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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花子军”战上海

1862年年初,上海人在战争的恐惧中,迎来了一场暴风雪。飞雪持续了三天三夜,就连黄浦江也结冰封冻,可以行车走马。这场不期而至的暴风雪实属罕见,然而对上海人来说,比严寒更可怕的是太平军就要来了。

当时上海兵力空虚,当地官绅与英、法等国会商共同防守上海事宜,于1862年1月13日在洋泾浜成立中外会防局。此前英国方面要求太平军不要侵犯上海、吴淞周围百里地带,遭到太平军断然拒绝,于是英、法、美租界当局相继成立防务委员会,并积极与上海官绅合作。

较之1860年夏李秀成首次进攻上海,此次西方列强的态度更为决然。上次太平军来犯,江苏巡抚薛焕手下官军不足4000人,后匆忙从别处调兵并临时募兵,这才凑成3万余人布防上海。而上海县令下令兴办的团练又是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于是上海官绅把希望寄托在西方列强身上。当时英法联军正与清政府处于交战状态,英国驻沪领事就对上海道台吴煦声明:“我们保护上海县城,是保护我们自己;我们办我们的事,也是办了你们的事。但是一旦我们这种共同利益的关联停止了,我们的保护也就同时停止。”

华尔

此次太平军进攻上海势在必行,英、法等国自然不会作壁上观。中外会防局成立后做了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支持美国人华尔重组洋枪队。上海在外国人笔下是“冒险家的乐园”,喜欢闯荡世界的美国人华尔,四处漂泊后终于在中国落脚。1860年太平军逼近上海,他从中嗅到了发财的气息,于是在上海官绅的赞助下组建了一支数百人的洋枪队。这支雇佣军一度拿下松江,之后却在青浦栽了大跟头,他本人也身负重伤,更惨的是失去了沪绅和洋人的支持。

此次太平军再度逼近上海,华尔得以重整旗鼓,不仅兵力扩充到数千人,就连部队名称都被赐予吉祥的“常胜军”。曾经在兵败时抛弃过他的泰记洋行老板杨坊,现在为了笼络他,甚至将千金下嫁给他。为了向中国雇主表明自己的忠心,华尔与其麾下中尉白齐文一起加入了中国籍。

在淮军抵沪之前,用西法操练的“常胜军”武器装备精良,是清政府在当地军力最强的一支劲旅。可是面对李秀成的12万大军,“常胜军”虽然火力优势明显,但兵力实在悬殊太大,不可能彻底解上海之围。此时,钱鼎铭哭天泣地请来的救兵,虽然已经整军待发,却因路线和路费问题一波三折,滞留安庆未能驰援。上海绅民望眼欲穿,却只能望洋兴叹。

钱鼎铭等人到安庆请兵时,即提出用轮船运兵东渡的方案,回沪后却因英国领事不许洋船载兵而搁浅。曾国藩于是考虑改由陆路发兵上海,这让领兵的李鸿章颇有微词,而沪绅也极不乐意。东征需要银子,上海方面年前为表诚意送来7万两银子,被曾国藩拿去发放湘军欠饷,淮军连路费都没有着落。李鸿章数次向薛焕和吴煦催饷,对方却一味拖延,直到1862年3月19日才拿出8万两银子。

在走水路或陆路的问题上,沪绅决意雇外轮迅速运兵前来。他们绕开绊脚石英国领事,以高价吸引洋商承运。谁知洋商趁火打劫,狮子大开口,要价20.5万两银子!经连日讨价还价,沪绅于3月18日与英国洋行签订运兵合同,规定每名兵勇的运费为20两,总共运兵9000名,总价为18万两,先付4万两,其余6个月付清。这笔巨额运费让薛焕大为不满,就连曾国藩都叹道:“可骇而亦可怜。”

当时上海周围满是太平军的重重布防,能否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安然东渡呢?对此次“深穿贼境一千余里,自古行军所未有”的冒险行动,军中有人疑虑重重,甚至打起退堂鼓。原湘军旗下的“济字营”在划拨给淮军之前驻守安徽池州,营官李济元就以“乡人禀留”为由,经曾国藩同意后不随军出征,让李鸿章耿耿于怀。若干年以后,当年追随李鸿章援沪的淮军将领大多飞黄腾达,而独防皖南的李济元则默默无闻终老。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淮军统帅李鸿章坚定表态:“此行险阻艰危当备尝之,成否利钝所弗计也。”从1862年4月5日到5月29日,13营淮军分7批陆续运抵上海,一路果然十分凶险。首批运兵船行至镇江焦山门时曾经搁浅,南北两岸均有太平军哨兵在楼橹侦察,程学启和钱鼎铭在船上骇然失色。所幸一路有惊无险,穿过天京时他们都藏在船舱中,连大气都不敢出,据说还闷死了一名士兵。

当时火轮船在长江并不罕见,洋人也曾用它私运军火、粮食给太平军,但是用它来运输军队,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因运输淮军的火轮船上悬挂英国国旗,布防长江两岸的太平军敢怒不敢言,眼睁睁让淮军从鼻子底下钻入上海。9000名中国军队士兵在洋人旗号的掩护下,未发一枪一弹,即从内敌的眼皮底下完成了千里大穿越,这是那个时代特有的奇迹。

洋人的火轮船在中国耀武扬威,让有识之士忧心不已。据薛福成在《庸庵笔记》中记载,1861年围攻安庆时,湘军名将胡林翼曾骑马登山视察地形,喜滋滋地断定太平军必败无疑,然而当他行至江滨时,“忽见二洋船鼓轮西上,迅如奔马,疾如飘风”,顿时“变色不语,勒马回营,中途呕血,几至坠马”。胡林翼本就重病在身,又见洋人之势方炽,而中国病入膏肓,为此忧心不已,不到数月即病逝于军中。

在时人眼中,胡林翼是可以和曾国藩并驾齐驱之人。可是,这位对付内忧可圈可点的名将,面对外患却也是束手无策,甚至谈洋色变。每当有人谈及洋务,他都闭上眼睛,摇手不谈,一脸不快,久久不能释怀。他叹道:“此非吾辈所能知也。”

胡林翼可能料想不到,在他带着无能为力的遗恨离开人世不久,老友李鸿章却异军突起,挑起了晚清洋务的大梁。从率淮军进入十里洋场开始,李鸿章注定要与洋务打半辈子交道。这位身高一米八三的淮军统帅,匍匐在大清皇帝脚下时卑微如蝼蚁,站立在洋人面前却气势不输人。在他的后半生,洋务无孔不入地渗进他的骨髓,而他竟也不辞辛劳,在洋人堆里谈笑风生,在洋玩意儿面前兴趣盎然,用一场壮烈的洋务运动搅动了一潭死水的大清。

当然,当李鸿章蜷伏在闷热的舱底穿江而过时,他想得更多的恐怕是先保住性命再说,而不是幻想灿烂如花的未来。当乘坐的火轮船在江面嗖嗖穿行,李鸿章切身感受到了西方物质文明的力量。从踏上岸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从此与一个“洋”字纠缠不清。

只不过,当李鸿章带着淮军亮相上海滩时,可没有丝毫洋气,而是一身土气。上海官绅如久旱逢甘雨,纷纷到黄浦江边十六铺码头迎接。然而他们看到的“救世主”与想象中的大相径庭,心里不禁打起小鼓:这就是咱们千辛万苦花费巨款请来的救兵吗?靠这帮土包子能保卫繁华富庶的上海吗?

没错,淮军最初就像叫花子一般寒碜。从气派的火轮船上钻出来的兵勇,外表可一点都不气派。他们穿着土气,布帕缠头,脚穿草鞋,手拿大刀长矛,肩扛老式抬枪,满嘴土话、脏话,身上气味熏天。上海人捂着鼻子犯嘀咕,洋人则像观赏动物园里新来的狗熊一样,云集在大街上取笑淮军。

当时上海码头还有一支鲜亮的军队——英法联军。这些洋兵洗劫圆明园后还不过瘾,一把火烧了这座“万园之园”才罢休,然后又逼迫清政府签订了《北京条约》,吃饱了肚子在上海休整,正等待回国。淮军灰头土脸爬上岸时,他们在岸边围观纷纷窃笑,觉得这批土包子哪里能打仗,完全是来给人当活靶子的。

土包子进十里洋场,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几乎没人瞧得起这支“叫花子军”。初到上海,李鸿章慨叹“上海虽隶版图,官民久已归心洋人,若不知中国之人尚能办事,中国之兵尚能打仗者”。李鸿章可不是自暴自弃的人,别人看他笑话,他非争一口气不可,立志说“军贵能战,待吾破敌慑之”。

李鸿章入沪不久,朝廷的任命书下来了,一夜之间跻身封疆大吏。他的头上多了一顶“署江苏巡抚”的官帽,相当于江苏代省长。这是恩师曾国藩送给他的一份厚礼。早在去年12月下旬,曾国藩就以李鸿章“劲气内敛,才大心细”为由,向朝廷大力荐举这位门生。如今一手握军权,一手握行政权,李鸿章在江苏不受掣肘,能呼风唤雨才能干大事。

李鸿章出师前,曾国藩就叮嘱他到上海后,要“以练兵学战为性命根本,吏治洋务皆置后图”。李鸿章看见英法联军的军舰仍停靠在上海码头,很想见识一下洋人的船坚炮利,就利用吴煦、杨坊两位道台上船与英人交涉的机会,装扮成随从的样子跟上去。李鸿章长身鹤立,两位道台较矮,见了洋人又唯唯诺诺。英国海军司令何伯就说,两位道台真不怎么样,但他们身后那个人目光如炬,将来会是一个很厉害的角色。

李鸿章感触良多,在给老师曾国藩的信中说,英法军舰“大炮之精纯,子药之细巧,器械之鲜明,队伍之雄整,实非中国所能及”,他“深以中国军器远逊外洋为耻”,因此“日戒谕将士虚心忍辱,学得西人一二秘法,期有增益而能战之”。

李鸿章后来与“常胜军”联合作战,亲眼看见“洋兵数千,枪炮并发,所当辄靡”,慨叹“其落地开花炸弹真神技也”。西方的坚船利炮折服了李鸿章,使他日渐成为唯武器论者。李鸿章一度天真地认为,中国只要有了跟西方一样先进的武器,不仅平内乱有余,敌外国亦无不足。

不过,李鸿章这个人确实精明,很快就悟到制度层面也很重要。他发现洋枪洋炮须用洋人的方式打,才能发挥最大的功效。太平军也从洋人手中买来不少洋枪洋炮,但功效不如“常胜军”那么厉害,原因在于仍然沿用中国古代西周兵制,没有接受过西式操练,洋玩意儿用起来自然不会得心应手。

淮军起初一切以湘军为模板,现在李鸿章来到上海大开眼界,觉得冷兵器时代的做法已经落伍,须赶紧跑步进入热兵器时代。上海是中国当时西风最强的地方,李鸿章因缘际会沐浴其中,心态恰好也非常开放,认为若久驻上海而不能资取洋人长技,必将咎悔不已。

在向西方学习这个问题上,李鸿章比老师曾国藩走得远。虽然曾国藩在1860年年底就向朝廷提议“师夷智以造炮制船”,第二年又率先创办中国近代第一家官办军工企业——安庆内军械所,但他的内心深处仍旧相信“用兵在人不在器”。曾国藩认为“真美人不甚争珠翠,真书家不甚争笔墨”,真正善战的将士岂会力争洋枪洋药?尽管李鸿章生平最服膺的人是曾国藩,但他在这一点上可不敢苟同。

李鸿章说干就干,问题是如何用最短的时间让这支土包子军脱胎换骨,蝶变为中国最先进的近代化武装部队。李鸿章把目光投向“常胜军”。虽然“常胜军”被称为洋兵,但其实兵勇多为华人,只不过配备西洋武器,由洋军官以西法操练,而战斗力却大为提升。这启发了李鸿章,他找到了一条让淮军化蛹为蝶的捷径:先花重金购买洋枪洋炮,然后高薪聘请外国教官,采用西法操练淮军。

李鸿章全心笼络“常胜军”统领华尔,请他代购枪支弹药,于是华尔就通过上海英租界大量走私枪炮。不久,一直严控对华军火买卖的英国人闻到风声,非常愤怒,就将华尔捉拿问罪。在会审过程中,华尔忽然掏出一张纸,说他早就是中国公民了,不应受治外法庭的审判。那张纸是华尔已加入中国籍的证明,众人一片哗然。原来,李鸿章早就为华尔想好后路,为他制作了一张身份证明。

“常胜军”

上海官绅花大价钱把淮军请来,当然不是让他们成天在那里摆样子,而是要他们去跟太平军拼命。可是,李鸿章并不急于让这支军队走上战场,更乐于让他们在练兵场上“弯吐弯”( “one two one”的谐音,即“一二一” )和“发威马齐”( “forward march”的谐音,即“齐步走” )。这些“宝贝疙瘩”可是他发家的本钱,万一成了炮灰,何处觅封侯?面对沪绅和洋人的出兵请求,李鸿章一边装孬敷衍,一边等待战机。

李秀成大军围困上海3个多月,之所以迟迟没有发动进攻,除了恶劣的天气因素之外,更多的考虑还是不想与洋兄弟正面交战。这位太平军名将的幻想是:洋兄弟,请保持中立吧,让我们单独同清军交战。李秀成一直试图在外交上与洋兄弟达成谅解,甚至不惜以太平军从上海后撤为条件。但是,随着嘉定、青浦相继陷落,李秀成的忍耐已经突破底线,决定率大军予以回击。

1862年5月,李秀成调集十万大兵会攻太仓,并亲率万余精锐从苏州急赴前敌。此后数役,太平军把中外会防军和“常胜军”打得落花流水,上海风声鹤唳。英法军队遭受重创后胆寒不已,缩回上海城区再也不肯出击,把外围防务全部扔给淮军,并单方面与李秀成和谈。6月中旬,李秀成与英方达成协议,约定太平军不进攻上海市区,英法军队也不出市区攻击太平军。

当时上海地区瘟疫肆虐,淮军和太平军染上疫病者甚多,尤其是主攻方太平军缺医少药,减员很厉害。李秀成在天灾面前不得不考虑撤军,于6月18日下令全线撤退。太平军从上海西南郊虹桥回撤时,负责掩护的一支约3000人的部队以进为退,打算对筑垒据守的程学启部施以打击后就匆匆转移。李鸿章觉得机会来了,淮军是骡子是马,该拉出来遛一遛了,于是果断下令还击,并亲自率兵分三路进援。

那天大雨如注,两军在雨中打得异常激烈,战斗持续了数小时之久。虹桥之战是淮军援沪后的第一场大仗,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是淮军在上海立威信的一仗,唯有战胜才能扎根立足,也才能让人刮目相看。李鸿章让人搬来一把胡床,亲自坐在桥头督战,志在必得。

太平军炮火很猛烈,张遇春率“春字营”上阵没多久便败退下来。李鸿章眼皮也不抬一下,默然吩咐左右说:拿刀来,把他的头砍了。张遇春大惊,只得返身冲回战场。早在李鸿章办团练的时候,张遇春就是他最忠实的部下,“春字营”也是淮军最老的营号。现在李鸿章居然如此绝情,要拿这名老部将开刀,以此让全军知道他必胜的决心。当军情危急时,李鸿章跃马而出,不作生还之想。

用洋枪洋炮武装的淮军,优势比太平军明显,杀太平军千余人,获二百俘虏。淮军首战告捷,军威大震,各种神奇的传说不胫而走。有人夸张地说五千淮军战胜十万“长毛”,而主帅李鸿章跃马定乾坤之举,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一时间被呼为“武翰林”。李鸿章在给曾国藩的信中不无得意地说:“此极痛快之事,为上海数年军务一吐气也。有此胜仗,我军可以自立,洋人可以慑威,吾师可稍放心,鸿章亦敢于学战。”

因李秀成大军忙于回援天京,上海一时转危为安。从6月下旬开始,在上海外围对峙的淮军与太平军,攻守形势逆转,李鸿章稳操主动权。当时淮勇加上浦东收降的新勇共计一万余人,李鸿章趁暂时无战事之机,抓紧整兵训练。疫病削弱了淮军的元气,分防各处显得兵单力薄,只可守不可攻。

8月25日,各路太平军齐集北新泾,环形猛攻淮军亲兵营。李鸿章赶紧调兵遣将援救,不日取得大捷,上海城附近再次肃清。11月13日,在上海远郊四江口又有一场恶战。李鸿章命程学启、郭松林、刘铭传各统一路进击,他自己则骑马在众部将之间来往调度督催,还冲到太平军阵前高喊:“我就是李大妖头,快来交战!”两军酣战近十个小时,太平军人多势众渐占上风,李鸿章见势不妙,用合肥土话把淮军统将兵士骂了个遍,竟然收到奇效。淮军将士拼死反扑,上海城附近第三次肃清。

在兵家眼中,上海乃弹丸之地,又临海滨,形如釜底,可谓绝地。没想到在如此凶险之地,淮军一出手竟然接连打了三场大胜仗,上海人再也不敢小看这支“叫花子军”。就连一向鄙视中国军队的英文报纸《北华捷报》,也盛赞淮军是优秀的军队,叫人想起了古罗马军团。

四江口之役后,太平军被迫退守苏昆腹地,再也无力挺进淞沪,上海之围彻底解除。有人称此役为“东征第一大捷,亦为中兴第一转机”,虽然不免有些吹捧的成分,但不可否认的是,苏南战场的转折点确实来了。李鸿章很快就于年底获得回报,官帽上的“署”字被摘掉了,转正为江苏巡抚。 j15nTLiAqhofXtM0mkmpE3XriTJK8vg4MPbkCaRoSX+wBrGK3cDxGYqIGrSqnIv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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