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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 第三章 |

兄弟团圆

胖查理坐上去往英国的返程航班,那里至少是他心目中最像家的地方。

他带着个小手提箱和一个用胶带粘好的大纸板箱,刚走出海关就看到来接机的罗茜。她给了胖查理一个大大的拥抱。“情况如何?”她问。

胖查理耸耸肩。“不算太糟。”

“那就好,”她说,“至少你不用担心他会来参加婚礼,让你难堪了。”

“是啊。”

“我妈妈说,咱们应该把婚礼推迟几周,以示对他的尊重。”

“你妈妈只是希望咱们把婚礼一直推迟下去,干脆画上个句号。”

“胡说。她觉得你很不错。”

“就算把布拉德·皮特、比尔·盖茨和威廉王子混成一个人,也不会从你妈妈嘴里得到‘很不错’的评价。在地球上生活的男人,没一个配得上她的女儿。”

“她喜欢你。”罗茜的回答尽职尽责,可惜毫无说服力。

罗茜的妈妈不喜欢胖查理,这事儿所有人都知道。罗茜的妈妈是个神经过敏,充满偏见、焦虑和怨怼的人。她住在温坡街的高档公寓,超大号冰箱里除了维生素饮料和黑麦饼干什么都没有。古董餐柜上的碗里放着蜡制水果,每周除尘两次。

胖查理头一回造访罗茜的母亲时,曾经咬过一口蜡苹果。他当时特别紧张,紧张到随手拿起个苹果——他辩解说,是个特别逼真的苹果——就咬了上去。在此之前,罗茜还一直玩命给他暗示。胖查理把蜡团吐到手中,脑袋里还转过个念头,要不要干脆假装说自己喜欢蜡水果,或者装作打一开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样做不过是打个趣儿。但罗茜的妈妈已经扬起一条眉毛,走过来,把剩下的苹果从他手中拿走,解释说这年头真正的蜡水果有多昂贵,又有多难找,然后把它扔进了垃圾桶。胖查理整个下午都坐在沙发上,嘴里一股蜡烛味儿。罗茜的母亲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是要确保他不再去咬自己珍贵的蜡水果,或是把齐本戴尔式古董椅的椅腿啃下来。

罗茜母亲公寓的餐柜上摆着几个银相框,里面有些彩色大照片,包括罗茜小时候的照片,还有她父母的合影。胖查理仔细研究着他们的相貌,寻找罗茜的影子。罗茜十五岁时,父亲就过世了。他是个大块头,一开始是厨师,然后是主厨,最后成了餐馆老板。他在所有照片上都很醒目,就好像每次拍照之前都有个服装道具组来帮他打扮。罗茜的父亲身材壮实,笑容灿烂,胳膊始终弯着,好让罗茜的母亲挽住。

“他是个绝妙的厨师。”罗茜说。在那些照片里,她妈妈身材姣好,满面笑容。可现在十二年过去了,她成了骨感版的厄莎姬特 ,而且胖查理从没见她笑过。

“你妈妈做饭吗?”胖查理后来曾经问过罗茜。

“我不知道。我从没见她做过饭。”

“那她吃什么?我是说,她不能光靠饼干和清水过活啊。”

罗茜说:“我想她是叫外卖吧。”

胖查理觉得罗茜的妈妈很有可能会在夜里变成蝙蝠,去吸食沉醉梦乡的无辜者的鲜血。他曾经跟罗茜提过一次这个念头,但她体会不到其中的幽默之处。

罗茜的妈妈曾经跟她说,胖查理跟她结婚肯定是为了钱。

“什么钱?”罗茜问。

罗茜的母亲抿着嘴做了个手势,比了比这间公寓,把蜡水果、古董家具和墙上的画卷全部囊括在内。

“但这都是你的。”罗茜说。她在伦敦一家慈善机构工作,就靠薪水过活——而且薪水实在微薄。所以为了维持开销,罗茜还得用父亲留给她的一笔钱作为补充。她用这钱买了辆二手的大众高尔夫,还要支付一间小公寓的房租——这是她跟一连串澳大利亚或新西兰室友合租的。

“我不能永远活下去。”她妈妈不屑地说。可这语气却暗示着永远活下去的坚定信念:逐渐变得更瘦更硬更难对付,吃得越来越少,最后只靠空气、蜡水果和恶意就能过活。

罗茜开着车从希思罗机场送胖查理回家。她考虑应该换个话题,就开口说:“我的公寓进水了,整栋楼到处都是。”

“怎么搞的?”

“楼下的克林格夫人。她说有什么东西漏了。”

“可能就是克林格夫人。”

“查理!嗯,我在想……我今晚能在你家洗个澡吗?”

“要我帮你涂肥皂吗?”

“查理!”

“当然,没问题。”

罗茜盯着前面那辆车的后屁股,把手从变速杆上移开,握了握胖查理的大手。“我们很快就会结婚了。”她说。

“我知道。”胖查理说。

“嗯,我的意思是,”她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做这些,不是吗?”

“很多。”胖查理说。

“你知道我妈妈说过什么吗?”罗茜说。

“呃,是说应该恢复绞刑吗?”

“不是!她说,如果一对夫妻在结婚第一年中,每做一次爱就在罐子里放一枚硬币,以后的日子里每做一次就从罐子里拿走一枚,结果会发现罐子永远不会变空。”

“这说明……”

“哦,”罗茜说,“挺有意思的,不是吗?我晚上八点带我的橡皮鸭子过去。你有多余的浴巾吗?”

“呃……”

“我会带上我的浴巾。”

胖查理觉得,在他们确定关系,切开结婚蛋糕前,即便有一枚硬币偶然掉进罐子,世界也不会就此终结。但罗茜有她自己的看法,所以这个问题就到此为止了。罐子仍然空空荡荡。

胖查理刚到家就发现一个问题:你经过短期旅行返回伦敦时,如果航班在上午到达,那么接下来的一整天都会无所事事。

胖查理是个以工作为重的人。躺在沙发上看日间电视节目,会让他回想起自己也曾是无业游民的一员。他觉得现在应该干的,就是早一天回去上班。在奥德乌奇街办公楼六层,也就是顶层的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中,他会感觉如鱼得水。在休息室和同事们聊天打趣,也让他惬意安然。华丽的生活画卷将在他面前展开,图案中透出壮美,技法里蕴藏着跃动不息的活力。人们见到他回来,肯定会非常高兴。

“你不是明天才回来吗?”胖查理走进公司时,前台安妮说,“别人打电话来,我都告诉他们你明天才会回来。”她似乎不怎么高兴。

“没办法的事。”胖查理说。

“当然,”安妮不屑地说,“你得给梅芙·利文斯顿回个电话,她每天都打来。”

“她不是格雷厄姆·科茨的客户吗?”

“对,但他让你跟她讲。等一下。”她说着拿起电话。

提到格雷厄姆·科茨时,必须用全名。不是科茨先生,也不能称呼格雷厄姆。这是他的事务所,专门为各色名人做代理,并以代理人的身份从他们的收入中提成。

胖查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也就是他和几个档案柜所分享的小房间。他的电脑显示屏上贴着一张黄色便笺,上面写着“来见我。格·科”。他穿过走廊,来到格雷厄姆·科茨宽敞的办公室。门是关着的。他敲了一下,不敢确定里面到底有没有人搭腔,便推开门,把脑袋探了进去。

屋子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呃,您好?”胖查理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没有回答。但这房间里确实有点乱。书架离开墙壁,歪过了一个角度,胖查理还听到一阵类似锤打什么东西的巨响从书架后面传来。

他尽量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回到自己的办公桌。

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

“我是格雷厄姆·科茨。到我的办公室来。”

这回格雷厄姆·科茨就坐在办公桌后,书架也回到了靠墙的位置。他没有请胖查理坐下。格雷厄姆·科茨是个中年白人,一头很漂亮的金发往后背着。如果你见到他,突然觉得他很像一只穿着昂贵西服的白鼬,那你肯定不是头一个有这种想法的人。

“看来,你又回到我们之中了,”他说,“可以这么说。”

“是的。”胖查理说。接着,因为他觉得格雷厄姆·科茨对自己提前归来似乎不是很高兴,就又加了一句:“抱歉。”

格雷厄姆·科茨抿着嘴,低头看了眼桌上的一份文件,然后又抬起头来。“实际上,我本以为你明天才会来上班。在我们看来,有点早,不是吗?”

“我们——我是说,我——是今早回国的。从佛罗里达。我想应该来上班。有很多事儿要做。表达心意。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

“绝定。”格雷厄姆·科茨说。这个词——“绝对”和“肯定”撞击后的产物——总是让胖查理精神紧张。“毕竟这是你的问题。”

“实际上,是我父亲的问题。”

白鼬似的脖子扭了一下。“但你还是用掉了一天的病假。”

“当然。”

“梅芙·利文斯顿。莫里斯忧郁的遗孀。需要安慰。好听的话和可信的保证。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实际事务还在处理中。要梳理莫里斯·利文斯顿的财产,并保证为她提供稳定上升的进项。她几乎每天都来电话,希望得到保证。现在,我把这个任务转交给你。”

“好的,”胖查理说,“这么说,呃,是阴魂不散啊。”

“多干一天,多挣一元。”格雷厄姆·科茨摇着手指说。

“孜孜不倦?”胖查理提示说。

“埋头苦干。”格雷厄姆·科茨说,“好了,很高兴和你聊天,但咱们都有很多活儿要干。”

一待在格雷厄姆·科茨周围,胖查理就老是忍不住说成语,以及开始做白日梦,梦中会出现巨大的黑色直升机群,首先是朝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密集扫射,然后投掷燃烧弹。在这些白日梦中,胖查理肯定不会待在办公室。他会坐在奥德乌奇街对面的小咖啡馆外,喝着香浓的咖啡,不时为某颗扔得特别准的燃烧弹喝一声彩。

你可以从这一点推断出来,并不需要深入了解胖查理的工作,就可以知道他不喜欢这份活计。总的来说,你是正确的。胖查理对数字很在行,所以总能找到工作;同时他又有种笨拙和自卑的心理,没法告诉别人他到底做了什么,做了多少。胖查理这一辈子,总是看着周围的人不可容忍地爬到他们能力不及的位置,而他还留在最底层,起着关键性作用,直到某一天重新加入失业大军,开始看日间电视节目。胖查理从没有过长期失业的经历,但过去十年里这种事发生得过于频繁了,让他在任何岗位都无法安心。不过,他倒觉得这不过是人之常情。

胖查理给梅芙·利文斯顿打了个电话。她已故的丈夫莫里斯·利文斯顿曾是约克郡最著名的喜剧演员,也是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的长期客户。“您好,”他说,“我是查尔斯·南希,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财务部的人。”

“哦,”一个女人的声音从电话对面传来,“我还以为格雷厄姆会亲自给我打电话呢。”

“他被一些事绊住了。所以他,呃,把这件事指派给了我,”胖查理说,“那么,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

“我不知道。我只想知道……哦,银行经理想知道……莫里斯留下的钱什么时候能转账过来。上次通话时,格雷厄姆·科茨跟我说过……嗯,我想应该是上次……他说那笔钱已经投资……我是说,我知道这种事需要时间……他说要不然我就会损失很多钱……”

“是的,”胖查理说,“我知道他正着手处理,但这种事需要时间。”

“是的,”她说,“我想也是。我给BBC打了电话,他们说莫里斯过世后,已经拨出几笔报酬。知道吗,他们已经发售了全部《莫里斯·利文斯顿,我猜想》的DVD版?还在圣诞节推出了《排除万难》系列短剧。”

“我不知道,”胖查理承认道,“但我想格雷厄姆·科茨肯定知道。这种事,他总是一清二楚。”

“我还得自己花钱去买DVD,”她期冀地说,“不过它勾起了所有的回忆。演员们的喧嚣,BBC俱乐部的味道。我跟你说,这让我怀念聚光灯。知道吗?我就是在那里遇到莫里斯的。我过去是个舞蹈家,有自己的事业。”

胖查理告诉梅芙·利文斯顿,他会通知格雷厄姆·科茨说她的银行经理有点担心,然后就挂上了电话。

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怀念聚光灯。

在胖查理最可怕的噩梦中,一束灯光从黑沉的天空中照射下来,将他笼罩。他当时在一个宽大的舞台上,隐身在黑暗中的观众们会强迫他站在光束里唱歌。无论胖查理跑得多远,跑得多快,或是藏得多好,他们都会把他找出来,揪回舞台上去,面对数十张期盼的面孔。他总是在真正开口唱歌前惊醒,大汗淋漓,不住颤抖,心脏好像一门大炮在轰击胸膛。

一天的工作结束了。胖查理已经在这里干了将近两年。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的人员流动率相当高。所以除了格雷厄姆·科茨本人,这里就数他资格老。可就算这样,还是没人喜欢他。

胖查理有时会坐在办公桌后,望着清冷的灰雨敲打玻璃窗,幻想自己住在某个热带海滩附近,不可思议的蓝色海洋拍打着不可思议的黄色沙滩,泛起片片碎浪。胖查理还时常思忖,住在他想象中这片沙滩上的人,注视着浪花白色的手指,聆听着棕榈树上热带鸟类的歌唱,或是在沙滩上散步时,会不会也曾梦想自己住在英格兰,坐在某栋办公楼六层一间橱柜大小的屋子里,看着灰蒙蒙的雨滴,以求远离金色海滩和完美生活的空洞乏味——这是一种就连插着小红伞,朗姆酒成分稍微过多的利口酒也无法驱走的无聊感。这种想法让他备感欣慰。

胖查理回家的路上,在外卖酒吧买了一瓶德国白酒,又从隔壁小超市买了根薄荷香型的蜡烛,然后到附近的比萨连锁店买了份比萨。

晚上7点30分罗茜从瑜珈课上给他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会晚点过去,8点又从车里来电话说遇到交通堵塞,9点15分告诉他车子已经开到街口。此时胖查理几乎喝光了那瓶白酒,比萨也只剩下一角。

后来,他曾想过是不是白酒让他说了那句话。

9点20分,罗茜终于到达。她随身带着浴巾,还有个装满洗发水、肥皂和一大罐护发油的塑料袋。罗茜精力充沛神采飞扬地对一杯白酒和一角比萨说了声不。她解释说自己塞车时就吃过了。是她叫的外卖。所以胖查理坐在厨房,给自己倒了最后一杯白葡萄酒,从冷掉的比萨上挑着奶酪和腊肠吃。与此同时,罗茜走进浴室,然后很突然、很大声地开始尖叫。

胖查理跑进浴室时,第一声尖叫还未消失,罗茜正给肺部补充空气,准备发出第二声。他以为自己会看到罗茜鲜血淋漓的样子。但令他既意外又安心的是,罗茜身上没有血。她穿着蓝色胸罩和内裤,手指浴缸。那里趴着一只很大的棕色花园蜘蛛。

“抱歉,”她哀叫着说,“它把我吓了一跳。”

“它们总是这样,”胖查理说,“我来把它冲走。”

“你敢!”罗茜厉声说,“这是条性命。把它拿出去。”

“好的。”胖查理说。

“我到厨房等着,”她说,“弄出去后告诉我。”

如果你喝了一整瓶白葡萄酒,那么用旧时的生日贺卡把一只相当警觉的花园蜘蛛哄进塑料杯,就像是对手眼协调能力的一次挑战。而一位号称要到厨房等着,可实际上却趴在你肩膀后面提供建议,身上只穿内衣的未婚妻,在这项挑战中也起不了什么正面作用。

但尽管有罗茜“帮忙”,他还是很快就把蜘蛛哄进塑料杯,杯口用一张贺卡捂住。这张卡片来自一位学校里的老朋友,上面写着“心有多老,你就有多老”。(而在内页则用“所以别老在心里意淫了,你这个色情狂——生日快乐”把上一句话完全颠覆。)

他带着蜘蛛下楼,走出正门,来到一个很小的前院花园。这座花园有一道可供人们翻越的篱笆,还有几块大石板,石板间长满青草。他把杯子举起来,在钠灯昏黄的光线下,蜘蛛变成了黑色。胖查理想象着它大概也在注视自己。

“很抱歉。”他对蜘蛛说道,随后又在体内荡漾的白葡萄酒驱使下,大声重复了一遍。

他把杯子和卡片放在一块破碎石板上,然后拿起杯子,等待蜘蛛匆忙逃走。但它只是一动不动地趴在贺卡正面卡通泰迪熊的笑脸上。人和蜘蛛就这样对视着。

希戈勒夫人对他提过的几句话突然冒出头来,胖查理未及阻止,话语已经脱口而出。也许这要怪他心中的恶魔。也许只是体内的酒精。

“如果你见到我的兄弟,”胖查理对蜘蛛说,“就跟他说,他应该过来打声招呼。”

蜘蛛趴在那里,抬起一条腿,几乎像是认真考虑着什么。随后它飞快爬过石板,消失在篱笆之间。

罗茜洗了个澡,又在查理脸上留下个似有还无的啄吻,然后就回家去了。

胖查理打开电视,但却发现自己开始打瞌睡,就关上电视,上床睡觉。他做了个特别逼真的怪梦,足以令他终生难忘。

有个办法可以判断是不是在做梦,那就是看看你是否出现在某个现实生活中从没去过的地方。胖查理从没去过加利福尼亚,从没去过贝佛利山庄。但这地方他已经在电影电视里见过太多次了,足以产生一种惬意的熟识感。

一个派对正在举行。

洛杉矶的灯火在他们身下闪烁变化。

派对中的人似乎被整整齐齐分成了几群:一群是拿着放满精致开胃点心的银盘子的人,一群是从银盘子里拿点心的人,还有一群是谢绝的人。那群接受服务的人正围着大宅闲聊、微笑、交谈,每个人都相信自己是好莱坞世界中的重要人物,就像古代日本宫廷中的庭臣——而且,和在古代日本宫廷一样,每个人都相信只要再往上迈一步,自己就安全了。这里有想成为明星的演员,想成为独立制片人的明星,渴望得到制片厂稳定工作的独立制片人,想成为明星的导演,想给实力更足的制片厂当老板的制片厂老板,希望别人能够喜爱自己这个人的制片厂律师——失败后,就退而求其次,只希望别人喜欢自己。

在胖查理的梦中,他可以同时从内外两个角度看到自己,而且他也并非自己。在平时的梦里,他也许只是在参加一次忘了复习的复式簿记财务考试,而且在那种环境下他可以肯定自己最后一站起身,就会发现早上着装时不知怎的忘了穿裤子。在胖查理的梦中,他就是自己,只是更笨拙些。

但这个梦不同。

在这个梦里,胖查理很酷,而且不只是酷。他游刃有余,他聪明绝顶,他潇洒自如;他是这个派对中不拿银盘子的人里,唯一没有接到邀请的。(这让睡梦中的胖查理大感惊异,他想不出有什么事会比没接到邀请就出现在某个地方,更令人尴尬的了。)而且他如鱼得水,过得很快活。

他给每个问起他是谁,他在这儿做什么的人所讲的故事都不相同。半小时后,派对中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某个外国投资公司的代表,到这儿来是为了彻底买断某家制片厂;又过了半小时,他将出价投标派拉蒙公司的事,就已经是派对上的共识了。

他似乎比所有人都要快活,沙哑的笑声极富感染力。他指导侍者调制一种被他称作“双重领悟”的鸡尾酒。虽然这酒是用香槟打底,但他还是非常令人信服地解释说,这是无酒精饮品。它包括一点儿这个一点儿那个,最后变成了鲜艳的紫色。他把饮料分发给在场的宾客,热心地要他们品尝;最后就连那些小心翼翼地抿着苏打水,好像生怕它会消失的人,也开始兴奋地喝起这种紫色饮品。

接着,依照梦境的逻辑,他带领人们走到游泳池旁,提议教他们“水上行走”的把戏。他对所有人说,这完全是个信心的问题,还有态度,还有迈出第一步的勇气,还有知道该怎么做。似乎派对里的人都觉得“水上行走”是个值得一学的好把戏,仿佛某种深埋在灵魂中的东西,他们过去都会,只是暂时忘记了,而这个人会帮他们回想起这个技巧。

把鞋子脱下来,那人说,所以他们都脱下鞋子;瑟吉欧·罗斯牌、克里斯蒂·洛布丁牌、勒内·考维拉牌 ,紧挨着耐克、马丁和某些不知名的黑色皮鞋。他领着人们,排成某种康茄舞队形,绕游泳池转了一圈,然后走上水面。池水碰上去有点凉,在他们脚下像果冻似的颤动。有些女子,甚至有几个男人,冲着池水哧哧傻笑。几个年轻的经纪人开始在水面蹦跳,就像一群玩蹦床的孩子。在山下,洛杉矶的灯光透过迷雾,宛若遥远的银河。

没过多久,池面上每一寸地方都挤满了人,有人站着,有人跳舞,有人摇摆,有人蹦上蹦下。人群如此拥挤,那个潇洒的男子,也就是梦中的查理干脆退回混凝土池边,从一个银餐盘上取了些生鱼片沙拉。

一只蜘蛛从茉莉花上垂到男人肩头,顺着胳膊一路走到他的手掌。男人高兴地跟它说了声“嗨”。

接着他沉默不语,似乎在倾听只有他能听到的蜘蛛的话语。他随后开口说,勤问必有所得。不是这样吗?

他把蜘蛛小心地放到一片茉莉叶片上。

几乎与此同时,赤脚站在游泳池水面上的人们,突然想起水是液体,不是固体,而且人们通常不在水上走路是有原因的,何况舞蹈甚至蹦跳。因为,这不可能。

他们是梦境的推进者和动摇者。转眼之间,这些人就衣着整齐地落入四到十二尺深的池水中,不停手舞足蹈,浑身湿透,吓得不轻。

潇洒的男子却随意地走过泳池,踏过一些人的头顶,和另一些人的手掌,始终没有失去平衡。他走到泳池对面,再往前就是陡峭的山崖。男人高高跃起,扑进洛杉矶夜晚的灯光,这闪烁光芒一下子将他吞没,宛若浩渺海洋。

水中的人们爬出泳池,气愤、沮丧、困惑、湿透,有几个还被淹得半死……

南伦敦的黎明,泛着蓝灰色光芒。

胖查理下了床,走到窗前,昨晚的梦让他心绪烦乱。窗帘是拉开的。他可以看到日出,一轮巨大的橙色朝阳,环绕在泛着猩红色的灰云中。面对这种天空,就连最俗气的人也会发现心中深深埋藏着的作画的冲动。

胖查理看着日出。早晨天发红,他心想,船员要慎行。

他的梦实在古怪。好莱坞的派对。水上行走的奥秘。还有那个人,是他又不是他的人……

胖查理意识到自己见过梦里的男人,在某个地方见过。他也意识到如果放任自流,这件事就会像断在两颗牙齿间的一丝牙线,或是“淫亵”和“淫贱”这两个词的精确差异,惹得他一天不得安宁。它会留在那里,会把他纠缠。

胖查理望着窗外。

此刻才刚过六点,世界一片寂静。街口有个早晨出来遛狗的人,正在鼓励一只小博美清清肠胃。一名邮递员在几座住宅之间来回晃悠,最后回到他那辆红色货车。胖查理窗口下的人行道上有什么东西在动,他低头看去。

一个人站在篱笆旁边。他发现穿着睡衣的胖查理正低头注视自己,便露出笑容,冲他挥了挥手。似曾相识的感觉像电流一样钻进胖查理的心窝:虽然他一时想不起是怎么回事,但的确认识这个笑容和挥手的姿势。梦中的感觉还萦绕在胖查理脑袋里,让他很不舒服,也让这个世界显得缥缈虚妄。他揉揉眼睛,篱笆旁的男人已经不见了。胖查理希望他已经离开,顺着街道走入黎明的残雾中,把自己心中的躁动、疯狂和奇怪的感觉一并带走。

这时,门铃响了起来。

胖查理穿上晨衣,走下楼梯。

他以前开门时从没拴过安全链,这辈子从来没有。但这次,他在转动把手前,却特意把安全链挂好,将前门打开了六英寸的缝隙。

“早上好?”他谨慎地说。

门缝里透进来的笑容足以照亮一座小镇。

“你要我来,我就来了,”陌生人说,“可以替我把门打开吗,胖查理?”

“你是谁?”他刚说完这句话,就想起了过去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他母亲的葬礼,火葬场的附属小教堂。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副笑容。胖查理已经知道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对方还没开口前就知道了。

“我是你兄弟。”男人说。

胖查理关上门,将安全链滑下来,然后把门打开。男人还站在那里。

胖查理不知该如何向传说中的兄弟问好,他过去可从不相信有这个人存在。所以两人就这样一边一个,面对面站在房门两侧,直到他兄弟说:“你可以叫我蜘蛛。不想请我进去吗?”

“哦,不是。当然。请吧。请进。”

胖查理带着他走上楼梯。

不可思议的事情时有发生。它们发生时,大多数人只是当作平常事处理。今天,和每天相同,全世界大约有五千人经历了概率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小概率事件,没有一个人拒绝相信他们的感官体验。大多数人都会用他们本国的语言说一句“大千世界无所不有,不是吗”,然后继续自己的生活。所以当胖查理的部分思绪,开始为眼下的情况寻找合情合理的解释时,他的大部分心神只是简单接受了这个概念:一位未曾谋面的兄弟正跟在身后走上楼梯。

他们来到厨房。

“想来杯茶吗?”

“有咖啡吗?”

“恐怕只有速溶的。”

“那就行。”

胖查理拧开电热壶。“远道而来,嗯?”他问。

“洛杉矶。”

“航班怎么样?”

男人坐在餐桌旁,耸了耸肩。这是那种足以表达任何意思的耸肩。

“嗯。你计划待多久?”

“我还没仔细想过呢。”男人——蜘蛛——兴致勃勃地环顾着胖查理的厨房,就好像他这辈子从没见过厨房似的。

“咖啡怎么喝?”

“黑若夜,甜如罪。”

胖查理把杯子放在他面前,又把糖罐递了过去。“自己来吧。”

蜘蛛一勺接一勺地往咖啡里加糖,胖查理坐在对面凝视着他。

他俩的相貌有种亲人的相似性,这点毋庸置疑。但如果仅此而已,就根本无法解释在胖查理看到蜘蛛时,心中那种强烈的熟识感。蜘蛛的模样很像是胖查理心目中自己的样子,而不是那个每天一成不变出现在浴室镜子里,略有些令人失望的家伙。蜘蛛更高,更瘦,更酷。他穿着黑红皮夹克和黑皮裤,而且穿得很合体。胖查理试图回忆起梦中那个潇洒男子的穿着打扮。蜘蛛身上有种传奇色彩,光是坐在这个人对面,就让胖查理觉得自己局促、笨拙,还有点蠢。这不在于蜘蛛穿的是什么衣服,而在于胖查理知道自己穿上这身衣服,只会像是个打扮糟糕的人妖。这也不在于蜘蛛微笑的样子——很自然、很快活——而在于胖查理笃信不疑,他就算从今天开始,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直到世界末日,也挤不出一半的魅力、自信,还有那耀眼夺目的气派,哪怕一个都不可能。

“你参加了妈妈的葬礼。”胖查理说。

“我也想过等仪式结束后去跟你打声招呼,”蜘蛛说,“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个好主意。”

“真希望你当时就来见我,”胖查理想了想又说,“我本以为你会参加父亲的葬礼。”

蜘蛛说:“什么?”

“他的葬礼。在佛罗里达。几天前。”

蜘蛛摇摇头。“他没死,”他说,“我敢说,如果他死了我会知道的。”

“他死了。我把他埋了。哦,我是说我填好了墓穴。你可以去问希戈勒夫人。”

“他是怎么死的?”蜘蛛说。

“心脏病发作。”

“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只能说他死过。”

“哦,是的,他确实死了。”

蜘蛛的笑容消失了。他盯着手里的咖啡,似乎觉得可以从中找到答案。“我应该去确认一下,”蜘蛛说,“不是说我不相信你。可这事关我的老爹。虽说我的老爹也是你老爹。”他做了个鬼脸。胖查理知道这鬼脸是什么意思。每当父亲的话题冒出头来,他都会做这个表情,当然是在心里。“她还住在老地方吗?我们小时候的隔壁?”

“希戈勒夫人?对,还在那儿。”

“你从那里带回什么东西来了吗?画片?或是照片?”

“我带了一箱子照片回来。”胖查理还没打开那个大纸板箱。它还放在客厅里。查理把箱子拿进厨房,放到桌上。他用一把餐刀切开箱子周围的包装袋。蜘蛛把手伸进箱子,用细长的手指翻找着照片,好像在玩扑克似的。他最后拿出一张母亲和希戈勒夫人二十五年前的合影,她们就坐在希戈勒夫人家的门廊上。

“这个门廊还在吗?”

胖查理努力回忆。“我想,是的。”他说。

后来他回想此事时,实在记不起是照片变大了,还是蜘蛛变小了。他可以起誓说这两件事都未曾发生,但无论如何,蜘蛛走进了照片,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照片闪着微光,泛起涟漪,把他吞了下去。

胖查理揉揉眼睛。他独自一人坐在厨房,时间是早晨6点。餐桌上放着一盒子照片和文件,还有个空杯子。他把杯子放进水槽,走回卧室,躺在床上,一觉睡到7点15分。 iztoYehTPqYkcr0qIoyZQ3Lf7OsDZMQk6ucFIJEADygaHz+SjCZmNxCKzEOadS3z



Chapter

| 第四章 |

醇酒、美人与
歌之夜

胖查理醒了过来。

两个梦境在他脑袋里混成一团。一个是和明星兄弟相见,另一个是塔夫脱总统带着《猫和老鼠》全体演员来他家造访。他洗了个澡,坐地铁去上班。

这一整天,胖查理的潜意识里都有什么东西在作怪,但他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他放错东西。他忘记东西。有一次,他居然坐在桌子后面唱起歌来。并不是因为心情愉快,只是因为他忘了不该这么做。格雷厄姆·科茨从门口把脑袋探进小房间斥责他时,胖查理才意识到自己在唱歌。

“办公室不准使用收音机、随身听、MP3播放器或者其他音响设备,”格雷厄姆·科茨像白鼬一样冲他怒目而视,“这体现了一种懒散作风,一种身处工作世界的人都深恶痛绝的作风。”

“不是收音机。”胖查理觉得耳朵发烧。

“不是?那么好,请您告诉我,到底是什么?”

“是我。”胖查理说。

“你?”

“对。是我唱的。我很抱歉……”

“我敢发誓说那是收音机。但我居然搞错了,仁慈的上帝啊。好吧,既然拥有如此卓越的天赋、如此精湛的技艺,那也许你应该离开我们去做歌手,去娱乐大众,来一场首次登台演唱会,而不是在一个其他人还要工作的地方捣乱。嗯?一个人们需要认真经营自己职业生涯的地方。”

“不,”胖查理说,“我不想离开。我只是没过脑子。”

“那么,”格雷厄姆·科茨说,“你必须学会控制自己不要唱歌——除了在浴室洗澡时,或是偶尔支持自己最喜欢的球队时——我本人是水晶宫队的支持者。要不然,你就去别的地方给自己找个好工作吧。”

胖查理露出微笑,接着马上意识到微笑根本不是他的本意,便又摆出严肃的表情,但此刻格雷厄姆·科茨已经离开房间。胖查理心中暗自咒骂,双臂趴在桌上,把脑袋埋了进去。

“是你在唱歌吗?”她是艺人联络部门新来的女孩。胖查理从来搞不清她们的名字。这个部门的人多半在他认识之前就会离职。

“恐怕就是我。”

“你唱的是什么?很好听。”

胖查理发现自己也不知道。他说:“我也不清楚。我都没在听。”

女孩笑了起来,当然声音很轻。“他说得对。你应该去录唱片,而不是在这里浪费生命。”

胖查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只觉得脸上发烧。于是他开始处理数据,做笔记,翻出写着各种消息的贴纸,把它们都粘在电脑屏幕上,直到确定女孩已经离开为止。

梅芙·利文斯顿打来电话。她问胖查理能否提醒格雷厄姆·科茨给银行经理打个电话。他说自己会尽力而为。梅芙直截了当地说,希望他赶快处理。

下午四点,罗茜往他的手机上打了个电话,说自己的公寓又发大水了;还告诉他,好消息是她妈妈终于对即将到来的婚礼提起了兴趣,要她晚上过去讨论一下。

“哦,”胖查理说,“如果是她来安排宴会,咱们就能在食物这一项省下不少钱了。”

“别胡说了。我今晚会打电话,告诉你事情的进展。”

胖查理说他爱她,然后就挂掉电话。他感觉有人在注视自己,连忙转过身。

格雷厄姆·科茨说:“在工作时间打私人电话之人,将会自食其果。你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您?”

“确实是我,”格雷厄姆·科茨说,“确实是我。没有比这话更有道理的了。把它当作一次正式警告。”他脸上露出微笑。这种洋洋自得的微笑,会强迫胖查理思索把拳头埋进格雷厄姆·科茨柔软舒适的上腹部所引发的各种可能性。他估计后果会在被开除和因人身攻击而被起诉间随机选取。他心想,无论如何,都是件好事……

胖查理本质上不是个习惯暴力的人,但他可以做梦。他的白日梦通常都是些惬意的小事。有足够的钱,可以随时在好馆子吃饭;一份没人对他指手画脚的工作;可以在某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放声歌唱,而不必感到难堪。

但这天下午,他的白日梦有了全新的内容。首先他会飞,而且子弹会被他强健的胸膛弹开。他幻想着从高空飞速下降,从一群无赖和懦夫中间救出罗茜。她会紧紧抱住他。两人一同飞向夕阳,飞向他的冰冷城堡。在那里,罗茜心中会充满感激之情,热情洋溢地决定把整个“等到结婚之后”的问题抛在脑后,只想看看他们能把罐子填得多快,塞得多高……

白日梦可以疏解压力。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枯燥生活的压力,不断告诉别人他们的支票还在邮局,催促别人偿还事务所债务的压力。

下午六点,胖查理关掉电脑,走下五道楼梯来到街上。天空没有落雨。欧椋鸟在他头顶盘旋鸣叫:这是一座城市的暮歌晚唱。便道上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大多数人和胖查理一样,沿着国王路向赫本地铁站走去。他们都低着头,带着那种希望早点儿回家的神情。

但在便道上有个人一动不动。他站在那里,面对胖查理和其他行人,皮夹克在风中飘摆。他没有笑。

胖查理从街尾看到了他。他向这人走去,万物都变得缥缈起来。白昼消融,他终于想起一整天都在试图回忆的那件事。

“嗨,蜘蛛。”他走过去说道。

蜘蛛看起来就好像体内正肆虐着一股风暴。他可能快要哭出声了。胖查理也说不好。他的表情,他站立的姿态,蕴含着太多情绪;街上的行人都禁不住把头扭开,感觉惭愧。

“我去了一趟,”他的语气阴沉,“我见到希戈勒夫人了。她带我去了墓地。父亲死了,而我却不知道。”

胖查理说:“他也是我的父亲,蜘蛛。”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忘记蜘蛛,怎么会把他当成一场迷梦轻易抛弃。

“是的。”

暮色的天空被欧椋鸟划出一道道阴影。它们在空中盘旋,在屋顶间飞掠。

蜘蛛猛地一颤,挺起胸膛。他似乎作出了决定。“你说得太对了,”他说,“我们应该一起干。”

“一点儿没错,”胖查理说,然后他又追问道,“干什么?”

但蜘蛛已经拦下一辆出租车。

“我们正饱尝痛苦,”蜘蛛大声说道,“父亲没了,我们的心沉甸甸坠在胸中。悲痛落在我们身上,就像花粉热季节中的花粉。黑暗是我们的全部,不幸是我们唯一的伙伴。”

“对,先生们,”出租车司机快活地说,“你们要去哪儿?”

“去寻找可以治疗灵魂中黑暗的三个药方。”蜘蛛说。

“也许我们可以来一份咖喱餐。”胖查理建议说。

“世上有三种东西,而且只有这三种东西,可以驱散死亡的痛苦,治愈生命的创伤,”蜘蛛说,“这三种东西是醇酒、美人和歌。”

“咖喱饭也不错。”胖查理明确指出,但是没人听他的。

“有什么特别的顺序吗?”司机问。

“首先是酒,”蜘蛛宣布,“整河、整湖、整海的酒。”

“没问题。”司机说着把车并入车流。

“我对这件事有种特别不好的感觉。”胖查理提醒道。

蜘蛛点点头。“不好的感觉,”他说,“是的。我们都有不好的感觉。今晚我们要接纳这些不好的感觉,并且分享它们,面对它们。我们要哀悼,我们要浸没在死亡那苦涩的沉渣中。分享你的痛苦,兄弟,痛苦不会加倍,只会减半。无人是孤岛。”

“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司机吟咏道,“它就是为你而鸣。”

“啊,”蜘蛛说,“你这话真是不错的禅语心印。”

“多谢。”司机说。

“就是这么回事,没错。你是某个哲人。我是蜘蛛。这是我兄弟,胖查理。”

“查尔斯。”胖查理说。

“斯蒂夫,”司机说,“斯蒂夫·伯里奇。”

“伯里奇先生,”蜘蛛说,“你愿意做我们今晚的私人司机吗?”

斯蒂夫·伯里奇解释说,这是他最后一趟活儿,而且他今晚要开车回家去,跟伯里奇太太和小伯里奇们共进晚餐。

“你听见了吗?”蜘蛛说,“一个有家的人。如今,我和我兄弟是家族中仅存的两个人了。今天是我们第一次相遇。”

“似乎是个挺曲折的故事,”司机说,“故事里有世仇吗?”

“完全没有。他只是不知道自己有个兄弟。”蜘蛛说。

“你知道?”胖查理问,“你知道有我这个兄弟?”

“我本该知道的,”蜘蛛说,“不过这种事很容易从脑子里溜走。”

出租车停在路边。“我们在哪儿?”胖查理问。他们似乎没走多远,他估计这里刚到舰队街。

“他要来的地方,”司机说,“酒。”

蜘蛛走出汽车,看着一个老酒吧外壁肮脏的橡木和污浊的玻璃。“很好,”他说,“给他钱,兄弟。”

胖查理付清车费。两人进入酒吧,走过一道木质楼梯来到地下室。在这里,许多脸色红润的律师和面色苍白的货币市场基金经理,肩并肩坐在一起饮酒。地板上有些锯末,吧台后面的黑板上写着字迹难认的酒单。

“你喝什么?”蜘蛛问。

“来杯佐餐红酒就行,谢谢。”胖查理说。

蜘蛛难过地看着他。“我们是安纳西最后的子孙。我们不能用佐餐红酒来悼念过世的父亲。”

“呃。好吧。那么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

蜘蛛轻松自如地游身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向吧台,就好像那些人根本不存在似的。几分钟后他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两个酒杯、一把开塞钻和一个满是尘灰的酒瓶。他随手打开瓶子,让胖查理这个最后总是要从酒杯里挑拣瓶塞碎片的人大为震撼。蜘蛛从瓶子里倒出黄褐色的酒液,颜色深得几乎发黑。他注满两个杯子,把其中一杯放在胖查理面前。

“干杯,”他说,“为了纪念父亲。”

“敬父亲。”胖查理说着碰了一下蜘蛛的酒杯,居然没像过去那样洒出来,这简直是个奇迹。他尝了一口。味道苦得很特别,还有些草药和盐味。“这是什么?”

“葬酒,就是为诸神而饮的酒。他们已经很久没有酿过这种酒了。用苦芦荟、迷迭香和处女心碎的泪水调味。”

“一家舰队街酒吧会卖这种酒?”胖查理拿起瓶子,但商标早已褪色而且布满尘土,很难辨认,“从没听说过。”

“这种老地方总有好东西,只要你问他们要,”蜘蛛说,“也可能只是我这么觉得。”

胖查理又抿了一口,感觉醇烈辛辣。

“这不是用来抿的酒,”蜘蛛说,“这是哀悼酒。你要灌下去。像这样。”他痛饮一口,然后做了个怪样,“这样喝味道也比较好。”

胖查理犹豫片刻,然后猛喝了一大口。他觉得自己可以品出芦荟和迷迭香。他想知道那盐味会不会真是泪水。

“他们加迷迭香是为了怀念。”蜘蛛说着又开始倒酒。胖查理试图解释自己今晚真不能喝太多,明天还要去上班,但蜘蛛把话截住。“轮到你祝酒了。”他说。

“嗯,好吧,”胖查理说,“敬妈妈。”

他们为母亲喝了一杯。胖查理发现苦酒的滋味开始在体内滋长,他感觉眼睛发酸,一种深刻而痛苦的失落感涌遍全身。他想念母亲,想念他的童年。他甚至想念父亲。桌子对面,蜘蛛正在摇头,一滴泪珠顺着蜘蛛的面颊,“扑通”一声落入酒杯。他拿起瓶子,又为两人添满苦酒。

胖查理喝了下去。

悲恸随着酒液在体内蔓延,在他的脑袋和身体里注满失落和空虚的痛苦,像海洋的波涛一般将他淹没。

泪水滑下面颊,溅入酒杯。他在兜里翻找着纸巾。蜘蛛为两人倒空最后的黑酒。

“他们这里真卖这种酒?”

“这里有一瓶,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不过只要你提醒一下就行。”

胖查理擤了下鼻子。“我从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兄弟。”他说。

“我知道,”蜘蛛说,“我一直想来找你,但总是被其他事情分心。你知道是怎么回事的。”

“不太清楚。”

“事情层出不穷。”

“什么事儿?”

“事儿。它们层出不穷。这就是事儿的天性。它们层出不穷。我怎么可能把它们都搞明白?”

“好吧,给我举个例子。”

蜘蛛又喝了一口。“好。上次我打定主意要来见你时,嗯,花了好几天计划这件事。希望一切都尽善尽美。我必须选好自己的行头,然后必须想出见到你时要说的话。我知道两兄弟的相逢,哦,这是个史诗性主题,不是吗?我认为只有用诗歌的语言,才能恰当体现出这份庄严感。但是用哪种诗歌呢?我应该用轻快韵律?还是高声朗诵?我是说,我可不想用打油诗向你致意。所以嘛。它必须是某种黑暗的、有力的、富有节奏感的、宏大的词句。然后我有了主意。完美的第一句:血脉呼唤血脉,像夜晚的警钟。说起来简单,但我自己知道得把一切都安排好——死在巷道里的人,汗水和梦魇,坚韧不屈的自由精神。一切都会安排妥当。但我必须想出第二句啊,结果这件事一下子垮了台。我只能想出这种词:巴拉——巴拉——巴拉——巴拉魂飞魄散。”

胖查理眨眨眼。“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到底是谁?”

“谁也不是。只是说明那里应该填上几个词。但我一个字儿都想不出来。而且只有一首史诗的第一句、几个巴拉外加四个字,我不可能就这么出现吧,对不对?那对你就太失礼了。”

“哦……”

“没错。所以那个礼拜我去了夏威夷。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事情总是层出不穷。”

胖查理又喝了几口。他开始喜欢这种酒。有时浓烈的味道正合浓烈的情感,此刻正是这种时候。“但不可能总有第二句诗的问题啊。”他说。

蜘蛛把他修长的手掌放在胖查理的大手上。“我的情况已经说得够多了,”他说,“我想听你说说。”

“没什么好说的,”胖查理说着讲起自己的生活。讲了罗茜和罗茜的母亲,格雷厄姆·科茨和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蜘蛛不时点点头。胖查理把自己的一生付诸语言,不过听起来并不精彩。

“不过,”胖查理达观地说,“我想你在八卦报刊里也读到过那种人。他们总是说自己的生活多么沉闷、空虚、毫无意义。”他拿过酒瓶,往杯子里一倒,希望里面还有一口的量,不过只倒出了一滴。酒瓶已经空了。它坚持的时间远比一瓶酒能够坚持的时间要长,但现在终究还是点滴不剩。

蜘蛛站起身。“我遇见过这些人,”他说,“八卦杂志里的人。我曾行走在他们中间。我曾亲眼见证他们空虚苍白的生命。那些人自以为孤身一人时,我会从他们的影子中窥视。但我可以这么跟你说:恐怕即便在枪口的威逼下,他们之中也没有哪个人会愿意和你交换人生,我的兄弟。来吧。”

“喔?你要去哪儿?”

“是我们。我们已经完成了今晚三个任务中的第一部分。酒已被饮下。还有两部分需要完成。”

“呃……”

胖查理跟着蜘蛛走出酒吧,希望夜晚的清凉可以让脑袋清醒一点儿。但事与愿违。胖查理感觉自己的脑袋要不是被牢牢拴住,可能就要飘走了。

“下一个是美人,”蜘蛛说,“然后是歌。”

可能有必要提一句,在胖查理的世界中,女人不会随随便便出现。你需要被介绍给她们;需要鼓起勇气和她们说话;还需要提前想出个话题。即便你达到了这个高度,前面还却有更高的山峰。你需要勇敢问出她们周六晚上有没有安排,等你问出这句话以后,大多数女孩都会发现那天晚上可能需要洗头,或者写日记,或者喂鹦鹉,或者只是要等另一个男人不会打来的电话。

但蜘蛛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们往伦敦西区溜达,来到一个人满为患的夜总会门前。排队的客人已经淤到了便道上,蜘蛛过去打了声招呼,原来这是在给一位叫茜比拉的女孩开生日派对。蜘蛛坚持要请她和她的朋友们喝一轮酒以示庆祝,这让茜比拉受宠若惊。他讲了几个笑话(……鸭子说,算在我的账上?你——以——为——我是谁?某种性变态?),然后自己先笑了起来,声音响亮,感觉特别快活。他能记住周围所有人的名字。他跟人们讲话,然后听他们讲话。当蜘蛛宣布该去找另一家酒吧时,所有参加生日派对的人都决定要跟他一同前往,整齐得好像是一个女人……

等他们来到第三家酒吧时,蜘蛛就像摇滚影片里走出来的明星。他身上挂满了女孩。她们都偎着他,有几个人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吻了他几下。胖查理又是嫉妒,又是惊骇。

“你是他的保镖?”一个女孩问。

“什么?”

“他的保镖。你是吗?”

“不,”胖查理说,“我是他兄弟。”

“喔,”她说,“我还不知道他有个兄弟。我觉得他酷毙了。”

“我也是。”另一个女孩说。她刚才腻在蜘蛛身边,直到被其他抱有同样意图的人挤开。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胖查理。“你是他的经纪人吗?”

“不。是他兄弟,”头一个女孩说,“他刚告诉我的。”她有意补充了一句。

第二个女孩没有理她。“你也是从美国来的?”她问,“你有点那边的口音。”

“小时候,”胖查理说,“我们住在佛罗里达。我爸是美国人,我妈是从,哦,她生在圣安德鲁斯,但是长在……”

没人在听。

他们离开第三家酒吧后,派对中剩下的人也跟了上来。女人们围绕在蜘蛛周围,打听下一站是什么地方。几家饭店被推荐出来,还有些夜总会。蜘蛛只是笑着继续往前走。

胖查理跟在他们后边,觉得比平时更受冷落。

他们在霓虹灯下蹒跚而行。蜘蛛抱着几个女孩,一面走,一面不加分别地吻着她们,就像拿过一颗刚上市的夏季水果咬上一口,然后就换成下一颗。但她们似乎都不在意。

这不正常,胖查理心想,这完全与正常相悖。他甚至没有跟上去的动力,只是努力不被落下。

他舌尖还有那种苦酒的滋味。

胖查理意识到有个女孩走在自己身边。个子小小的,很有种小仙子的美丽。女孩揪了揪他的袖子。“我们这是要去做什么?”她问,“我们要去哪儿?”

“我们在悼念父亲,”胖查理说,“我想是这样。”

“这是不是那种电视真人秀?”

“希望不是。”

蜘蛛停下来,转过身,眼中的光芒有些迷离。“就是这儿,”他宣布说,“我们到了。换作是他,肯定会来这种地方。”酒吧大门上贴着一张鲜艳的橙色海报,上面有手写的通告。今晚。楼上。卡拉OK。

“歌,”蜘蛛说,“演出时间到了!”

“不。”胖查理猛地停下脚步。

“这是他的爱好。”蜘蛛说。

“我不能唱歌。不能公开唱。而且我喝醉了。而且,我真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这是个绝妙的主意。”蜘蛛脸上挂着说服力十足的微笑。如果运用妥当,一个这样的微笑足以发动一场圣战。但胖查理没有被说服。

“你看,”他试图掩饰话语中的慌乱,“有些事是人们不会去做的。对吧?有些人不会飞。有些人不在公开场合做爱。有些人不会变成一缕烟消失不见。这些事我都不会做,而且我也不唱歌。”

“就算为老爹也不行?”

“为老爹就更不行了。他不能进了坟墓还让我难堪。好吧,除了他已经做到的部分。”

“抱歉,”一个女孩说,“抱歉,但是我们要不要进去啊?我在外面快感冒了,而且茜比拉要嘘嘘。”

“我们进去。”蜘蛛说着冲她露出微笑。

胖查理试图反驳,试图表明立场,但已经被人群拥了进去,心里只恨自己没用。

他在楼梯赶上蜘蛛。“我可以进去,”他说,“但是我不唱歌。”

“你已经进来了。”

“我知道。但我不会唱歌。”

“既然你已经进来了,再说自己不会进去,实在没什么道理。”

“我不能唱歌。”

“你不会是说我把所有音乐天赋也都继承了吧?”

“我是说,如果我在公开场合开口唱歌,就会难受。”

蜘蛛安慰似的捏了捏他的胳膊。“看我的吧。”他说。

过生日的女孩和两个朋友磕磕绊绊走上小舞台,一边唱起《舞后》,一边笑个不停。胖查理喝着别人递来的奎宁杜松子酒,台上三个女孩每次跑调、每次走音都令他难受得直皱眉。参加派对的人群中爆出一阵掌声。

又一个女孩走上舞台,正是那位询问胖查理这是要去哪儿的小仙子。《与我同行》的前奏响起,她以歌唱这个词所能包容的最边缘最离谱的方式唱了起来:她搞错了每个调门,每句歌词都起得太早或是太晚,大部分还都唱错了。胖查理替她感到难受。

一曲唱罢,女孩跳下舞台,走向吧台。胖查理准备说点安慰的话,但却发现她散发着愉快的光芒。“真是太棒了,”她说,“简直不可思议!”胖查理替她买了一大杯橙汁加伏特加,“真是笑死人了,”她对胖查理说,“你不试试吗?去吧。你一定得试一下。我打赌你不会比我更烂。”

胖查理耸耸肩,希望能够以此表示他烂得程度深不可测,无远弗界。

蜘蛛走向小舞台,就仿佛有一束聚光灯一直打在身上。

“我打赌他唱得肯定不赖,”橙汁伏特加说,“是不是有人说过,你是他兄弟?”

“不,”胖查理别别扭扭地嘟囔道,“是我说过他是我兄弟。”

蜘蛛唱了《木板路下》。

要不是胖查理太喜欢这首歌,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胖查理十三岁时,坚信《木板路下》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歌曲(等他长到饱经沧桑看破红尘的十四岁时,这个宝座让给了鲍勃·马利的《没有女人,没有哭泣》)。现在蜘蛛唱着他最喜欢的歌,而且唱得很棒。他唱得有板有眼,唱得真情流露。人们不再饮酒,不再说话,所有人都看着他,所有人都在倾听。

蜘蛛一曲唱罢,台下喝彩声此起彼伏。要是他们戴着帽子,肯定早就抛到空中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跟来了,”橙汁伏特加对胖查理说,“我是说,你跟不上他,对吗?”

“哦……”胖查理说。

“我是说,”她露齿一笑,“你知道兄弟中继承了所有天赋的人是谁。”她说这话时,歪着脑袋,翘着下巴。肯定是这翘下巴惹的祸。

胖查理直奔舞台,一步步往前猛走,敏捷的身手让人印象深刻。他在冒汗。

接下来的几分钟变得一片恍惚。他对DJ说了两句话,从单子上选了《永志不忘》,等待了仿佛永恒的几秒钟,然后接过别人递来的麦克风。

他的嘴很干。他的心在胸中乱蹦。

屏幕上显示出第一句歌词:永志不忘……

胖查理真的可以唱歌。他有音域,有嗓子,有能力。他唱起歌来整个身躯都会变成一件乐器。

音乐响起。

在胖查理的脑海中,他已经做好开口歌唱的一切准备。他会唱出《永志不忘》。他会唱给死去的父亲,还有他的兄弟和这个夜晚,告诉他们所有人,他们都将被永远记住。

但是他做不到。这里有很多人正仰着头注视他。在这间酒吧的二楼房间中,差不多有二十多人。大多数都是女孩。在听众面前,胖查理根本张不开嘴。

他听到乐声流淌,但却只能僵在原地。他觉得很冷,双脚似乎离自己很远很远。

他强迫自己把嘴张开。

“我想……”他冲着麦克风说,声音非常清晰,甚至盖过了音乐。他可以听到自己的话语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回荡。“我想我要吐了。”

这座舞台上没有体面的退场门。

在此之后,万事万物都有点恍惚。

世上有些神秘领域。它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存在。有些覆盖在我们的世界之上,有些在这世界之下,就像一层底色。

世上有山。它们是岩石密布的所在,在你到达世界尽头的悬崖之前,肯定会经过它们。这些山上有洞,很深很深的洞。远在人类始祖在大地上行走之前,这些洞里就有了住客。

它们现在还住在那里。 iztoYehTPqYkcr0qIoyZQ3Lf7OsDZMQk6ucFIJEADygaHz+SjCZmNxCKzEOadS3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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