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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斯巴尔·伊龙,他们搅得伊龙大地没法睡觉,你怎么不管啊?”

“加斯巴尔·伊龙,他们用斧子砍掉伊龙大地的眼皮,你怎么不管啊?……”

“加斯巴尔·伊龙,他们用火烧毁伊龙大地密匝匝的睫毛,闹得日月无光,你怎么不管啊?……”

伊龙大地的指责声在加斯巴尔·伊龙的耳边回荡。加斯巴尔·伊龙摇了摇头,表示拒不接受伊龙大地的责难。他生在伊龙,长在伊龙,先人的尸骨埋在伊龙。加斯巴尔躺在地上,拥着被褥,睡得昏昏沉沉。旁边躺着他的妻子彼欧霍莎·格朗德,还有他自己的身影。他仿佛觉得有一条巨蟒——一条由泥土、月亮、森林、暴雨、山峦、飞鸟组成的、盘绕六十万遭的轰轰作响的巨蟒——死死地缠住他,怎么挣扎也摆脱不掉。

“沉睡的大地从星斗间降落下来。降到伊龙,大地苏醒了。过去,这里是莽莽苍苍的群山,如今变成荒山秃岭。守林人呜呜咽咽地唱起悲歌,雀鹰俯首翱翔,蚂蚁踽踽爬行,鸽子如泣如诉地哀鸣。加斯巴尔·伊龙拥着被褥,昏睡不醒,旁边躺着他的妻子和他自己的身影。谁砍伐树木,加斯巴尔就该撕碎他的眼睑;谁放火烧山,加斯巴尔就该烧毁他的睫毛;谁截断流水,加斯巴尔就该把他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僵尸。河水流淌时,紧紧闭住眼睛,好似昏昏沉睡;河水被人截断,潴成水洼时,就睁开眼睛,用深沉的目光凝视着周围的一切……”

加斯巴尔伸了个懒腰,又蜷缩成一团。他再一次摇了摇头,表示拒不接受伊龙大地的责难。那条巨蟒,那条由泥土、月亮、森林、暴雨、山峦、湖泊、飞鸟组成的、盘绕六十万遭的轰轰作响的巨蟒,缠得他昏迷不醒、奄奄一息,要把他挤压得粉身碎骨,化为一团黑糊糊的齑粉。沉沉黑夜悄悄地降临了。

在加斯巴尔的耳鼓深处,响起一声呼喊:

“天上的黄毛兔子、山中的黄毛兔子、河里的黄毛兔子,跟着加斯巴尔去战斗!为了族人、为了本族奇特的语言、为了大好河山,加斯巴尔·伊龙就要投入战斗了……”

大地的呼唤化作太阳般的烈焰,险些烤焦黄毛兔子——天上的黄毛兔子、山中的黄毛兔子、河里的黄毛兔子——玉米叶般的薄薄的长耳朵。加斯巴尔·伊龙随着大地降落到人间,渐渐和大地融为一体。如今,在这块土地上再也找不到一片树阴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了。大地的呼唤好似太阳的烈焰,黄毛兔子机敏地躲过烈焰的烤炙。有的钻进山里的木瓜地,变成木瓜;有的飞上天空,变成点点繁星;有的潜入河底,像一道道拖着长耳朵的闪光,消逝得无影无踪。

加斯巴尔随着大地降落到人间,和大地融为一体。现在,这里是一片赤裸裸的土地、苏醒的土地、种满玉米的土地。玉米种植者砍倒原始森林中的古树。苏醒的土地上种满玉米。臭气熏天的暗绿的河水在土地上四处流淌。玉米种植者燃起熊熊烈火,挥舞着锋利的斧头,闯进浓荫蔽天的原始森林,一下子毁掉二十万株生长了千年的茁壮的木棉树。

草原上伫立着一匹健骡,骡背上端坐着一个人,人身上附着一个死鬼。生人的眼睛就是死鬼的眼睛;生人的双手就是死鬼的双手;生人的声音就是死鬼的声音;生人的双腿就是死鬼的双腿;生人的两脚就是死鬼的两脚。一旦摆脱掉那条缠身的巨蟒——那条由泥土、月亮、森林、暴雨、山峦、湖泊、飞鸟组成的、盘绕六十万遭的轰轰作响的巨蟒,他立刻就能投入战斗。可是,怎么脱身呢?抛下田畴农舍、妻儿老小?丢下田野里欢悦的父老兄弟?开花的菜豆拉住他的胳臂,微微发热的刺瓜缠住他的脖子,田里的活计像条锁链系住他的两脚,他怎么能投入战斗呢?

伊龙的大气里弥漫着被斧头砍过的树木的芳香和烧荒后灰烬的恶臭。

一阵由泥土、森林、暴雨、山峦、湖泊、飞鸟组成的轰轰作响的旋风围着伊龙酋长上下左右不住翻滚盘旋。狂风抽打着他的身体和脸庞。狂风卷起飞沙走石,扑打在他身上,仿佛一弯没有牙齿的半月一下子把他吞没,把他像条小鱼似的吸进腹内。

伊龙的大地上弥漫着被斧头砍过的树木的芳香和烧荒后灰烬的恶臭。

天上的黄毛兔子,河里的黄毛兔子,山中的黄毛兔子……

伊龙酋长的两眼瞪得圆彪彪的,眼球突兀在睫毛中间。心房怦怦地跳动。他一动也不敢动,不敢咽唾沫,不敢抚摸赤条条的身体,害怕碰着冰凉的皮肤——被蟒蛇的黏液弄得伤痕累累的冰凉的皮肤。

月光穿过苇墙,缓缓地透进茅屋草舍。加斯巴尔的妻子显得模模糊糊。她趴在褥子上,呼呼地喘着粗气,仿佛要吹旺熄灭的灶火。

遍体鳞伤的加斯巴尔欠起身来,匍匐着去拿酒葫芦。浑身骨节儿又酸又疼,稍微一动就嘎巴嘎巴地响。此外,听不到一点声音。昏夜的萤光透过茅屋的苇墙,照进屋里,映出一条条亮光,宛如斗篷上的条纹。昏暗中,只见加斯巴尔那张口渴的神像般的脸凑到葫芦嘴上,咕嘟咕嘟地大口喝酒,好似多日没有吃奶的婴儿贪婪地吸吮着母亲的乳头。

一葫芦酒喝下去,脸上火辣辣地发烫。加斯巴尔心中好像被烈日烤炙似的火烧火燎。脑袋昏沉沉的,直觉得头发不是头发,而是一堆灰烬;舌头不是舌头,而是一捆龙舌兰绳;牙齿不是牙齿,而是一柄柄锐利的砍刀。他嘴里热乎乎的,好像噙着一团火炭,弄得他在睡梦中连梦话也说不出来。

黏乎乎的土地冰凉冰凉的。加斯巴尔两手插进土地里。坚硬的指甲好似猎枪的子弹。手指深深陷进土里,直到碰着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没有一点声息。

加斯巴尔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头颅已经分开了,灌满烧酒的脑袋和酒葫芦一样,悬挂在茅屋的木柱上。他像只以吃死尸为生的野兽,两手不住地抓挠周围的土地,寻找自己的躯体。

加斯巴尔在想:弄得他脸上发烫的不是烧酒;把他头发烧成灰烬的不是烧酒;把他埋入土中的不是烧酒;使他身首异处的也不是烧酒。那是战神赐予的圣水!喝下圣水,他顿时感到自己被焚毁了,被埋葬了,头颅被砍掉了。丢掉了脑袋,丢掉了身躯,丢掉了这副皮囊,打起仗来才能无所畏惧。

加斯巴尔是这样想的,他对自己的头颅也是这样说的。他的头颅离开身体,掉在地上,好似一只栽种三色堇的花盆。头颅热乎乎的,噘着尖尖的嘴巴,长满毛烘烘的苍白的须发。加斯巴尔说着话,突然变得衰老了。老加斯巴尔嘴里念叨的是青翠的山林,心里思念的也是青翠的山林。是留在记忆中的青翠的山林,而不是新近被剃得光秃秃的山峦。他竖起耳朵,谛听着头顶上急驰而过的兽群。啊,几百只兽蹄,几千只兽蹄,一大群云一般的走兽。那是黄毛兔子在空中奔驰。

加斯巴尔趴在彼欧霍莎·格朗德的身上。他的身体热烘烘,潮乎乎,好似刚刚掰下来的青玉米。彼欧霍莎伸开两手,东抓西抓。两个人的脉搏渐渐合在一起。他不再是他了,她也不再是她了。两个人化在一起,融为一体,合成一股感情的激流。猛然间,加斯巴尔紧紧抱住彼欧霍莎。她觉得身上压着一堆石头,不禁失声大叫,两手到处乱抓。她从梦中惊醒,浑身热汗涔涔,连被褥都湿了。加斯巴尔那副牙齿像压发梳似的把她的长发咬得湿漉漉的。彼欧霍莎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啥也瞅不见。她像只瞎眼的母鸡缩成一团,心里乱糟糟的。一股男人的气味,一股人的喘息气味钻进她的鼻孔。

第二天,加斯巴尔说:

“喂,彼欧霍莎,眼看着就要打仗了。得把那些家伙统统从伊龙大地上赶走。他们用斧子砍树,放火烧山,截流断水。你瞧,河水流动的时候,睡得多好啊;可一停下来,积成水洼子,就睁开眼睛,散发臭气……那些种玉米的……把阴凉地儿全糟蹋光了。土地从星星上落下来,本来是要在伊龙找个能睡觉的地方。不赶走他们,我宁肯永远睡在地上,不再起来。你去找点儿破布,把零碎的东西捆好。别忘了给我带上玉米饼、干腌肉、盐巴、辣椒和打仗用的物件。”

加斯巴尔用右手的手指搔了搔乱蓬蓬的络腮胡须,摘下猎枪,下到河边去。他伏身在一片灌木丛中。第一个种玉米的人走过这里,他开了一枪。这个人叫什么伊希尼奥。第二天,加斯巴尔换了个地方,又撂倒了第二个种玉米的,他叫什么多明哥。过了一天,他又打倒了另一个叫伊希尼奥的人,接下去又撂倒了另外一个叫多明哥的,还有什么克雷托、巴乌蒂斯塔、查利奥,直到把种玉米的人统统赶出山去。

蛀虫十分可恶,种玉米的人更加可恶。蛀虫能在几年间毁掉一棵大树。种玉米的人放把火,几小时之内就能毁掉一片林子。多好的树木啊!那是珍贵的上好木材,是大量的药材。种玉米的人把树木烧得精光,就像在打仗中兵士杀人如麻。剩下的只是浓烟、炭火、灰烬。要是为了吃,也就罢了。可他们是拿玉米做买卖。要是自己卖,也就罢了。可老板只能分到一半的利润,有时连一半也分不到。玉米把土地耗贫了,也没让任何人富起来。老板没有发财,分成农也没有攒下钱。种地吃饭是人类的天职,人本来就是玉米做的 。可是,种地做买卖,只会让玉米做成的人遭受饥荒。“粮站”的红招牌是不会在玉米地上扎根的。那些男女老少即使种下密密麻麻的玉米,也不会在一处地方定居下来。土地耗得没劲了,他们就会背起玉米,远走他乡,直到他们自己也像枯黄的玉米一样倒卧在肥沃的田野里。肥田沃土本来很适宜种植别的作物,他们也能发大财。譬如,在炎热的低地可以种甘蔗。那儿的香蕉林里和风习习。可可树亭亭玉立,树顶上缀满香喷喷的果实,好似没有爆开的烟火。当然,还有把肥美的土地染成一片血红的咖啡林和熠熠闪光的麦田。可他们对这些毫无兴趣。宁肯走到哪里,就把那里的土地耗得贫瘠不堪,而自己仍然是个穷光蛋。

入冬第一场大雨把灰暗的天空和黄绿色的浅浅的河水连成一片。千条线,万条线,霎时间滋润了暗褐色的土地。可惜这场大雨白白落在光秃秃的土地上。田野里没有一行庄稼,没有一条沟洫,也没有一个种玉米的人。眼瞧着琉璃球似的雨珠从天而降,落在被遗弃的土地上,真叫人心疼啊!印第安人站在高山上,透过雨帘窥视着拉迪诺人 的房屋。全村有四十户人家。晨曦中,偶尔有三两个村民冒险走到墁着石板的大街上,战战兢兢地担心被冷枪打死。加斯巴尔和他手下的武士隐隐约约地望见几条人影,顺风时还能听到广场的木棉树上好斗的鹌鹑的争吵声。

村里的老人们说,加斯巴尔是“无敌勇士”。那些耳朵长得像玉米叶一样的黄毛兔子是他的保护神 。什么也瞒不过那些黄毛兔子,什么危险它们也不怕,多远的路程也不在话下。加斯巴尔的皮肤跟大山榄的硬壳一样结实,他的血液像黄金一样金贵。“他力大无穷”,“跳起舞来威武雄壮”。他笑起来,牙齿好似泡沫岩;咬牙、啃东西的时候,牙齿好似燧石。他有几颗心。牙齿是嘴里的心,脚跟是脚上的心。他在水果上留下的牙痕,在路上留下的足迹,只有黄毛兔子才能辨认出来。这些都是村里的老人们讲的原话。听说,加斯巴尔一走动,黄毛兔子也跟着走动。还听说,加斯巴尔一说话,黄毛兔子也跟着说话。走动也好,说话也好,加斯巴尔全是为过去、现在、将来活着的人们。村里的老人们对种玉米的人就是这么说的。辽阔的草原上乌云密布,暴雨擂鼓似的敲击着蓝色的鸽房似的屋子。

一天天过去了。有一天,村里的老人咕咕哝哝地说:“骑警队又快来了。”开满黄花的原野向黄毛兔子保护下的加斯巴尔发出危险的信号。

“骑警队啥时候进村的?”在印第安人威胁下朝不保夕的拉迪诺人好像在做梦。他们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躲在厚墙般的阴影里,谁也看不见谁。马匹从他们跟前过去,好似黑毛毛虫,骑手的面孔仿佛熏黑的面团。雨住了,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味和臭鼬的邪味。

加斯巴尔换了个藏身的地方。深夜,在伊龙暗蓝的天空上,闪闪发光的兔子从一颗星星跳到另一颗星星,发出危险的讯号。山峦间,黄蒿草的香气直扑人面。加斯巴尔·伊龙又换了个藏身的地方。他手持猎枪,枪里装着黑色的粉末,致命的黑色粉末——那是火药。腰间斜插着明晃晃的砍刀,别着酒葫芦,还有烟草、辣椒、盐巴和玉米饼。太阳穴上用唾沫粘着两片桂树叶子,怀里揣着一瓶杏仁油、一小盒狮油药膏。他“力大无穷”,“跳起舞来威武雄壮”。他的力量是鲜花。他的舞蹈是行云。

村公所的走廊盖在一个山坡上,下面是积满雨水的圆形广场。战马没有卸鞍,只是松了松肚带,缰绳系在一溜木桩上。马匹摇晃着脑袋,呼哧呼哧地喘息,喷出的水汽把周围的空气弄得潮乎乎的。自打马队进村以后,空气里尽是一股马汗的臊臭味。

骑警队队长在走廊上踱来踱去。嘴里叼着一支燃着的劣质雪茄烟,军服上衣左右敞开,脖子上围着一条白绸巾,裤腿上打着裹腿,足蹬一双乡间的鞋子。

村子里空荡荡的。从伊龙山上下来的印第安人,在勇武机智的酋长率领下,把没有逃走的人杀得七零八落。硬着头皮留在村里的人猫在家里不敢出门。每逢穿越大街,都像四脚蛇似的一蹿而过。

外面在宣读告示。人们纷纷走出家门,躲在墙角,注意听宣读告示的声音:

“讨伐队队长冈萨洛·戈多伊上校晓谕全体村民知照:本上校奉上峰命令,聚集精兵,率军于昨晚进驻皮希古伊利托村。所部骑兵一百五十名,精于射击,弹不虚发;步兵一百名,善使砍刀,武艺高强。此番进山,剿除印第安人,必将犁庭扫穴,悉数歼灭……”

乌云蔽空。太阳远遁。山峦呈现一片茶青色。苍穹、空气、屋宇全都笼罩在仙人掌般的暗绿色中。宣读告示的人、躲在犄角旮旯听告示的三五成群的乡民以及擂鼓吹号、左右护卫的兵丁仿佛失去了血色,披上一层青西红柿色的绿装,像煞一棵棵树木……

读完告示,村里的头面人物一起登门求见戈多伊上校。村公所走廊的木柱上悬挂着一张吊床,堂 ·查洛端坐在吊床上,嘴巴好像贴了封条。他那双淡蓝色的圆眼睛东张张西望望,偏偏不朝来客瞅一眼。一位来客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才朝前迈了一步,嘴里嗫嚅着,似乎想说些什么。

上校瞟了他一眼。来客们表示要敬献一首用木琴和吉他演奏的小夜曲,欢迎上校莅临皮希古伊利托村。

“上校,请恕我们冒昧,”那个人说,“今天的节目第一部分的第一支曲子是《芥末多了》,第一部分的第二支曲子是《黑啤酒》,第三支曲子是《宝贝儿死啦》……”

“第二部分呐?”戈多伊上校硬生生地打断他。

“第二部分还没有呢,”献曲的人群中年岁最大的老头凑上前来,插嘴说,“在皮希古伊利托村,这阵子光弹我编的这几支曲子。我编的最后那支曲子就是《宝贝儿死啦》。那天,正赶上老天爷发善心,把尼娜·克莉桑塔的小女孩召上天去。”

“好啦,朋友,你好好琢磨琢磨,再编个曲子。我看,干脆就叫《我又活了》吧。哼,要不是昨儿晚上我们赶到这儿,今天一大早,山上的印第安人就会下到村里来。甭等天亮,就把你们一勺烩了。你们这些傻瓜蛋一个也剩不下,全得完蛋。”

编曲的老人那张脸皱皱巴巴的,活像老树皮,头发覆在前额上,又短又尖,像煞干瘪的芒果尖。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条缝,几乎看不见眼珠。他两眼直盯着戈多伊上校。戈多伊上校意味深长地沉默着。在死寂的气氛中,在场的人仿佛看到成群结队的印第安人在村子里跑来跑去。在加斯巴尔·伊龙率领下,见着什么抢什么,缺什么拿什么:马匹、烧酒、狗和药铺里出售的能遮汗臭的广藿香。

每个印第安武士身上都带有保护他的野兽的气味。广藿香、香水、神奇的油膏或者水果的浆汁能够盖住这些气味,遮掩他们的神秘行踪,使那些心怀恶意寻找他们的人嗅觉失灵。

有些武士散发出一股美洲野猪的气味,用香堇菜根可以遮住。天芥菜水能盖过麋鹿的气味,谁的毛孔里有麋鹿汗臭,谁就可以使用它。晚香玉香气浓郁,有些武士在战争中受到爱出冷汗的夜禽保护,应该用晚香玉来遮这股味。得到蟒蛇保护的武士身上几乎没有特别的气味,在战斗中也不爱出汗,他们可以使用素馨花香精。玫瑰花香能够遮住武士身上的乌鸫味。夜来香的芬芳可以把散发蜂鸟气味的武士隐藏起来。带猕猴味的武士可以躲进茉莉花的香气里。有些武士汗里带有美洲豹的气味,他们应该使用野百合。有长尾鹦鹉味的武士要用芸香。汗里有鹦鹉气味的武士要用烟草。无花果的叶子适用于貘武士。鸟武士该用迷迭香。螃蟹武士要用橙花酿造的酒。

戈多伊上校和皮希古伊利托村编曲老人相对无言,沉默中仿佛看到加斯巴尔和印第安人走过他们的眼前。加斯巴尔变作一朵黄花,成群的印第安人坚定不移地跟随着他。

“哼,就是这么回事,”戈多伊上校抬高嗓门儿说,“他们要把你们斩尽杀绝,杀得鸡犬不留,一个也剩不下。瞧你们这个村子,连个钉马掌的也没有,真他娘的!”

戈多伊上校的部下蹲在战马中间,蹲着蹲着一个个都睡着了。猛然间,大家从梦中惊醒,腾地一下子站立起来。原来是一只癞皮狗像滚地雷似的在广场上跑过来跑过去,舌头耷拉着,眼珠努出眼眶,嘴里喘着粗气,一个劲吐白沫。

士兵们一看是这么回事,又都低头耷脑了。他们蹲下去,打算一动不动地再睡上几个钟头。俗话说,找水喝的狗没毛病。可这条可怜的狗在水洼里打了几个滚,跳出来的时候,浑身滴滴答答地直往下淌黑泥汤。它把身体贴在冲着广场的房屋的墙根上,来回蹭啊蹭的。接着,又在木棉树的树干上、朽木桩子上蹭来蹭去。

“这只狗……”上校躺在吊床上问。吊床是用龙舌兰绳编成的。无论走到哪个村子,上校总要找张吊床,睡上个午觉。

“犯病了吧,”副官回答说。他两脚交叉着,把身子靠在村公所走廊的一根柱子上,离上校的吊床不远。他不错眼地盯着那条狗,站了好大一会儿,又说:“我看,它是吃了癞蛤蟆了,才这么折腾。”

“你去查一查,说不定是条疯狗……”

“到哪儿去查啊?”

“药铺啊,混蛋,这儿还有什么地方可查的。”

副官穿上凉鞋,一溜小跑到药铺去了。从村公所这边说,药铺坐落在广场对面。

长鬃战马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蹲在地上的士兵睡得迷迷瞪瞪。狗还在闹腾。狺狺的狂吠声打破了周围的岑寂。狗突然停下来,用前爪不住地刨地,仿佛地里埋着什么东西,非刨出来不可。然后,它猛地摇晃了一下脑袋,又摇了一下,又摇了一下,好像要把卡在嗓子眼儿的东西甩出来。只见它从嗓子里咯出一团白不呲咧的东西,里面夹杂着唾液和白沫子。它把东西吐到地上,没去咬,也没去舔,只用舌头舔干净嘴巴,又汪汪地叫起来。随后,它开始跑动,边跑边用鼻子嗅着什么药草。它东倒西歪地奔跑着,似乎觉得天旋地转,阴影、青石、树木搅成一团。又是打嗝,又是恶心,直往地上吐白沫。蓦地,那条狗朝前一蹿,仿佛狂风吹弯一股流水似的,砰的一声倒在地上。看样子,它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它勉勉强强地站起来。两眼血红血红的,舌头耷拉着,尾巴尖紧紧地夹在冰凉的不住打颤的后腿中间。刚要迈步,又像被绳索绊了一下,往前一趔趄。它拼命挣扎,陀螺似的急速转了半圈,四脚朝天摔在地上。只见它使尽浑身力气在垂死挣扎,苟延残喘。

“行了,不折腾啦,唉……”蹲在战马中间的一个士兵说。说话的人长了一张黑里透红的脸膛,眉毛上竖着一条刀痕。士兵们都松了一口气。

那条狗把牙咬得咯吱咯吱直响,伸着嘴,使劲咬自己的两肋、疥疮肚皮、生殖器和肛门。“真邪门!身上哪儿脏咬哪儿!死嘛,说难受也不难受,跟天黑下来一样,周围的东西慢慢地瞧不见了。”另一个蹲在战马中间的士兵这样想。最后,他憋不住了,开口说道:

“还动弹呢。咽这口气还真不容易!想当初,善心的上帝压根儿没打算让咱们长生不死……为什么要让我们永远活着!只是想想这事,就恶心得慌。”

“所以我才说,枪毙算不上了不得的处罚,”眉毛上带刀痕的人接过去说。

“根本算不上,那是救人一命。一辈子活受罪,那才是处罚呐,要……”

“那是正经八百的处罚。”

副官回到村公所的走廊。长着浓密的小胡髭的戈多伊上校还趴在吊床里,睁大两只眼睛,活像兜在网里的鱼。

“药铺掌柜说,刚才给那条狗吃了口东西,上校。狗身上净是癞。”

“你没问一问,那个混蛋给狗吃什么啦?”

“他说,吃了口东西……”

“吃了口东西?啥东西?”

“碎玉米饼和毒药。”

“哟,下的什么药?”

“您别生气,我马上去问。”

“最好你亲自走一趟,查洛,你这个坏小子!”戈多伊上校自言自语地说。他跳下吊床,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像玻璃球似的转来转去,心里盘算着怎么给伊龙的酋长也来上一副毒药。

“你立刻去,”戈多伊吩咐副官说,“把刚才到这儿献曲的人找来,告诉他们今儿晚上把乐队带来,就说是我说的。”

下午,天色昏黄。寂静的山峰刺破厚厚的云层。暴风雨即将来临,天际间一片灰蒙蒙。仙人掌的芒刺呜呜咽咽。鹦鹉的哀鸣声在峡谷中回荡。啊!但愿黄毛兔子跌进陷阱!啊!但愿像璀璨的晨星一样的大戟花的香气不会遮住加斯巴尔的气味,不会抹掉只有黄毛兔子才能辨认出来的加斯巴尔留在水果上的牙痕和留在路上的足迹!

那条狗一下一下地蹬腿,还在垂死挣扎。脑袋实在抬不起来了,只能一点儿一点儿地抽动。肚皮胀得绷绷的,脊背僵直,生殖器翘着,像是在发情。肥皂泡似的白沫子顺着鼻孔往外冒。远处的沉雷声愈来愈近了。狗合上眼睛,整个身子贴在地上。

村公所门口,摆着一个三条腿的支架,上面放了一口缸。有人在缸里点燃起松木,宣布音乐会开始。讨伐队队长戈多伊上校一脚踢翻了三脚架。火星溅到点火人的身上。副官端着盏煤油灯正朝廊道走过来,背上也挨了一下子。这件事惊动了村里的头面人物,他们一迭声地叫喊着:“快把火扑灭了”,“往上扔土”。为了讨好上校,他们像风摇树枝似的连连挥动胳臂,表示敬意。大家一一做了介绍。离上校最近的是托马斯·马丘洪先生。他左边是军方的权威——戈多伊上校,右边是他家里的最高权威——瓦卡·玛努埃拉·马丘洪。

马丘洪和上校悄声低语着朝远处走去。托马斯先生原先是加斯巴尔·伊龙的印第安部落的一员。他是印第安人,可他老婆瓦卡·玛努埃拉·马丘洪把他拉入拉迪诺人一伙。这个狡猾的女人是个狐狸精,专门迷惑男人。谁沾上这种女人,就会被她粘住。这种女人贱里贱气,满嘴甜言蜜语,哄得你要什么给什么。瓦卡·玛努埃拉就是用这套花招把托马斯先生拉到种玉米的人一边去的。

下雨了。夤夜,骤雨中的崇山峻岭散发出熄灭的炭火的臭气。暴雨擂击着村公所的屋顶,好似那些死在印第安人手中的种玉米的人在齐声嚎叫。在黑黢黢的深夜里,死去的印第安人从半空中倾倒下成吨的玉米粒。然而,狂风暴雨还是没有压过木琴的声音。

上校抬高嗓门,对编曲的老头说:

“喂,老师傅,你这首《黑啤酒》还是换个名吧。叫《灵丹妙药》,怎么样?来吧,弹起来,大伙儿跟堂娜 ·玛努埃拉跳跳舞。”

“好,好,照您的吩咐,改就改吧。跳啊,跳啊。来来来,演奏一段《灵丹妙药》。”

在木琴声伴奏下,瓦卡·玛努埃拉和戈多伊上校在黑暗中摇摇摆摆地跳舞,周围的人好似在淫雨霏霏的暗夜从河里冒出来的幽灵。讨伐队队长把一个小玻璃瓶交到舞伴手中,对她说:“这就是灵丹妙药,专治印第安人的癣疥。” aR5i2r8rK5luKw7w3R7YbeZTQh68bINFCWpJ04d6XC9aVjfCTY+/b4rdRyhLcBn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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