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了这次整顿内务府的失败,并不等于说我就此要“停车”。车我是不想停的,至多不过多拐几个弯儿。我自从上了车,就不断有人给我加油打气,或者指点路标方向。
前面我已说过,遗老们向我密陈恢复“大计”的事,那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例。我在婚后不久就发现,像那样想为我效力的人,可以说到处都有,例如康有为和他的徒弟徐勤、徐良两父子,在全国各省以及海外到处活动着,他们组织了一个“中华帝国宪政党”,据徐勤——广东的富商、天津中原公司的经理的奏折中说,这个党在海外拥有十万党员和五家报纸。康有为在民国十六年去世后,徐氏父子仍继续活动着。根据现在手头的材料,我还记得起来的有这几件事:在我出宫前两年,徐良写信给庄士敦说,他要到广西找军阀林俊廷去活动,过不久又来信说,广西的三派军人首领陆荣廷、林俊廷和沈鸿英“三人皆与我党同宗旨,他日有事必可相助对待反对党也”。 民国十三年的春节后,康有为曾给庄士敦写信说:“经年奔走,至除夕乃归,幸所至游说,皆能见听,亦由各方厌乱,人有同心。”据他说陕西、湖北、湖南、江苏、安徽、江西、贵州、云南全都说好了,或者到时一说就行。他最寄以希望的是吴佩孚,说“洛(指吴,吴当时在洛阳)忠于孟德(指曹锟),然闻已重病,如一有它,则传电可以旋转”。又说湖北省曾耀南说过“一电可来”的话,到他生日,“可一赏之”。现在看起来康有为信中说了不少梦话,后来更成了没有实效的招摇行径,但当时我和庄士敦对他的话都没有怀疑,大为欢欣鼓舞,并按康有为的指点送寿礼、赏福寿字。我开始自己决定安排赏赐了,也就是说在指点之下,我开始懂得为自己的“理想”去动用财富了。
同样的例子还有“慈善捐款”。这是由哪位师傅的指点,不记得了,但动机是很清楚的,因为我这时懂得了社会舆论的价值。那时在北京报纸的社会版上,差不多天天有“宣统帝施助善款待领”的消息。我的“施助”活动大致是两种,一种是根据报纸登载的贫民消息,把款送到报社请他们代发,三五元不等,另一种是派人直接送到贫户家里。无论哪一种做法,过一两天报上总有这样新闻:“本报前登某某求助一事,荷清帝遣人送去×元……”既表彰了我,又宣传了“本报”的作用。为了后者,几乎无报不登吸引我注意的贫民消息,我也乐得让每种都给我做宣传。以致有的报居然登出这样文章来:
皇恩浩荡,乃君主时恭维皇帝的一句普通话,不意改建民国后,又闻有皇恩浩荡之声浪也。今岁入冬以来,京师贫民日众,凡经本报披露者,皆得有清帝之助款,贫民取款时,无不口诉皇恩之浩荡也。即本报代为介绍,同人帮同忙碌,然尽报纸之天职,一方替贫民之呼吁,一方代清帝之布恩,同人等亦无不欣欣然而云皇恩浩荡也。或曰清帝退位深宫,坐拥巨款,既无若何消耗,只好救济贫民,此不足为奇也。惟民国之政客军阀无不坐拥巨款,而并不见有一救济慈善者,于此更可见宣统帝之皇恩浩荡也。
像这样的文章,对我的价值自然比十块八块的助款大得太多了。
我付出最大的一笔赈款,是对民国十二年九月的日本“震灾”。那次日本地震的损失惊动了世界,我也出于同样的动机,想让全世界知道“宣统帝”的“善心”,决定拿出一笔巨款助赈。我的陈师傅看得比我更远,他在称赞了“皇恩浩荡,天心仁慈”之后,告诉我说:“此举之影响,必不仅此。”后来因为现款困难,送去了据估价在美金三十万元上下的古玩字画珍宝,日本芳泽公使陪同日本国会代表团来向我致谢时,宫中出现的兴奋气氛,竟和“大婚”中外国使节来观礼时相像。我这才明白了陈师傅的意思。经过他这一指点和日本代表团的殷勤致谢,我又开了一个窍。
在这个时期,我的生活的另一面,充满了更多的荒唐,也干了不少自相矛盾的事。比如我在整顿内务府,怪他们开支太大的同时,自己的挥霍却是无度的。买一颗钻石要三万元,毫不觉得贵,从外国买了洋狗来,狗生了病请兽医,比给人治病用的钱还多。北京警察学校有位姓钱的兽医,大概看准了我的性格,极力巴结,给我写了好几个关于养狗知识的“奏折”,就得到了绿玉手串、金戒指、鼻烟壶等十件珍品的赏赐。我有时从报上看见什么新鲜玩意儿,如四岁孩子能读《孟子》,某人发现一颗异样蜘蛛,就会叫进宫里看看,当然也要赏钱。不知怎么的,我一下子喜欢上了石头子儿,就有人成车地购买了各式各样的石头子儿送来。自然又得到我不少的赏赐。
我一边向内务府大叫要裁人,也确实裁了,内务府各司处从七百裁到三百人,“御膳房”的二百厨师全部遣散。但是剩下的,单以新建的膳房来说,还有两个,一是我平日用的,用着三十七个人,其中包括以一名员外郎为首的八名员司和两个“写字人”,每月菜钱开支七百多元,另一个是给我做西餐的“番菜膳房”,人数已忘记,但知道每月要开支六百多元,而我并不是每天都叫他做菜吃的。
关于我的每年开支数目,据我婚前一年(即民国十年)内务府给我编造的那个被缩小了数字的材料,不算我的吃穿用度,更不算内务府各处司的开销,只算内务府“交进”和我与太妃们在内务府支出的“恩赏”和“临时差务”,这三项共计年支八十七万零五百九十七两。
这种昏天黑地、不知东方之既白的生活,一直到民国十三年十一月五日,冯玉祥的国民军把我驱逐出紫禁城,才起了变化,而我的“车”也遇到了一个真正的障碍了。
这年九月由朝阳之战开始的第二次直奉战争,吴佩孚的直军起初尚处于优势,十月间,吴部正向山海关的张作霖的奉军发动总攻之际,吴部的冯玉祥突然倒戈回师北京,发出和平通电,在冯、张的合作之下,吴佩孚山海关前线军队一败涂地,吴佩孚自己逃回洛阳。后来吴在河南也没站住脚,又带着残兵败将逃到岳州,直到两年后和孙传芳联合,才又回来,不过这已是后话。吴军在山海关败绩消息还未到,占领北京的冯玉祥国民军已经把贿选总统曹锟软禁了起来,接着解散了“猪仔国会”,颜惠庆的内阁宣告辞职,国民军支持黄郛组成了摄政内阁。
政变消息刚传到宫里来,我立刻就觉出了情形不对了,因为紫禁城的内城守卫队被国民军缴械,调出了北京城,国民军接替了他们的营地,神武门换上了国民军的岗哨。我在御花园里用望远镜观察景山,看见了那边上上下下都是和守卫队服装不同的士兵们。内务府派去了人,送去茶水吃食,国民军收下了,没有什么异样态度,但是紫禁城里的人谁也放不下心。陈宝琛和我父亲以前都到过南苑的冯玉祥的营地“慰劳”过,见过这位穿着大兵衣服的将军,都觉得他和别的将军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他们也说不出来,或者说出来了我也没有懂得。但是我们却记得,张勋复辟那次,冯玉祥参加了“讨逆军”,如果不是段祺瑞及时地把他调出北京城,他是要一直打进紫禁城来的。段祺瑞上台之后,冯玉祥和一些别的将领曾通电要求把小朝廷赶出紫禁城。凭着这点经验,我们对这次政变和守卫队的改编有了不祥的预感。接着,又听说监狱里的政治犯都放出来了,又说共产党、“过激党”都出来活动了,庄士敦和陈师傅他们给我的种种关于“过激”“恐怖”的教育,最主要的一条是说他们要杀掉每一个贵族,这时发生了作用。我把庄士敦找来,请他到东交民巷给我打听消息,要他设法给我安排逃难的地方。
王公们陷入惶惶不安,有些人到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订房间去了,但是一听说我要出城,却都认为目前尚无必要。他们的根据还是那一条:有各国公认的优待条件在,是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
然而,必须发生的事,终归是要发生的。
那天上午,大约是九点多钟,我正在储秀宫和婉容吃着水果闲聊天,内务府的大臣们突然踉踉跄跄地跑了来。为首的绍英手里拿着一件公文,气喘吁吁地说:
“皇上,皇上……冯玉祥派了军队来了!还有李鸿藻的后人李石曾,说民国要废止优待条件,拿来这个叫,叫签字……”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刚咬了一口的苹果滚到地上去了。我夺过他手里的公文,看见上面写着:
派鹿锺麟张璧交涉清室优待条件修正事宜,此令。
中华民国十三年十一月五日
国务院代行国务总理黄郛……
今因大清皇帝欲贯彻五族共和之精神,不愿违反民国之各种制度仍存于今日,特将清室优待条件修正如左:
一、大清宣统帝从即日起永远废除皇帝尊号,与中华民国国民在法律上享有同等一切之权利;
二、自本条件修正后,民国政府每年补助清室家用五十万元,并特支出二百万元开办北京贫民工厂,尽先收容旗籍贫民;
三、清室应按优待条件第三条,即日移出宫禁,以后得自由选择住居,但民国政府仍负保护责任;
四、清室之宗庙陵寝永远奉祀,由民国酌设卫兵妥为保护;
五、清室私产归清室完全享有,民国政府当为特别保护,其一切公产应归民国政府所有。
大总统印,国务院摄行。国务总理黄郛……
老实说,这个新修正条件并没有我原先想象得那么可怕。但是,绍英说了一句话,让我跳了起来,“他们说限三小时内全部搬出去!”
“那怎么办?我的财产呢?太妃呢?”我急得直转,“打电话找庄师傅!”
“电话线断,断,断了!”荣源回答说。
“去人找王爷来!嗐!我早说要出事的!偏不叫我出去,找王爷!找王爷!”
“出不去了,”宝熙说,“外面把上了人,不放人出去了!”
“给我交涉去!”
“嗻!”
这时刚刚是端康太妃去世不多天,宫里只剩下敬懿和荣惠两个太妃,这两位老太太说什么也不肯走。绍英拿这个作理由,去和鹿锺麟商量,结果又延长到下午三点。过了中午,经过交涉,父亲进了宫,朱、陈两师傅也给放了进来,只有庄士敦给挡在外面。
听说“王爷”进来了,我马上走出屋子去迎他,看见他走进了宫门口,我立即叫道:
“王爷,这怎么办哪?”
他听见我的叫声,就像挨了定身法似的,粘在那里了,也不走近前来,也不回答我,嘴唇哆嗦了好半天,才迸出一句没用的话:
“听,听旨意,听旨意……”
我又急又气,一扭身自己进了屋子。后来,据太监告诉我,他进宫来只做了一件举动,就是听说我在修正条件上签了字,他立刻把自己头上的花翎一把揪下来,连帽子一起摔在地上,嘴里嘟囔着说:“完了!完了!这个也甭要了!”
我回到屋里,绍英哆哆嗦嗦地进来,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他说:“鹿锺麟又催啦,说,说再限二十分钟,不然的话,不然的话……景山上就要开炮啦……”
其实,鹿锺麟只带了二十名手枪队,可是他这句吓唬人的话非常生效。首先,是我岳父荣源吓得跑到御花园,东钻西藏,找到了一个躲炮弹的地方,再也不肯出来。我看见王公大臣都吓成这副模样,只好赶快答应鹿的要求,决定先到我父亲的家里去。
这时,国民军已给我准备好汽车,一共五辆,鹿锺麟坐头辆,我坐了第二辆,婉容和文绣、张璧、绍英等人依次上了后面的车。
车到“北府”门口,我下车的时候,鹿锺麟走了过来,这时我才和他见了面。鹿和我握了手,问我:
“溥仪先生,你今后是还打算做皇帝,还是要当个平民?”
“我愿意从今天就当个平民。”
“好!”鹿锺麟笑了,说:“那么,我就保护你。”又说,现在既是中华民国,同时又有个皇帝称号是不合理的,你今后应该以公民的身份好好为祖国效力。张璧还说:
“既是个公民,就有了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将来如果能为国家出力,也可能被选做大总统呢!”
一听“大总统”三个字,我心里特别不自在。由于我已懂得运用“韬晦”之词了,便说:
“我本来早就想不要那个优待条件,这回把它废止了,正合我的意思,所以,我完全赞成你们的话。当皇帝并不自由,现在我可就得到自由了。”
这段话说完,周围的国民军士兵都鼓起掌来。
我最后的一句话也并非完全是假话。我确实厌恶王公大臣们对我的限制和阻碍。我要“自由”,我要自由地按我自己的想法去实现我的理想——重新坐在我失掉的“宝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