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卡瑟尔每个月习惯上要拿出一个休息日,带萨拉和萨姆去萨塞克斯郡内那松树与沙地遍布的乡村看望母亲。没有人质疑过这种拜访的必要性,但卡瑟尔很怀疑母亲是否喜欢,尽管他得承认她总是尽心尽力地满足他们——根据她认定的他们的乐趣所在。总会有固定分量、冻得硬邦邦的香草冰淇淋等着萨姆——他更爱吃巧克力的——而且虽然她的住处离车站只有半英里,她总要叫出租车接他们。卡瑟尔自回英国后一直不想要车,他感到母亲将他视作一个不成器的穷儿子,而萨拉曾告诉他她的感受——像一个黑人应邀参加一场反种族隔离花园聚会一样受宠若惊。
此外还有一个制造紧张因素的是布勒。卡瑟尔已经不再争辩他们应该把布勒留在家里。萨拉坚信失去了他们的保护它会被蒙面客杀害的,尽管卡瑟尔指出当初买它是为了保护他们而非受保护。时间长了卡瑟尔觉得让点儿步也没什么了,只是他母亲对狗有着深深的厌恶,她还养了只缅甸种的猫,而干掉这只猫是布勒坚定不移的夙愿。卡瑟尔夫人在他们到达之前将猫锁在卧室,在这漫长的一天中,她会不断向他们暗示那猫无人照顾的悲惨命运。有一次,他们发现布勒大鹏展翅般守在卧室外伺机而发,呼吸粗重,就像莎士比亚剧本里的杀人凶手。之后,卡瑟尔夫人为此给萨拉写了封长信以示责备。显然那猫过了一星期都惊魂未定,拒吃“喜跃”牌猫粮,只靠牛奶维系——显然是在绝食抗议。
当出租车驶进种植了月桂的阴暗的林荫车道时,沉闷的气氛很容易地在他们中间弥漫开来。这条路通往那座爱德华七世时代风格的、建有高大山墙的房子,那是他父亲退休后购置的,看中它是因与一家高尔夫球场相邻。(不久他就中风了,连俱乐部的会所都走不到。)
卡瑟尔夫人一如既往地在门廊迎候,她身形高挑挺直,穿着件过时的裙子,展露出其纤细优雅的脚踝;衣领则是如亚历山德拉皇后的那种高耸式样,以遮盖老年人的皱纹。为掩饰自己的沮丧,卡瑟尔不自然地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以一个夸张的拥抱问候母亲,后者则几乎没有回应。她相信任何外露的情感都是虚假的情感。她本配得上一位大使或是殖民地总督,而非一个乡村医生。“你气色好极了,妈妈。”卡瑟尔说。“在这岁数上我感觉还好。”她八十五岁了。她转过一面白净、散发着薰衣草香味的脸颊让萨拉亲吻。“我希望萨姆已经康复了。”
“哦,是的,他感到好极了。”
“过隔离期了?”
“当然。”
卡瑟尔夫人这才放心地准予他简短地吻一下。
“你很快要上预备学校了,我想,是吗?”
萨姆点点头。
“你会喜欢跟别的男孩子玩的。布勒呢?”
“它已经到楼上去找‘叮当小仙女’ 了。”萨姆得意地说。
午饭后,萨拉带萨姆和布勒去花园,让卡瑟尔跟他母亲单独待一会儿。这是每月的惯例。萨拉是好意,可卡瑟尔感觉到当这私下会面结束时母亲总会很高兴。卡瑟尔夫人又倒了两杯他们谁也不想喝的咖啡,而此间总有长长的沉默;接着她会提一个可供谈论的话题,而卡瑟尔明白这是花了不少时间准备的,以打发这段尴尬的时间。
“上周那场空难真可怕。”卡瑟尔夫人说,同时放着方糖,一块给自己,两块给他。
“是啊。的确如此。太可怕了。”他试图回忆出事的航空公司及事发地点……环球航空公司?加尔各答?
“当时我禁不住想,要是你和萨拉在机上,萨姆会怎么样。”
此时他正好想起来了:“可那是发生在孟加拉国,妈妈。我们怎么会……”
“你可是在外交部。他们可以派你去任何地方。”
“哦不,他们不会的。我被拴在伦敦的办公室了。而且不管怎样你很清楚的,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已指定你为监护人。”
“一个年近九旬的老太婆。”
“八十五,妈妈,准确地说。”
“每周我都能读到老太太在公共汽车事故中丧身。”
“你从不上公共汽车。”
“我看不出为什么我非得以不上公共汽车为原则。”
“如果你真会有意外,我们会另外指定可靠的人。”
“那恐怕太迟了。应该有祸不单行的准备。而且对于萨姆而言,还有特殊的问题。”
“我想你的意思是他的肤色。”
“你不能在大法官那儿给他找个监护。那些法官——你父亲总这样说——很多都是种族主义者。如果那样的话——你想过吗,亲爱的,如果我们都不在了,有没有人——在海外——会要求领养他?”
“萨拉没有父母。”
“你留下的——无论是不是很少,也许在某人看来——我是说海外的,那可是一笔财富。如果同时死了,年龄最长者被判定为先去世,我听人说的。那我的钱就加在了你那里。萨拉肯定有某些亲戚,而他们会宣称……”
“妈妈,你自己是不是也有点种族偏见?”
“不,亲爱的。我完全不是种族主义者,不过也许比较老派,比较爱国。不管谁说三道四,萨姆生来就是英国人。”
“我会考虑的,妈妈。”他们的讨论大多以此结束,但换个话题也未尝不是好事。“我一直在想,妈妈,我该不该退休。”
“他们给你的养老金不算优厚,是吗?”
“我有些积蓄。我们生活得很节俭。”
“你积攒得越多,就越有理由额外指定一个监护人——以防万一。我但愿能跟你爸爸一样开明,可我很不喜欢看到萨姆被拖回非洲……”
“可你看不到的,妈妈,如果你不在人世的话。”
“我总有点怀疑,亲爱的,仅此而已。我不是无神论者。”
这是他们最难熬的拜访之一了,救他的只有布勒,它一从花园回来便踌躇满志、乒乒乓乓地冲上楼梯去寻找被禁闭的“叮当小仙女”。
“至少,”卡瑟尔夫人说,“我希望我永远不会做布勒的监护人。”
“这我可以保证,妈妈。在孟加拉国的致命事故与萨塞克斯祖母协会的巴士撞毁正巧同时发生的情况下,我肯定已留下了嘱托,严格指定布勒被妥善处理——以尽可能无痛苦的方式。”
“那可不是我个人会给孙子挑选的狗种。像布勒这样的看家狗总对颜色有很强的意识。而萨姆是个容易紧张的孩子。他使我想到了你那么大的时候——当然肤色除外。”
“我小时候容易紧张吗?”
“你对一丁点儿的善意总报以过分的感激。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不过为什么有我和你父亲在你会感到不安全呢?……有一次,你把一支很好的钢笔给了一个同学,因为他送了你一块夹巧克力的小圆面包。”
“哦,嗯,妈妈。现在我一直精打细算的。”
“我怀疑。”
“而且我差不多不会感激了。”可他这么说的时候,想起了死在监狱里的卡森,也想起了萨拉的话。他补充道:“不管怎说,我没有做得太过。我现在的要求比一个便士的面包高了。”
“我一直觉得你有件事情比较奇怪。自从遇到萨拉后,你再也不提玛丽了。我那时很喜欢玛丽。我真希望你能和她有个孩子。”
“我在努力忘掉死者。”他说,但那不是真的。在婚姻的早期他便知道自己不能生育,所以一直没有孩子,但他们过得很快活。妻子在牛津街被呼啸而来的炸弹爆炸中粉身碎骨,这种痛苦绝不亚于失去了独生子。当时他正安然无恙地在里斯本与人会谈。他没能保护她,也就没有和她一同葬身火海。因此他从不与人谈她,甚至对萨拉也如此。
2
当他们在床上回顾白天在乡下的经历时,萨拉说:“让我对你妈妈总感到惊讶的是,她那么容易就接受了萨姆是你的孩子这一事实。她就从没想过,若父亲是个白人,他怎么会那么黑的?”
“她好像不大注意肤色的细微变化。”
“穆勒先生就能。我敢肯定。”
楼下的电话响了。已近午夜。
“哦,见鬼,”卡瑟尔说,“谁会在这个钟点给我们打电话?又是你的蒙面大盗?”
“你不准备去接?”
铃声停了。
“如果是你的蒙面大盗,”卡瑟尔说,“我们会有机会捉住他们。”
电话再次响起。卡瑟尔看了看表。
“看在上帝的分上,去接吧。”
“肯定打错了。”
“你不接的话我就去。”
“穿上晨衣。会着凉的。”可就在她下床时,电话又不响了。
“肯定还会打来,”萨拉说,“你不记得上个月了——凌晨一点响了三次?”可这回电话保持着沉默。
过道里传来一阵哭声。萨拉说:“他们真该死,把萨姆吵醒了。不管他们是谁。”
“我去看看他。你在发抖。快回到床上来。”
萨姆问:“是有盗贼吗?为什么布勒不叫?”
“布勒明白得很。没有盗贼,萨姆。就是我的一个朋友,电话打得太迟了。”
“是穆勒先生吗?”
“不是。他不是朋友。睡吧。电话不会响了。”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
“它响了不止一次。”
“是的。”
“可你总不接。那么你怎么知道是朋友打来的?”
“你问题太多了,萨姆。”
“是秘密暗号吗?”
“你有秘密吗,萨姆?”
“有的。很多呢。”
“告诉我一个吧。”
“我不干。告诉你就不是秘密了。”
“嗯,那我也有秘密呀。”
萨拉仍然醒着。“他现在没事了,”卡瑟尔说,“他以为是盗贼打来的。”
“说不定是的。你跟他怎么说?”
“哦,我说那是暗号。”
“你总有办法让他平静下来。你爱他,是吗?”
“是的。”
“真怪。我一直理解不了。我但愿他真是你的孩子。”
“我不希望这样。你知道的。”
“我总不明白为什么。”
“我和你说了很多次了。每天刮胡子时,我看自己就看够了。”
“你看到的只是一个善良的人,亲爱的。”
“我没这样看自己。”
“对于我而言,当你不在了,你的亲生骨肉将是我的生活寄托。你不会长生不老的。”
“是啊,感谢上帝。”他不假思索地说出来,并立即后悔了。每次都是她的同情心使他倾诉得太多。无论他如何试图让自己心肠硬些,他总禁不住想对她和盘托出。有时他玩世不恭地把她和一个机智的、善于利用同情心并能适时递根烟的讯问者相比。
萨拉说:“我知道你忧心忡忡。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但我知道你不能说。也许有一天……等你自由了……”她又忧伤地补充道,“如果你还能有自由的话,莫瑞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