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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骄阳炙人。在伊龙酋长的领地上,居民把蜂蜜涂抹在果树的枝杈上,为的是让果树结出甜美的果实。妇女用蜡菊编成五彩缤纷的花环,戴在头上,为的是能够生儿育女。人们把浣熊尸体挂在茅屋门口,为的是让男人身强力壮。

萤火法师的祖先是敲击燧石的能手。萤火法师的亮光就是燧石的火星。他们居住的帐篷是用母鹿——未曾交配过的母鹿——的皮搭起来的。在昏暗的夜色中,萤火法师东撒一把火星,西撒一把火星,待到冬天来临,行人就不难找到指路的明星。

人们燃起一堆堆篝火,对着火堆东拉西扯地闲聊天。有的说,天气炎热,照这么热下去,田野里的植物都得枯死。有的说,虱子把牲口折磨得愈来愈瘦。有的说,蝗虫搅得天气越发干旱。还有的说,干涸的沟壑里,泥土年复一年地长出皱纹,活像老汉的面孔。

篝火周围,黑夜看上去仿佛是一群黑胸脯、蓝翅膀的小鸟儿在上下飞舞。武士们常把这种鸟儿作为贡品奉献给“丰盛园” 。他们胸前十字交叉挂着子弹袋。屁股坐在脚跟上,不声不响地暗暗思忖:夏天打仗,山里人比起骑警队来要艰难得多;可是,一到冬天,情况就正好相反。武士们把带刺的灌木投进火堆。武士的火就是战火。在战火里,连灌木刺也大放悲声。

还有一些人坐在篝火旁边,用砍刀修脚趾甲。他们成天脚踩污泥,东奔西跑,趾甲硬得像石头,不用砍刀尖削不下来。妇女们嘻嘻哈哈的,一块数脸上有多少黑痣,天上有多少星星。

她们当中数马丁·伊龙的妈妈脸上的黑痣最多。马丁·伊龙是酋长加斯巴尔·伊龙的儿子,才出世不久。他妈妈就是彼欧霍莎·格朗德。她脸上的黑痣最多,身上的虱子也最多。

婴儿身上裹着旧细布襁褓,躺在彼欧霍莎·格朗德的温暖的怀抱里,睡得十分香甜,好像刚刚捏好的泥娃娃。头上、脸上蒙着辟邪用的稀疏的线网。孩子轻轻的喘气声,听上去好似滴落在松软的土地上的水滴声。

篝火闪射着光芒,散发出热气。篝火周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妇女们远远地离开火光,坐在昏暗的地方。男人们远远地离开暗处,坐在明亮的地方。人们两眼直瞪瞪地盯住烈焰腾腾的火堆。这是武士的火,也就是战火。在战火中,连灌木刺也大放悲声。

胡蜂在上年岁的印第安人头顶上盘旋飞舞。老人们在讲今比古。他们慢腾腾地摇晃着脑袋,显出老态龙钟的样子,用年迈人特有的慢条斯理的口吻说:在用龙舌兰打出第一条绳子之前,妇女们已经懂得梳辫子了。还说,过去讲究男女暗中幽会,可如今他们都是当众成亲。还说,阿维兰塔罗 硬是从老爷们的耳朵上扯下金耳环,疼得他们哇哇直叫唤,只好把宝石献给从他们耳朵上扯下金耳环的阿维兰塔罗。还说,人是残酷的。一个男人只娶一个妻子,一个女人只嫁一个丈夫,这多么残酷啊!野兽、毒蛇都比人强百倍。男人除了自己的妻子外,舍不得把精子分给其他女人,拒不接受其他女人的温存。人连最凶残的野兽也不如。

孩子们在老人、妇女、男人、萤火法师、武士、厨娘和篝火中间穿来穿去,游戏玩耍。一个个面色焦黄,活像没涂颜色的干葫芦。厨娘们把木勺儿伸进锅里,往外盛菜。有炒辣椒、木薯炖猪肉、鸡汤、腌肉熬扁桃。有的客人要腌肉扁桃,有的要鸡汤,有的要木薯猪肉。厨娘们按照客人的要求,把各种菜盛到上釉的小盆里,再把一盆盆菜肴端到客人跟前。有几名妇女专管往菜里加辣椒,把鲜红的辣椒汁洒到汤碗里。肉汤油黄油黄的,上面漂着几片带皮的刺瓜、肥肉、合欢果、土豆片,还有切成贝壳状的小南瓜、一条条豆角、切成碎丁的佛手瓜,再配上香菜、盐、大蒜和西红柿。她们还把鲜红的辣椒汁浇到盛米饭和鸡汤——用七只或九只白鸡熬的汤——的碗里。有几个桑博 妇女在烧火煮粽子。粽子外面包着香蕉叶,中腰儿用灯心草扎住。桑博妇女从汤水滚沸的瓦盆里捞出粽子,眨眼之间把皮剥下来。另有几名妇女把剥了皮的粽子端给客人。煮熟的玉米粉、红通通的酱料和肉冒出一股热气,扑打到她们脸上,热得她们像挨了毒日头烤晒一样满头大汗。她们一边走,一边在客人身上撞来撞去。开始吃粽子了。吃粽子都是用手抓。每逢吃粽子,席间总是洋溢着亲密无间的气氛。客人们又是嗍手指头,又是和邻座的人打哈哈。有的人毫不客气地抓过邻座的粽子尝上一口。有的人一迭声地催着再来一个。加斯巴尔的亲信武士一边和端粽子的妇女说话,一边伸出手去,抚摸她们裸露的胳臂。妇女们躲闪着,顺手给他们一巴掌。“再给我来一个,宝贝儿!……”大个的粽子有红的、黑的两种。红粽子是咸的;黑粽子是甜的,馅子是火鸡肉和扁桃。小个的粽子外面包着白嫩的玉米叶,裹成三角形,馅子是野苋、丘雷盖花 、夹竹桃的花籽、葫芦花。还有的小粽子里面包的是鲜嫩的玉米棒磨成的粉和茴芹。“再来一个,宝贝儿!……”妇女吃的小粽子是用玉米面加牛奶做成的。粽子染上胭脂,配上香料,活像红艳艳的苹果。“再来一个,宝贝儿!……”厨娘用手背擦擦前额,把头发撩上去。顺手抹了抹鼻子,煮粽子的烟气呛得她们直流鼻涕。专管烤肉的妇女嗅到一股干咸肉的香味。啊,真香啊!这种牛肉久经日晒,盐腌,洒上酸橘汁,往火上一放,肉块一抽一抽的,仿佛牛又活转过来。另外,还有其他菜肴,像烤加拉巴果、奶酪木薯、浇辣油的炸肉。还有辣酱油烧牛尾,骨头甜滋滋的,跟蜜一样。几位客人端起辣味儿汤,一口气喝下去,辣得满脸通红,像是戴上了假面具。连碗里最后几滴带咸味儿的汤汁也舍不得丢下。另外几位客人端起碗,品尝略带酸味儿的发红的牛奶玉米粥。用奶酪和玉米熬成的粥飘散出嫩玉米的清香。稍加点水,又有一股甘蔗浆的香味。滚烫的牛油在铁铛上嗞嗞地冒着小泡泡,油里煎的是整根整根的香蕉。煎好以后,浇上蜜汁,送到女客跟前。女客们吵吵嚷嚷的,非要尝一尝加桂皮的牛奶米饭、糖泡李子和蜜饯椰枣。

瓦卡·玛努埃拉·马丘洪身穿一套臃肿不堪的衣服。自从和她丈夫托马斯·马丘洪先生下得山去,定居在皮希古伊利托村以后,她总爱穿上好几条裙子和衬裙。这次,她应邀上山,参加加斯巴尔举行的野宴。瓦卡·玛努埃拉站起身来,走到怀抱婴儿的彼欧霍莎·格朗德身边,向她表示谢意,感谢她盛情邀请马丘洪夫妇上山赴宴。

瓦卡·玛努埃拉·马丘洪微微屈着膝盖,低下头说:

“哎哟,你的心真好,像小斑鸠一样纯真。我要把你放在腋下,把你顶在额头,把你留在我心灵的深处。我的小斑鸠,我永远不会伤害你。即使你落在我黑亮如漆的头发上,我也不会用洁白如玉的双手伤害你分毫。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好像靠近一片树阴、一泓清泉、一颗明星、一株开满红花的生命之树。我尝到了甜蜜的滋味,我听到了悦耳的声音。”

葫芦瓢里盛着汤汁,滚烫滚烫的,散发出炒玉米粉的香味。旁边放着一碗碗玫瑰色的饮料、一小杯一小杯的咖啡、插着搅拌棒的奇恰酒 和一杯杯烧酒。客人们边喝边谈,无拘无束,吃得津津有味。

瓦卡·玛努埃拉·马丘洪没有再重复感激的话。彼欧霍莎·格朗德抱着孩子,悄悄地消逝在暗影中。

“彼欧霍莎·格朗德抱着孩子跑了……”瓦卡·玛努埃拉·马丘洪跑到加斯巴尔跟前说。这时候,加斯巴尔正在吃饭,周围坐着那几位住在鹿皮帐篷里、爱吃刺豚鼠的萤火法师。

加斯巴尔的眼睛一到夜间就变成火眼金睛,看起暗处的东西来,比山猫还锐利。一听瓦卡·玛努埃拉的话,他当即站起身来,顾不上听萤火法师讲什么银匠的小锤子和……

“请原谅……”加斯巴尔对托马斯·马丘洪先生和瓦卡·玛努埃拉·马丘洪说。瓦卡·玛努埃拉此次进山,给他带来了皮希古伊利托村的消息。

彼欧霍莎·格朗德听见加斯巴尔在乱树丛中扑腾扑腾地蹿腾跳跃,觉得自己的心房也在衣衫下面扑腾扑腾地狂跳着。只听“通”的一声,加斯巴尔纵身一跃,赶上了彼欧霍莎·格朗德,跳到她前面那条黑洞洞的山路上。他张开十只尖如利箭的手指,打算掐死彼欧霍莎·格朗德。加斯巴尔眯缝着眼睛,盯住她,从他那双半开半闭的眼缝间飞出几只蝴蝶——那是眼泪。人死了,泪珠就会化作蝴蝶;加斯巴尔没有死,可泪珠已经化作蝴蝶。加斯巴尔默默地看着彼欧霍莎,似乎想对她讲些什么。他咬紧牙关,对她又是恨又是爱。他们毕竟是唇齿相依的恩爱夫妻嘛。

彼欧霍莎·格朗德做了个手势,要加斯巴尔把手里端着的那碗酒喝下去。她刚把手举到唇边,伊龙酋长已经把酒喝完。彼欧霍莎·格朗德看见加斯巴尔嘴边湿润润的,留下那碗要命的烧酒的酒渍。这碗酒重似铅块,两条雪白的草根在酒里来回晃动。这当儿,萤火法师和武士们纷纷赶到。彼欧霍莎·格朗德拔起两腿,又飞快地奔跑起来,好似断崖上直泻而下的瀑布。

加斯巴尔觉得眼前升起一片迷雾,想说话说不出来。一张张男人和女人的面孔像被砍倒的大树的树叶一样在他眼前簌簌抖动。加斯巴尔端起猎枪,用肩膀抵住枪托,瞄准前方……他没有扣动扳机。彼欧霍莎·格朗德背上趴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那是他的儿子,像条虫子似的蜷伏在他妻子的背上。

瓦卡·玛努埃拉·马丘洪迎上来,打算安慰安慰彼欧霍莎·格朗德。这时,彼欧霍莎·格朗德猛然惊醒过来,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噩梦。她不禁放声大哭,直哭得神志昏迷。那两条在酒中晃动的白草根似乎把她从碧绿的大地带进漆黑的阴间,从阳光明媚的人间带进黑黢黢的深渊。在地下,在那暗幽幽的冥世间,她似乎看到一个人在参加野宴,宾客的脸庞一律看不见。耳边只听得铿锵的马刺声、劈啪的马鞭声和噗噗的吐唾沫声。那个参加地府野宴的人端着一碗酒,两条白草根把酒映成琥珀色。他没有留意碗里的白草根,把酒喝了下去。顿时觉得五脏六腑好像撕裂了一样。他面色苍白,龇牙咧嘴,砰的一声跌倒在地上,两只脚乱蹬乱踹。只见他口吐白沫,舌头泛紫,两眼发直,手指变得和月亮一样惨黄,指甲几乎变成青色。

彼欧霍莎·格朗德再也跑不动了。在茫茫黑夜笼罩下,大路、小路、岔道在眼前伸展,可她再也跑不动了。无边的夜色渐渐吞没了远处晚宴篝火的光辉,吞没了宾客们的喧闹声。

黎明时分,加斯巴尔·伊龙又出现了。他饱饮一顿河水,消解了毒药在腹内引起的干渴。把五脏、血液痛快地冲洗了一遍,从死神的魔掌中挣脱出来。他抓住死神的脑袋和胳臂,像龌龊的衬衫一样扔进河里,让河水把它冲走。加斯巴尔忽而一头扎入水底,在河底的乱石间潜游一阵,忽而把脑袋探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呕吐,吐唾沫,还呜呜地哭个不停。死,真叫人恶心啊!一股讨厌的凉气周身乱窜,肠胃阵阵发木,足踝、手腕、耳朵后面、鼻子两侧痒得不行,汗水、泪珠顺着鼻翼两侧的悬崖流进深谷。

黎明时分,加斯巴尔·伊龙又出现了。他还活着,凛然不可侵犯地挺立着。脸色黄里透青,好似柠檬,头发漆黑发亮,牙齿像椰子芯一样洁白,衬衫、裤子紧紧地贴在身上。泥水、水藻、浮萍顺着身体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加斯巴尔·伊龙战胜了死神,战胜了毒药。可是,他的部下却遭到骑警队的突然袭击,被消灭得一干二净。

天边露出一线曙光。月色朦胧,黄毛兔子出现在行将消逝的月亮上,所有黄毛兔子的父亲出现在死寂的月亮上。晨曦把山峦染成一片红艳艳,好似用松节油把群山冲洗了一遍。曙光照进山谷。启明星——尼克斯塔马莱洛 ——高挂中天。

种玉米的人再次进入伊龙群山。铁斧砍在树干上发出吭吭的响声。有人准备放火烧荒。这些小人物只有一个朦胧的愿望,就是要通过年复一年的努力把被人们囚禁在石头中和玉米粒中的白蜂鸟解救出来。囚禁蜂鸟的樊笼本来是相当脆弱的。经过烧荒和战争,白蜂鸟得以从地下破土而出。然而,一旦大火蔓延开来,大家只会吓得四处逃命。有谁胆大包天,敢和大火一决雌雄呢?

加斯巴尔眼瞧着自己一败涂地,又一头扎进大河里去。河水为他洗涤了毒药,拯救了他的性命。而面对到处鸣枪的骑警队,河水又要吞噬掉他。剩下的只有虫豸的漒漒声。 ZUU7yYGT7apY2NhRp0RQpzrePRCknwC7s6TP3igkkMdHn7NW/cgOq7Q/ywWGq0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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