠近马匹的两侧出现了两颗星星。随着骏马的飞奔,星星微微地抖动。愈聚愈多的星星在马丘洪眼前晃来晃去,照得他不住眨动眼睛——他“心灵的窗户”。不,那不是星星,是萤火虫。流萤闪射着绿荧荧的亮光,亮晶晶的好似丘雷盖花。

马丘洪自言自语地说:“嚄!这一群带火的蝗虫!”说着,他把头一低,打算躲过密雨般的熠熠发光的昆虫。萤火虫扑下来,纷纷落在马丘洪那顶压着耳梢的草帽上,好像下了一场带翅膀的金煌煌的雹子。骏马像铁匠铺的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喘粗气,在愈来愈多的光屑中朝前奔跑。马丘洪猛然想起那只在他左侧嘤嘤哀鸣的小鸟,连忙用持缰的左手划了个十字。

“呜……”小鸟在嘤嘤哀鸣。“呜……”远处传来野鸽子的凄凉的应声。在鬼火似的流萤的绿光中,小鸟乱飞乱撞,这些流萤好像一群遮天蔽日的蝗虫。野狼阵阵嗥叫;猫头鹰发出刺耳的声音;野兔四处奔突;梅花鹿躲进幽暗的地方。

马丘洪抬起头,望了一眼上下翻飞的光点。光点还在继续增加。他弯下腰,低下头,还是护不住自己的面庞,直觉得脖子上一阵阵疼痛。马匹、鞍韂、马身上铺的羊皮、盛着带给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礼物的驮筐全都烧着了。只是没有火焰,没有黑烟,没有烧焦的糊味。流萤的璀璨的亮光从马丘洪的草帽上一直流下来,像冰冷的汗水顺着耳后流进绣花衬衣的领子,流过肩头,穿过外套的袖子,直流到他毛茸茸的手背,又顺着手指一直流下去。这股与天地共生的耀眼的光芒把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了。

清凉如水的萤光笼罩住马丘洪整个身体。他上下牙好像松动的马蹄铁,一个劲打颤,两只手不停抖动。马丘洪直起腰,挪开蒙住脸的双手,打算看一看究竟是什么东西照得他眼花缭乱。糟了!一道雪亮的白光刺瞎了他的眼睛。马丘洪使尽全身力气用马刺猛踢了一下胯下的坐骑。那匹马风驰电掣般狂奔起来。马丘洪紧紧地伏在马鞍上,眼前一片漆黑……

只要萤火虫不把他拉下马来,在茫茫的黑夜中,他将永远像一尊从天而降的光明之神四处奔驰。 ZUU7yYGT7apY2NhRp0RQpzrePRCknwC7s6TP3igkkMdHn7NW/cgOq7Q/ywWGq0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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