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位老师请学生举出人生中最伤心的一次经历,半天无人应答,后来有个女生站起来轻轻地说,是在读中国近代史的时候。的确,对很多读史的人来说,那是一个颇为糟糕的年代。不过,也正是在那个年代,渐渐出现了现代文明的光亮。有人说,洋务运动是中国近代化的开始。的确,我们现在所能见到和想到的现代文明,大部分都能在那个年代找到源头,虽然在它们起步的时候,有过那么多的血火和屈辱。
1872年12月26日,清廷做了一个决定,至今仍在影响着我们的生活。招商银行、招商证券、招商地产、平安保险……这些耳熟能详的企业,有一个共同的母亲——招商局集团有限公司。这家目前经营总部设于香港的央企,前身就是清廷在那一天批准成立的轮船招商局。
迄今已有140多年历史的招商局,是中国第一家近代民族工商企业。洋务派兴办民用企业,比军工企业晚了11年。清政府虽然很穷,却不喜欢铜臭味,怕金钱污染了以德治国的传统。对那些打着“自强”旗号的军工企业,清政府同意得很痛快,可是要拉下面子去办企业“求富”,就得扭捏一番了。
鸦片战争后,中国沿海与长江沿线被迫开放多处通商口岸,外国轮船成群结队地开进中国水域。19世纪五六十年代,外商争相在中国开办航运业务,厚利所在,一时趋之若鹜。1861年3月,美商旗昌洋行经理金能亨筹集4.5万两银子,从旧金山买了一艘456吨的轮船投入长江航运,经过两个往复航次就收回船本。高额利润使得筹资非常快,1862年3月27日,旗昌轮船公司在上海正式成立。这是外商在华设立的第一家专业轮船公司,资本额100万两,其中华商股份约占40%。当时清政府限制民间购买轮船,而挂洋旗又可以少纳税,华商就把钱“诡寄”在外国轮船公司名下。
与中国传统木帆船相比,外国蒸汽轮船速度快,比较不受风力和天气影响,优势显而易见。很快地,中国船业呈现出一片凋残景象,成千上万的帆船闲置在黄浦江上,都快烂掉了。李鸿章痛心地说:“各口通商以来,中国沿江沿海之利,尽为外国商轮侵占。”
中国航运业“利权外溢”的现象,引起一位“海归”的注意。他就是广东人容闳,第一个毕业于美国耶鲁大学的中国留学生。1867年,江苏候补同知容闳仿照外国轮船公司的经营办法,草拟出《联设新轮船公司章程》,建议在上海组建华商轮船公司。这是中国人最早提出的民营轮船公司方案。不过两江总督曾国藩怀疑有洋商暗中参与,对此十分警惕。
当时清政府用一种方头平底的沙船漕运,虽然“沙船自沪达津以月计,轮船自沪达津以日计”,但如果改用轮船来运漕粮,必然会触及沙船主的既得利益。那些沙船主曾给过湘军重大的财政援助,曾国藩一方面念及旧情,另一方面也担心沙船主和船工会失去生计,酿成更严重的社会问题。
其实,不管清政府要不要开办轮船公司,用帆船货运的黄金时代已成为历史,沙船业在轮船业的冲击下肯定会衰落。换一种思路来看,当新兴的轮船业发展得好,运输的货物多了,码头也就多了,搬运工自然也更多了。旧职业虽然消亡了,新职业却有可能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然而,对被内战搞得十分疲弱的清王朝来说,政治的稳定远比发展轮船业重要,容闳的轮船计划被搁浅了。
五年后,一场关于要不要停造轮船的大辩论,最终促成了中国近代民族航运业的变革。1872年1月23日,内阁学士宋晋以“糜费太重”为由,奏请朝廷叫停福州船政局和江南制造总局的造船事业。两局耗费大、效益低是事实,而且造的又都是兵船,产品不在市场销售,只见支出不见回报,给人感觉就是烧钱的工程。不过,曾国藩、左宗棠、沈葆桢等洋务派反对半途而废,认为要造更多兵船才能强国。
李鸿章见识更远,说我们办这些事确实需要大量的钱,如果不解决这个经济问题,造船事业将难以为继。可是政府没钱,怎么办呢?现在下马则前功尽弃,那么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们想办法赚钱。生财之道是,办民用企业。首先,两局可以多造一些商船,租给华商去办轮船公司。其次,造船造炮的机器离不开煤和铁,目前主要依赖进口,与其肥水外流,不如自办煤矿和钢铁企业来开源。
事情讨论至此,已经上升了一个层次。洋务运动起初是迫于军事压力,造枪造炮造船以自强,十年后才醒悟光这样还不够,西方列强能横行中国是因为国富民强,所以中国也要求富。洋务派建议多办民用企业,这样不仅可以减轻政府的财政压力,还可以与洋人争利,夺回被洋人侵蚀的利权。
这场关乎洋务运动成败的大辩论,以洋务派大获全胜告终。朝廷不仅同意两局继续制造兵船,还让李鸿章等人妥筹轮船招商一事。此前曾国藩已下令江南制造总局造四五艘商船,也有试采煤窑的意向,不料死神突然降临,担子就落在门生李鸿章的肩上。李鸿章曾经召集在津粤商,看能否在天津设立轮船招商局,但经过调查后认为这些人的财力不够,于是把目光转向沙船世家出身的沪商朱其昂。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划,李鸿章决定把轮船招商局的总部设在上海,在天津设个分局。
上海是李鸿章的发迹之地,当时已是中国最大的航运中心。1872年8月,总理衙门核准李鸿章提出的轮船招商局筹办计划。开办轮船公司需要巨额资金,李鸿章报请户部从直隶练饷拨借制钱20万串,扣除预交利息后,实借制钱18.8万串,折合白银12.3万两。据说,李鸿章也投资5万两。这年秋天,朱其昂带着启动资金回上海选址设局。年底,订购的轮船陆续抵沪,栈房、码头相继建成,招募的船工水手和外国技师也已到位。
万事俱备,李鸿章十分高兴,于12月23日向朝廷上呈《试办轮船招商局折》,同时向总理衙门函告筹办情况。李鸿章明确了轮船招商局“分运漕粮、兼揽客货”的经营方针,并提出了对日后影响深远的官督商办体制。原先想采用官商合办的方式,后因官局尚未造出可供使用的商船,怕招不来华商入股,所以李鸿章建议改为官督商办,“由官总其大纲,察其利病,而听该商董等自立条议,悦服众商”。李鸿章的意思是,企业经营权由商董掌握,官方主要起监督作用,若遇到洋商挑事阻挠,亦可提供保护伞。
1873年1月17日,轮船招商局正式对外开局营业。招商局刚成立的时候,名字叫轮船招商公局,而不是大家所熟悉的轮船招商总局。既然叫公局,总办朱其昂就向清政府申请官刻的印章,但总理衙门不批,说:招商局虽由政府主持成立,但毕竟是商股商办,印章你们自己刻就好了。清朝正规官员使用的是正方形印章,用朱红印泥,而招商局自制的长方形公章叫关防,用紫红色水。
名不正则言不顺,第二任总办唐廷枢入主招商局后,就把名称改了。他想把招商局办成真正意义上的商股商办,嫌“公”字碍眼,就改成“总”字。今天看来这也许并不重要,但对唐廷枢来说,一字之别,事关重大。不同名字的背后隐藏着招商局体制的不同走向,以及两任总办对“官督商办”的不同理解。
招商局第一任掌门人朱其昂,只干了半年就被踢出局。虽然他曾向李鸿章表示愿以身家作抵,而且确实也尽心尽力,但他在任时名义上招股37万余两,实际到位只有18万余两。招商局又要分运漕粮,又要兼揽客运和货运,显然是在砸沙船业的饭碗。对世业沙船的朱氏家族来说,朱其昂是胳膊肘往外拐。一位叔父说起他就咬牙切齿,骂他不忠不孝,断了祖宗的家业。他登门解释时还想游说叔父入股招商局,没说两句就被赶了出来,永远不许再进叔父的家门。在整个沙船界,朱其昂只招股一万两,而胡雪岩等富商也不看好招商局,不肯出资入股。
不谙轮船经营的朱其昂,对招商局来说确实不是理想的人选。他先后买了4艘轮船,结果都不合用,而且贵得离谱。例如,他通过葡萄牙经纪人购买“伊敦”号轮船,付款5万两后才发现吃了大亏,实际上只值3万两左右。在跟雇请的外籍船长打交道时,他也不太能胜任。此外,受衙门作风影响,招商局滥支浪费现象十分严重。开业不到半年,招商局就亏损4万多两。
作为总设计师和最高领导,李鸿章的压力越来越大,不得不改组招商局。李鸿章意识到中国旧式富商已不能依赖,转而瞄准那些给洋行打理生意的华人买办,他们不仅财力雄厚,而且熟谙新式企业的经营之道。这时候,亲信幕僚盛宣怀向他推荐了一个人——英商怡和洋行总买办唐廷枢。
唐廷枢在华人买办中堪称翘楚,但他也得不到洋人的完全信任。怡和洋行老板曾在信中说:“总的说来,我对唐景星( 也就是英语很好的那个人 )并不满意,在逐渐削减他的权力,不过不动声色。”同为精明的生意人,唐廷枢怎么可能没有察觉老板的疑忌呢?
作为中国人,唐廷枢的民族自尊心也会被洋人刺伤。有一次,他从上海坐船去香港,途中避风时,船主只给每位乘客约一磅水,而船上百余头羊,则满桶水任其欢饮。洋人待人不如羊,唐廷枢感到很可恨,开始筹资租船自办航运。在“渐收利权”这一大局上,他跟李鸿章不谋而合。面对招商局抛来的绣球,他几乎毫不犹豫就接了。
1873年6月4日,李鸿章委任唐廷枢为招商局总办。对于此次中枢换人,各界人士表示看好。《申报》评论说,这真可谓知人善任,招商局从此将日见起色。美国传教士主办的《教会新报》也乐观地估计,自此以后,招商局必多获利。天津英国领事在商务报告中指出,招商局将是英美航运公司的强大竞争对手。19世纪70年代,有位曾随军舰来华的英国军官酸溜溜地说:“当唐氏在东方一家第一流的外国公司任职时,获得了丰富而广阔的经验,他正在运用这个经验去损伤这些外国公司。”
唐廷枢入主招商局,引来一次人事大变动。朱其昂改任会办,专门负责擅长的漕运,后又请弟弟朱其诏来帮忙。唐廷枢接任一个多月后,禀请李鸿章任命英商宝顺洋行买办徐润为会办,协助管理局务,兼任上海分局商董。不久,李鸿章加派盛宣怀为会办,代表他来视察局务,但不在招商局办公,不从局里领薪水,也不经手财务。李鸿章评价说:“在事五人,本极一时之选,各有短长。”
这套人马确实不负众望,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就是收购旗昌轮船公司。招商局纯粹靠民族资本在运作,再缺钱也不让洋人入股。这家意在从洋商嘴里抢回肥肉的民族企业,从创办伊始就被外国轮船公司视为眼中钉,很快就遭遇价格围剿。主持局务的唐廷枢和徐润,都是从一流洋行跳槽过来的,可谓知己知彼。背靠政府给予的优惠政策,招商局的行家里手从容应对,不仅没有被挤垮,实力反而有所增强,达到了“分洋商之利”的目的。据太常寺卿陈兰彬统计,招商局开办三年以来,使洋商少赚1300余万两。多年以后,李鸿章不无得意地说:“招商轮船,实为开办洋务四十年来最得手文字。”
在持续三年的价格战中,旗昌轮船公司第一个受不了,利润一路下滑,股东愁容满面。公司股票面值100两,1871年冬股价一度涨到188两,后来一路下跌,到1876年冬仅为57两。1873年以前,股东每年稳获12%以上的红利,自1874年以后,红利仅为7%。旗昌股东心灰意冷,适逢美国南北战争后国内经济繁荣,就考虑将资金撤回本国投资,无心在远东恋战。
1876年冬有消息传出,旗昌轮船公司有意全盘出售。旗昌从一开始就想盘给招商局,而招商局合计一下也想接盘,这样不仅自身实力大为扩充,而且少了一个劲敌。旗昌一出价就是256万两,招商局上哪儿弄这么多钱呀?招商局先去找头头李鸿章,李鸿章觉得很难办,踌躇不决。李鸿章很滑头,说:钞票问题嘛,你们去找沈葆桢。
沈葆桢是林则徐的外甥兼女婿,时任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也热衷于洋务事业。盛宣怀出身李鸿章幕府,在官场人脉极广,是游说沈葆桢的极佳人选。他一张口就要100万两,沈葆桢说:先给你一半吧。一下能要来50万两已经很了不起,可是盛宣怀盘算来盘算去,不行,资金缺口太大,还得让他再吐更多钱。沈葆桢说没钱,盛宣怀到处有眼线,就当面戳穿他,说:你有20万两还没到要用的时候,你就先借给我用嘛。沈葆桢大吃一惊,说:你怎么知道?
盛宣怀旗开得胜,手里有了100万两银子的筹码,再去跟旗昌谈判就有了底气,事情就好办多了。很快,双方以222万两成交,准予分期付款。1877年3月1日,旗昌轮船公司全部财产换旗过户,招商局一夜之间成了中国航运界老大。《申报》次日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评论,“从此国家涉江浮海之火船,半皆招商局旗帜”。沈葆桢早就预期此乃招商局“转弱为强之始”,而李鸿章后来说长江生意华商已占六成,“固非归并旗昌不能及此”。
这是中国民族工商企业第一次收购外商资产,在当时引起不小震动。《北华捷报》惊呼,“李鸿章和他的同僚急于想把外国人赶出中国”。不过,历史偶尔也会开一些玩笑。
六年后中法战争爆发,招商局为了免遭法国军舰的攻击,于1884年7月将旗下轮船明售暗托给美商旗昌洋行,与之达成售产换旗行驶的协定。事实上,这是一种战时习惯做法,招商局是真借旗假售船,次年战争一结束就收回轮船。但当时朝野震惊,策划并经手此事的招商局会办马建忠被骂作“小汉奸”,而“大汉奸”自然就是李鸿章。为了避免走漏风声,李鸿章只好一面声称要严加查办,一面授意马建忠东躲西藏隐居不出。
盛宣怀
在唐廷枢的主持下,招商局仿照洋行的模式经营企业,很快就有了起色。据1875年9月2日《申报》报道,前一日招商局股东在账房聚会,听完财务报告后,“共有欣喜之色,故请不必朗诵,便向总办道谢而散”。股东的权益得到保障,投资又见到回报,招商局的管理层获得信任,招股工作自然顺利。1881年,招商局招足股本100万两,两年后又成功招股100万两。
尽管招商局蒸蒸日上,官方的不满却与日俱增。唐廷枢以商为主,尽量减少官府的干涉,当然惹恼了官方。官督商办体制有一个缺陷,就是产权不明。在产权模糊的状态下,官方认为招商局是政府批准成立的,又享受着政府提供的创业资金、低息贷款和优惠政策,理所当然属于国有企业;招商局的股东则认为,我们的资本占大头,企业又由我们经营,自然属于私有企业。企业姓“公”还是姓“私”,背后牵扯到利益归属问题,官商之间必有冲突。
1883年上海一场金融风暴,先后吹倒了徐润和唐廷枢,不受官方待见的人终于被挤走了。招商局是中国近代第一家由国人自办的股份制公司,随后发行股票便成为洋务企业募资的重要途径。1882年,上海金融市场空前活跃,股票大涨,引发全民炒股风潮。招商局股票面值100两,一路涨到260两。与此同时,上海的地价也直线飙升。徐润就挪用招商局公款去炒房地产,生意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很快,金融泡沫破灭,上海房价和股票大跌。徐润遭受重创,挪用公款一事败露,1884年被革职。次年,李鸿章改组招商局,唐廷枢被迫离职,专门主持招商局投资创办的开平矿务局。
招商局由商人主导的“唐徐时代”结束了,官方势力随着盛宣怀的入主大涨。1885年8月1日,盛宣怀被委任为督办,作为官方代表执掌招商局。此前招商局只有总办没有督办,现在正好相反,不设总办只设督办。也就是说,股东的代表没了,官方的代表实际上成了一把手,招商局从“商事商办”转向“商事官办”。新官上任,盛宣怀抛出《用人章程》和《理财章程》各十条,不由分说地强化了官督权力,股东过问局务的权力事实上被剥夺了。
盛宣怀终于圆了多年的梦,成了招商局的掌门人。官宦世家出身的盛宣怀,1870年凭借父亲的人脉进入李鸿章幕府,因办事得力又文思敏捷,很受李鸿章器重。盛宣怀以前一直想当招商局总办,但他年纪太轻又没有经验,而航运界风云人物唐廷枢一呼百应,他自然只能在人家手下当会办。当时盛宣怀名义上兼管揽载和漕运,但实际上揽载由徐润分管,漕运由朱其昂分管,他两边都插不上手,一度被看成是挂名会办。他在给李鸿章的信中抱怨说,自己到处屈居人下,被视为无足轻重之人。
在招商局最初的几年里,盛宣怀只在收购旗昌轮船公司等为数不多的事情上有所表现,没想到日后还被人翻旧账参劾。1880年,李鸿章奏请朝廷将招商局三年应还官款100余万两拨给北洋购买铁甲舰。此举引来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刘坤一不满,他鼓动国子监祭酒王先谦上折谏言整顿招商局。在这场南北洋大臣之争中,盛宣怀被指涉嫌在收购旗昌轮船公司时收受中金。盛宣怀当然大喊冤枉,说圣明之世不应有这样莫须有的奇案,而李鸿章自然也是百般维护。不过,盛宣怀此后被迫离开招商局,不准再干预局务。上海金融风暴给了盛宣怀重返之机,李鸿章派他到局查办和整顿,他趁势清除唐廷枢和徐润的势力,为自己入主招商局铺平道路。
刘坤一
盛宣怀主政初期,招商局的表现似乎只是一家听话的企业,头上的“红帽子”越擦越鲜亮,主业却无太大发展。不过,欲办大事兼做高官的盛宣怀雄心勃勃,入主招商局三个月后就向李鸿章拍胸脯保证说:“竭我生之精力,必当助我中堂办成铁矿、银行、邮政、织布数事。百年之后,或可以姓名附列于中堂传策之后,吾愿足矣。中堂得毋笑我言大而夸乎?”
盛宣怀总结出一条名留史册的秘诀——“做官不如做事多”。背靠洋务巨擘李鸿章这棵大树,盛宣怀大展身手,招商局成了他广兴洋务的经济后盾。招商局此前已涉足煤炭、保险等行业,1885年以后延伸到纺织、金融、铁路、钢铁、教育、慈善等领域,参与投资或创建近代中国的很多“第一”,比如第一家机器纺织企业——上海机器织布局,第一家银行——中国通商银行,第一家钢铁煤炭联合企业——汉冶萍厂矿公司……在这些近代企事业起步的地方,几乎都能看到盛宣怀奔波的身影,以至于他后来被誉为“中国商父”。
督办招商局十年后,盛宣怀已牢牢掌控大清的轮船、电报、矿务、纺织四大行业。当然,从向中央打报告到企业的诞生,从谋篇布局到调兵遣将,整个大框架还得仰仗李鸿章出面;至于如何具体落实宏图伟业,主要功劳则要算在盛宣怀头上。19世纪末,伊藤博文访华时曾当着李鸿章的面说,轮船招商局和中国电报总局好比一间破屋子里放着两张好桌子。中国电报总局的创办人和掌门人,也是盛宣怀。
正如李鸿章所期望的那样,招商局成了洋务派的样板企业。1891年,盛宣怀欣喜地向李鸿章报告,招商局所欠官款已全数还清。然而,这正是招商局噩梦的开始。当年,招商局就向政府无偿报效白银10万两。正因为“桌子”好,大家都想来靠一靠,尤其是来自官方的报效、摊派和征用无休无止。例如,1894年慈禧太后六十大寿,招商局报效5万多两。1899年干脆将报效制度化,招商局每年要拨盈利部分的20%报效官府,后来则不论盈亏都照拨不误。刘坤一比喻说清政府跟招商局之间就像父子关系,父亲给了你那么多权力,首先允许你开办,然后又借钱给你,还准你缓交利息,你现在发展起来了,回报父亲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在这种逻辑下,招商局沦为清政府的提款机,至清朝灭亡共报效135万余两规银。
“红顶商人”盛宣怀一直小心翼翼,在办大事与做高官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所以在官商两界都吃得开。中日甲午战争后,靠山李鸿章因兵败失势,而巨大的战争赔款压力,反而使得控制着诸多洋务企业的盛宣怀成了扶危救难的能臣。1901年,李鸿章在北京贤良寺凄然病逝,临终前给盛宣怀写了一封信,与这位亲信和上海的朋友作别。李鸿章在信中嘱咐道:“愿诸君努力共济时艰,鸿章虽死犹生。”然而,李鸿章的遗愿并没有实现。虽然大清王朝已经风雨飘摇,但它的臣子们依然在争权夺利,而不是携手与共。
1902年,盛宣怀的父亲死了。按规定,盛宣怀应辞去官职回家守制三年,除非朝廷做出夺情留任的决定。招商局向来是王公大臣眼中的一块肥肉,不少人觊觎这个可能空出的肥缺,理由却是让盛宣怀安心尽孝以示朝廷体恤之意。忧心忡忡的盛宣怀想到了袁世凯,决定向这位接任李鸿章遗缺的权臣求助。袁世凯、盛宣怀同出自李鸿章门下,前者承接了李鸿章的政治衣钵,后者承接了李鸿章的洋务事业。几天后,袁世凯专程赶赴上海吊唁,在盛宣怀父亲的灵堂前焚香拜祭。然而,盛宣怀却感到了一丝寒意,听得出来袁世凯想接手招商局。
当时招商局已还清所有官款,又走上了商股商办的道路。从上海金融风暴那年起,盛宣怀就以低价大量买进股份,到此时已是招商局最大的股东。时移世易,盛宣怀由官的代表悄然转变为商的代表,因涉及切身利益,自然不愿被踢出局。然而,失去李鸿章庇护的他不是袁世凯的对手,很快袁氏就获得朝廷的支持,由亲信杨士琦出任招商局督办。这表面上是袁世凯与盛宣怀的权力之争,实际上背后是政府与企业的利益争夺。官督商办的企业,始终存在着官权与商利的斗争。
新任督办杨士琦原是李鸿章的幕僚,在李鸿章死后转投袁世凯。一介武夫袁世凯的很多点子都出自杨士琦,著名的八字箴言“运动亲贵,掌握政权”也是杨氏提出来的。杨士琦不仅是袁世凯的首席智囊,一生还善用奇毒,帮袁氏解决了不少麻烦。然而,经营企业却不是杨士琦的长项。杨士琦一走马上任就大力鼓吹“官督”,对正在实行的“商办”主张视而不见,很快就把招商局办成一个官气十足的官局。各部门人浮于事,办公经费越花越多,而招商局产业有减无增。持有超过四分之一股份的盛宣怀,此时却成了一个局外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招商局几年时间亏损百万。
1908年慈禧太后去世,失去靠山的袁世凯次年被罢黜回籍,盛宣怀的机会来了。正在日本治疗哮喘的盛宣怀匆匆回国,打定主意要走商办路线。1909年8月15日,招商局在上海张园举行第一次股东大会,与会股东732人,成立了招商局首届董事会。9月21日,招商局召开第一次董事会,推举盛宣怀为董事会主席。招商局彻底走上了商股商办的轨道,虽然它还得归邮传部管辖。
1911年年初,盛宣怀重新受到清政府重用,就任主管全国交通及邮电的邮传部尚书。几个月后,盛宣怀进入新成立的皇族内阁,摇身变为邮传部大臣,仕途达到顶峰。然而,就任邮传部大臣的第二天,盛宣怀办了一件后悔莫及的大事——推出铁路国有政策,没想到它成了多米诺骨牌,最终导致一个王朝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