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内心充满恐惧,走进了国民军把守着的“北府”大门,进了我父亲带我进去的屋子。我环顾了一下这个由皇宫降到王府的地方,心中又充满了悲愤和仇恨。这种恐惧和仇恨,从看见国民军代表送来的“大总统令”起,就在我心里燃烧着,进了“北府”,更加炽烈起来。我一刻不停地寻思着,如何能逃出国民军的监视,尽早远走高飞,准备复仇。
我临出宫以前,曾叫人送信给宫外的那些“股肱之臣”,让他们从速设法营救我脱离国民军的掌握。这时,我的“股肱”们都不在我的身边,他们奔走的结果如何还不知道,外边的消息全听不见,而我却是急于想知道当前处境的危险程度,想找人商量商量当前应采取的对策。在这种情势下,我的父亲让我感到了极大的失望。
他比我还要惊慌。记得那天他就没有沉着地站过一回,更不要说安安静静地坐一坐了。他不是喃喃自言地走来走去,就是慌慌张张地跑出跑进,弄得空气格外紧张。后来,我实在忍不下去了,请求地说:
“王爷,坐下商量商量吧!得想想办法,先打听一下外面的消息呀!”
“想想办法?好,好。”他坐了下来,不到两分钟,忽然又站起,“载洵也不露面了!”说了这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又来来去去地转了起来。
“得打听打听消息啊!”
“打,打听消息?好,好!”他走出去了,转眼又走进来,“外边不,不让出去了!大门有兵!”
“打电话呀!”
“打,打电话,好,好!”走了几步,又回来问:“给谁打电话?”
我看实在没办法,就叫太监传内务府大臣们进来。内务府大臣这时我身边只有绍英一个人。荣源住进了外国医院,治他的神经病去了(两个月后才出来),耆龄大概是忙着搬移我的衣物,处理太监、宫女的问题,宝熙是在照顾未出宫的两位太妃(她们还不肯出来),剩下来的绍英,他的情形比“王爷”好不了多少,一个电话也没打出去。幸亏后来其他的王公大臣和师傅们陆续地来了,否则“北府”里的慌乱还不知发展到什么地步。庄士敦在傍晚时分带来了令我安心一些的消息:经过他的奔走,首席公使荷兰的欧登科、英国公使麻克类、日本公使芳泽等三人已经找到摄政内阁外交总长王正廷,提出了“抗议”,王正廷向他们作了保证,我的生命财产一定安全。这个消息对“北府”里的人们起了镇定作用,但是对于我父亲,好像“剂量”还不足。庄士敦在他的著作里曾描写过那天晚上的情形:
皇帝在一间大客厅里接见了我,那间屋子挤满了满洲贵族和内务府的官员……我的第一个任务,是说明三位公使拜访外交部的结果。他们已经从载涛那里知道了那天早晨我们在荷兰使馆进行了磋商,所以,他们自然急于要知道和王博士(正廷)会见时的情形。他们全神贯注地听我说话,只有醇亲王一人,在我说话的时候不安地在屋里转来转去,显然是漫无目的。有好几次忽然加快脚步,跑到我跟前,说了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他的口吃似乎比平时更加厉害了。他每次说的话都是那几句,意思是“请皇上不要害怕”——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完全是多余的,因为他显然要比皇帝惊慌。当他过来和把这种话说到四五次的时候,我有点不耐烦了,我说,“皇帝陛下在这里,站在我旁边,你为什么不直接和他说呢?”可是,他太心慌意乱了,以致没有注意到我说话的粗鲁。接着,他又漫无目的地转起圈子来……
那天晚上,我父亲的另一件举动,尤其令我不能满意。
庄士敦到了不久,经过一番奔走的郑孝胥来了。他奔走的地方也是东交民巷。至少是从“东京震灾”捐款时起,东交民巷的日本公使馆就和我的“股肱”们有了交际,罗振玉和郑孝胥来到紫禁城之后,又和日本兵营有了往来。据罗振玉说,日本的竹本大佐是他先交的朋友。我出宫的头一天,由于情势紧张,罗振玉到天津找日本驻屯军司令官想办法去了,郑孝胥受我嘱托,也约会好东交民巷的竹本多吉大佐在次日见面。他们见面后,刚谈了不多的话,就听到了冯军入京的消息,于是双方商定了一条计策,由竹本派出他的副官中平常松大尉,穿上便衣,带着一名医生,假装送我进医院,把我运出“北府”,接进日本兵营。按照这条计划,郑孝胥带着中平大尉和日本医生村田到了“北府”。我当时的想法,是立刻就跟他们走的。但是,王公大臣和师傅们都表示了反对。他们认为这个办法很难混过大门的士兵,即使混过了他们,街上还有国民军的步哨,万一被发现,那就更糟糕。反对最激烈的是我父亲,他的理由是这样:“就算跑进了东交民巷,可是冯玉祥来找我要人,我怎么办?”后来,我也因为太冒险,没敢跟日本人走,可是我心里对父亲是更不高兴了。
我的心情从总的来说,这天晚上还算好。庄士敦的消息说明三国公使在“关心”我,郑孝胥带来的日本人,又告诉了我日本人的“热心”,我不像刚才来时那么紧张了。
可是到了次日,“北府”的门禁突然加严,只准进,不准出,连厨役买菜也得托大兵们代劳。后来稍放松一点,只许有限几个人,即陈、朱师傅和内大臣出进,外国人是根本不许进来。这一下子,我又慌了。“国民军还能不怕洋人?”这个疑问横在我心里,成了一个大疙瘩。我身边的人也有这样担心的,也有不相信的。后来不相信的占了多数,他们都说从民国以来还没有不看洋人脸色的当局,这次国民军支持的黄郛内阁,不是也直向三国公使做保证吗?话是不错,不过谁知道大门口的大兵是怎么想的呢?那年头有句话:“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黄郛和王正廷尽管如何保证,离我最近而手持凶器的还是门口的大兵。万一他们发作起来,不但秀才应付不了,连“皇上”恐怕也不行。我越想越怕,后悔没有跟郑孝胥带来的日本人出去。我对郑孝胥和日本兵营,简直增加了更大的感情!
正在这时候,罗振玉出现了。
罗振玉是头一天就为了我而去天津的。据他说,他在竹木大佐的帮助下,坐上京津国际列车到了天津 ,次日找到日本驻屯军司令部,请他们出面保护我。这时司令部的金子参谋告诉他,鹿锺麟已进了宫。日本司令官介绍他去找段祺瑞,因此他知道了段祺瑞马上就会出山。这时段祺瑞也接到了北京竹本大佐转来的郑孝胥的求援电报。段祺瑞即发出了一封反对冯玉祥“逼宫”的通电,罗振玉预先也看到了那个电稿。根据日本驻屯军司令部的指示,他又返回北京就近和他的朋友竹本大佐联系,竹本大佐叫他告诉我,日本骑兵将在“北府”附近巡逻,如发现国民军对“北府”有什么异样举动,立即回营报告,日兵营会采取“断然措施”。听了他的报告,又从陈宝琛那里知道了日本兵营曾想把日本军用信鸽送进“北府”,以备报警之用(他因为怕国民军,没敢拿来),我对日本人的“感情”又发展了一步。自然,罗振玉在我心里得到了与郑孝胥并行的地位,而“王爷”就挤得更远了。
我也从报上看到了段祺瑞指责冯玉祥的电报,也听到了刚刚联合起来的奉军和冯军将要火并的消息,这个消息给“北府”带来的希望,简直和三国公使提抗议时是差不多的。同时,陈宝璨给我带来了日本兵营收到的段祺瑞的电报,上面说:“皇室事余全力维持,并保全财产,但宣统帝入东交民巷之意宜中止。已命冯玉祥代表进京,适宜处置。”接着(即我入“北府”的第五天),门禁有了进一步的松动,允许更多的王公大臣以至宗室人等进来,甚至连没有“顶戴”“功名”的胡适也不受到阻拦,只有庄士敦还是不让进来。
不久,令“北府”最关心的张、冯关系,有了新发展,传来了冯玉祥在天津被奉军扣押的消息。后来虽然证明是谣传,但是接踵而至的消息更鼓舞了“北府”里的人:国民军所支持的黄郛摄政内阁,在北京邀请东交民巷的公使,遭到了拒绝。“北府”里乐观地估计,这个和我过不去的摄政内阁的寿命快完了,代替他的自然是东交民巷(至少是日本人)所属意的段祺瑞了。果然,第二天的消息证实了罗振玉的情报,冯玉祥不得不同意张作霖的决定,让段祺瑞出山。过了不多天,张、段都到北京来了。那几天的情形,郑孝胥日记里这样记着:
乙巳二十六日(十一月二十二日)。小雪。作字。日本兵营中平电话云:段祺瑞九点自天津开车,十二点半可到京。偕大七(郑的儿子垂)往迎段祺瑞于车站……三点半车始到,投刺而已……
丙午二十七日(二十二日)。……曹衡(段的幕僚)电话云:段欲公为阁员,今日请过其居商之。答之曰:不能就,请代辞,若晤面恐致龃龉。至北府入对。泽公、伒贝子、耆寿民(龄)询余:就段否?余曰:拟就其顾问,犹虑损名,苟不能复辟,何以自解于天下?伒贝子曰:若有利于皇室,虽为总统何害……
丁未二十八日(二十三日)。……北府电话召,入对。上(溥仪)赐膳,裁两器、两盘、数小碟而已。段派荫昌来守,卫兵得其长官令:不禁洋员(指庄士敦)入见。涛贝勒云:顷已看段,求撤卫兵,但留警察。使垂访池部(日公使馆书记官)。上云:今日已派柯劭忞、罗振玉商购裱褙胡同盛昱之屋,将为行在……
戊申二十九日(二十五日)……至吉兆胡同段宅晤段芝泉(祺瑞),谈久之。至北府,入对……
巳酉三十日(二十六日)……召见,草赐张作霖诏,罗振玉书之。诏云:“奉军入京,人心大定,威望以及,群邪敛迹。昨闻庄士敦述及厚意,备悉一切。予数年以来,困于宫中,囿于见闻,乘此时会,拟为出洋之行,惟筹备尚须时日,日内欲择暂驻之所,即行移出醇邸。俟料理粗定,先往盛京,恭谒陵寝。事竣之日,再谋游学海外,以补不足。所有详情,已属庄士敦面述。”……北府冯军撤回。冯玉祥求免职,段批假一月。闻冯已赴西山……
从段、张入京之前,即黄郛内阁要倒台,冯、张冲突谣传出现时,“北府”的气氛就变了。王公们首先给张作霖秘密地写了一封信,请求他的庇护。张、段入京后,王公们派了代表和郑孝胥一齐表示了欢迎,然后分头进行了活动。郑孝胥去找段祺瑞,“北府”的管家张文治去找他的盟兄张作霖。让“北府”最高兴的是张作霖托张文治特别邀请庄士敦去一趟。结果是庄士敦去了两趟。张作霖找庄士敦的意思是想通过庄士敦探一探东交民巷对他的态度,而“北府”里则希望通过庄士敦探一探张作霖对我的态度。我让庄士敦带去了我的一张签名照片,一个大钻石戒指,张作霖留下照片,退了戒指,表示了同情,用我父亲日记里的话说,是“口气尚好”。与此同时,段祺瑞也向郑孝胥表示了“可以考虑恢复优待条件”。既有了东交民巷的“同情”,又有了这两位当权人物的支持,虽然冯玉祥的国民军还在北京城里,而“北府”的人们已经敢于“反攻”了。
11月28日,即大门上的国民军撤走,冯玉祥通电辞职的第二天,“北府”里用内务府的名义发出了致民国内务部的一封公函:
……查法理原则关于刑律之规定,凡以强暴胁迫人者,应负加害之责任,其民法原理凡出于强暴胁迫,欺罔恐吓之行为,法律上一律不能发生效力。兹特专函声明:所有摄阁任意修正之五条件,清室依照法理不能认为有效……”
同时,对摄阁成立时组成的“清室善后委员会”,虽清室代表已参加开了几次会,现在也否认了。
这天,日本人办的《顺天时报》记者来访问我,我向他发表了与出宫那天说过的完全不同的谈话:
此次国民军之行动,以假冒国民之巡警团体,武力强迫余之签字,余决不如外间所传之欣然快诺……
《顺天时报》是日本公使馆支配下的日商报纸。说到当时日本人对我的“热心”,决不能忽略了这份报纸。它不像竹本大佐那样地一切在暗中进行,它是倚仗特权合法地大嚷大叫,极尽耸动听闻之能事。从我进了“北府”的第二天起,《顺天时报》连续发出了对“皇室”无限“同情”,对摄政内阁和国民军无限“激愤”的消息和评论。里面大量地使用了“逼宫”“蒙难”之类的字眼以及“泰山压卵”“欺凌寡妇孤儿”“绑票”等等的比喻,大力渲染出“旗人纷纷自杀”“蒙藏发生怀疑”等等的故事,甚至还编造了“某太妃流血殉清朝”“淑妃断指血书,愿以身守宫门”和“淑妃散发攀轮,阻止登车”的惊人奇闻。有些其他外文报纸也有类似的文字,不过和《顺天时报》比起来,则大为逊色。顺便说一句,那时有些中国报纸也有抨击国民革命军的,尤其是张作霖、段祺瑞到北京之后,锋芒尤甚。有些“名流”,也在报上发过议论,如与我有一面之识的胡适博士,曾发表过一封致王正廷的公开信,表示了他对“以武力胁迫”清室修改条件的“义愤”。胡适那些天经常和郑孝胥等人厮混,似乎颇能获得一部分“遗老”的谅解。他曾到“北府”来求见我,但被我拒绝了。因为我这时需要的不是洋博士,而是真正的洋人。当我用黑眼珠瞅着洋人的时候,其余的人——包括曾引起过我好奇心的胡适在内,就只好受白眼珠的待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