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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会挽雕弓如满月
——苏轼在密州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

密州超然台

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五月,苏轼由杭州通判调任密州(今山东诸城)太守,九月离开杭州,当年十二月到达密州任所。

苏轼当时有好几个官职名:“太常博士、直史馆、权知密州军州事”(《论河北京东盗贼状》)、“朝奉郎、尚书祠部员外郎、直史馆、知密州军州事、骑都尉”(《密度常山雩泉记》)。

“权知密州军州事”是苏轼受朝廷差遣的本职职务。苏轼初来密州,被授予“权知密州军州事”。“权”,是暂且,有实习、考察的意思,试用考察合格后,才能转为正式。“知”,是主持、主管的意思,“知州”,即太守。“军州事”,指兵备和民政,即军政一把手。苏轼任职不久,就正式任职“知密州军州事”,全面主持密州的兵备和民政。“太常博士”是苏轼的官衔(官阶等级)。“直史馆”是苏轼的馆职。“朝奉郎”,是苏轼的文官散阶。“尚书祠部员外郎”,是苏轼在朝廷中的新职位。“骑都尉”,是朝廷授予苏轼的勋级。

当时,苏轼三十九岁,正是智深力强之时,凭着杰出的政治才能,他非常想干出政绩,有所作为。但自古英雄多磨难,所谓“成人不自在”,“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上天要成就一个人,往往要给他设置很多磨难,“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或许正是因为有了那些磨难,才更显出苏轼政绩的难能可贵。

苏轼知密州之初,就遭逢了极大的困境。当时北方连年大旱,蝗灾泛滥。“比年以来,蝗旱相属,中民以上,举无岁蓄。量日计口,敛不待熟。秋田未终,引领新谷。”(《祭常山祝文五首》其三)“旱蝗之为虐也,三年于兹矣。东南至于江海,西北被于河汉。饥馑疾疫,靡有遗矣。”(《祭常山祝文五首》其五)“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超然台记》),“公私匮乏,民不堪命”(《论河北京东盗贼状》)。加上新法峻严,百姓“剩啮草木啖泥土”,“饥馑疾疫靡有遗”,逃亡、弃婴者随处可见。这种局面,是对苏轼的严峻考验。

苏轼想百姓所想,急百姓所急,采取了一系列积极有效的救助措施。一方面,经过二十多天的调查,写了《上韩丞相论灾伤手实书》,如实反映当地的实际灾情,为民请命,要求朝廷选派官员视察灾情,减免赋税。另一方面,积极组织百姓生产救灾。

面对蝗旱相属的严重灾情,苏轼忧心如焚,立即巡视各县,深入田间农舍,仔细了解灾情,组织吏民抗灾。苏轼向农夫野老学习治蝗经验,决定以用火焚烧、用泥深埋的办法铲除蝗害,并动用部分仓米鼓励百姓下田灭蝗除卵。苏轼不仅号召百姓协力灭蝗,自己也率先垂范,多次与当时的密州通判赵成伯亲自参加捕蝗抗灾,并写了《和赵郎中捕蝗见寄次韵》诗以纪其事:“麦穗人许长,谷苗牛可没。天公独何意,忍使蝗虫发。驱攘著令典,农事安可忽?我仆既胼胝,我马亦款矻。飞腾渐云少,筋力亦已竭……”在苏轼的积极组织推动下,治蝗取得了显著效果。“县前已窖八千斛,更看蚕妇过初眠。”诗中有苏轼自注说:“蚕一眠,则蝗不复生矣。”

怎样解除旱情呢?按宋代惯例,上至皇帝,下到州县长官,遇到干旱,都要“祈雨”。《唐十道四蕃志》记载:“密州常山,齐时祈雨常应,因以得名。”苏轼遵照当地的民风习俗,两次亲率州、县官员登常山祈雨救旱,并作《祭常山祝文》五首、《祭常山神文》一篇。上天有眼,祈雨之后,果然天降大雨,缓解了旱情,他十分兴奋地写下《次韵章传道喜雨》—诗,中有诗句云:“常山山神信英烈, 驾雷公诃电母。应怜郡守老且愚,欲把疮痍手摩抚。山中归时风色变,中路已觉商羊舞。夜窗骚骚闹松竹,朝畦泫泫流膏乳。从来蝗旱必相资,此事吾闻老农语。庶将积润扫遗孽,收拾丰岁还明主。”

苏轼又派人寻找水源,发现常山“庙门之西南十五步,有泉汪洋折旋如车轮,清凉滑甘,冬夏若一”。苏轼将古泉命名为“雩泉”(古代祈雨曰“雩”),为保护此泉,乃“斫石为井”,并于熙宁八年(1075)在常山北麓建“雩泉亭”。苏轼每次到常山,都要到雩泉,还为雩泉作了《密州常山雩泉记》,记中有吁嗟诗六章,旨在“以遗东武之民,使歌以神而勉吏”。他在调离密州临行前,还曾怀着眷恋之情,别游常山,驻足雩泉,写下了《留别雩泉》诗,借以抒发他对密州一草一木的热爱之情。

苏轼搞的第二项水利工程是筑堤引水。“东武会流杯亭,上巳日作。城南有坡,土色如丹,其下有堤,壅邞淇水入城。”苏轼写下《满江红·东武南城》以记此事,词曰:“东武南城,新堤就,邞淇初溢。微雨过,长林翠阜,卧红堆碧。枝上残花吹尽也,与君试向江头觅。问向前犹有几多春三之一,,。官里事,何时毕。风雨外,无多日。相将泛曲水,满城争出。君不见兰亭修禊事,当时坐上皆豪逸。到如今,修竹满山阴,空陈迹。”

面对当时益州“盗贼渐炽,百姓不堪其苦”的情况,苏轼为解救民众燃眉之急,写下《论河北京东盗贼状》,上书朝廷,对盗贼产生的根源做了精辟而深刻的分析,并提出了相应的治盗措施。苏轼认为天灾人祸互为因果,治盗必须治本,并与治事、治吏相结合,挖掉盗贼产生的根源,才能真正做到止盗。

他高屋建瓴地分析了“盗贼渐炽”的三个原因:

一是旱蝗为虐,连年灾害。苏轼认为“蝗旱相仍”、“岁比不登”,饥馑疾疫,靡有遗矣,情势急迫,如不及时解决,“窃料明年春夏之际,寇攘为患,甚于今日”。所以当务之急就是救灾。

二是山东地势险要,民俗武悍。苏轼指出:“山东自上世以来,为腹心根本之地,其与中原离合,常系社稷安危”,自秦汉以至隋唐,莫不因为山东“终不能取,以至于亡”;更何况,“陛下(神宗)即位以来,北方之民,流移相属,天灾谴告,亦甚于四方”,故不可不抱高度警惕。他呼吁朝廷“权衡祸福之孰重”,“特于财利少有所捐”,行“仁慈”、“敦化”之政,循循善诱,或可安抚人民。对于盗贼本身情况,也根据具体情况分别对待,如对诸处盗贼的主从,必勘问根由详尽再落实之;对于“赃证未明,但已经考掠方始承认者,并不为按问减等。其灾伤部分,委自长吏,相度情理轻重,内情理重者,依法施行”。这样,便可使盗贼词穷理屈,“凶民稍有畏忌,而良民敢于捕告”。至于少数罪大恶极,“乐祸不悛”的“凶残之党”,“则须敕法以峻刑,诛一以警百”。这样,“信赏必罚,以威克恩,不以侥幸废刑,不以灾伤挠法,如此而人心不革,盗贼不衰者,未之有也”。

三是新法弊害颇大,也是促成“盗贼渐炽”的重要原因。苏轼一针见血地指出,天灾固然严重,人祸亦十分深远。当时王安石等人极力推行新法,但在实施过程中由于用人不当、操之过急等原因,给百姓带来了更大的伤害。

苏轼指出,新法规定:“寻常检放灾伤,依法须是检行根苗,以定所放分数”,但密州的实际情况却是:“自今岁秋旱,种麦不得,比常十分中只种得二三……今来二麦元不曾种,即无根苗可检,官吏守法,无缘直放。若夏税一例不放,则人户必至逃移。寻常逃移,犹为逐熟去处,今数千里无麦,去将安往?但恐良民举为盗矣。”所以应该根据灾伤的实际情况,“体量放税,更不检视”,如此则“所贵小民不致大段失所”了。

新法中的“榷盐”政策(对盐实行就场官收官卖制度,即在产盐各地设置盐官,向盐户收盐,再将盐税加入卖价,售与商人),对山东就是一害。苏轼指出,“河北、京东自来官不榷盐,小民仰以为生”,但“近日臣僚上章,辄欲禁榷”,致使“盐课日增”、“刑法日峻,告捕日繁”、“盗贼日众”。他备述了京东、河北与施行榷盐的陕西等地有所不同,建议朝廷“特敕两路应贩盐小客,截自三百斤以下并与权免收税”,如此做法,则“人非木石,宁不感动,一饮一食,皆诵圣恩,以至旧来贫贱之民,近日饥寒之党,不待驱率,一归于盐,奔走争先,何暇为盗?”

“方田均税之法”更是路人皆知其非的政策,它仓促“成于期月之间,夺甲与乙,其不均又甚于昔者,而民之怨始有所归矣”。谁知这年秋日,宰相吕惠卿又制定了“手实法”,其法是先由官署规定标准物价,令各户主自行报其丁口田宅家产,特奖励告发伪情。于是,中上之户,多被仇人检举,致使家家破产,人心遑遑,平空制造了巨大不安。当时,朝廷于尚书省下设“九寺”,其司农寺分工职掌仓储、苑囿、库务等业务,但其官吏多欺压蛮横,胡作非为,百姓不堪其苦。“手实法”初行之时,司农寺便行文说:如不施行,将以“违制”论罪。苏轼非常愤怒,并十分机警地把责任压在提举常平官身上说:“违制之坐,若自朝廷,谁敢不从?今出于司农,是擅自造律!”提举官害怕苏轼这个“专务规谏”、“祸福得丧付与造物”的太守个性,赶紧告饶说:“公且徐之!”苏轼刚正嫉恶,决不宽恕恶官,他仍毅然上书元老重臣文彦博,揭发了他们擅造法令、欺压郡县的事实。未几,朝廷知法害民,便决定废除“手实法”,方便了民众。

《宋史·本传》中记载了这样一个奇特的故事:密州出现了一帮盗贼,到处抢劫掠杀,致使民不聊生,安抚司派遣了三班使臣率领悍卒数十人到密州来拘捕。谁知这班外来的“悍卒”,要比盗贼更横暴凶残,他们甚至用禁物设赃,诬陷百姓,借机强掠其家。居民奋起与之争斗而致杀人,悍卒畏罪惊溃,企图作乱。人民群众纷纷到太守衙门来投诉。没想到苏轼却故意投其诉状于地上说:“必不至于有这样的事情。”那些作乱的悍卒闻听此言,心中颇为安定,并不逃跑。苏轼便派人到各处去把这些散兵招集起来,迫使他们招认自己的罪过。当苏轼取到人证物证之后,便按律分别处以死刑。这故事表现了苏轼的机敏、智慧。

苏轼的治盗工作再次显示了他的治政才能。

由于连年饥馑,百姓生命难继,许多人不得不忍痛把嗷嗷待哺的儿女抛弃道旁。为此,苏轼心情非常沉重,经常“洒涕循城拾弃孩”(《次韵刘贡父、李公择见寄》)。他在《与朱鹗州书》中向友人叙述了自己拯救弃婴的经过:“轼向在密州,遇饥年,民多弃子,因盘量劝诱米,得出剩数百石别储之,专以收养弃儿,月给六斗。比期年,养者与儿,皆有父母之爱,遂不失所,所活亦数千人。”元丰八年(1085),即过了十年,苏轼因知登州再次途经密州时,那些曾被收养的弃儿及其养父母,都相继赶往州衙拜谢救命恩人,场面极为动人。

经过苏轼一年的努力,密州的各种灾情基本得到控制,“吏民渐相信,盗贼狱讼颇衰”(《与灵隐知和尚一首》),苏轼本人也感到轻松愉快,“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他高兴地说:“余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超然台记》)

苏轼知密州时期,不仅是其施展政治才能的重要时期,也是他思想发展、文学创作极为重要的时期。密州的社会现实、生活环境,与其以往的阅历碰撞、融合,使他不断深入地思索人生的真谛,形成了淡泊名利、超然物外的处世哲学。密州悠久的历史文化积淀,粗犷淳厚的民情风俗,为其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影响了他的创作风格。密州的秀丽山川、名胜古迹,陶冶了苏轼的情操,激发了他的创作热情,充实了他的创作内容。苏轼在密州期间,创作了诗文200多篇。

这一年年尾,外界的一切渐趋平静。密州的冬天是荒凉的,苏轼面对的是枯木残雪、萧瑟和孤寂,他开始思念家乡和亲人。

正月二十日晚上,他的思念终于化成了梦境:家乡卧室的窗前,美丽的王弗正在对镜梳妆。这是他十九岁时结发的妻子,温柔贤淑,两人恩爱情深。他痴望许久,妻子转过身来,默默无言,满脸泪水……

从梦中醒来的苏轼再难入睡,十年前二十七岁的妻子病逝的情景再一次令他肝肠寸断。如今,亡妻远葬千里之外,已是四十岁的他联想到自己的坎坷遭遇,冷落凄清,衷肠难诉,于是,含泪挥毫,写下了一首千古绝唱《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后世的一些词话家评价苏轼“短于情”,其实苏轼仅仅是不喜欢写那些“绮罗香泽”的艳情。只这一首悼亡词所表现的对爱妻永不忘怀的真情,就完全能够抵过柳永等人多年的咏唱。这首词,让许多把宋代词人简单地划为豪放和婉约两种类型的评论家为难。或许可以这样认为,婉约派词人沉迷于风花雪月的情景中,大都因为对这种感觉的熟悉而显得浮泛,如苏轼般生性豪放的词人所写的婉约词,反而因为真挚而凄婉欲绝。最直接的原因却是,此时此刻,所谓豪放词风还潜藏在苏轼心灵的深处,等待迸发。

自澶渊之盟以来,北宋王朝每年都要向辽和西夏等国纳币求和。这种妥协政策,助长了辽、西夏等国的统治者侵扰中原的气焰,因而辽和西夏成了北宋王朝的心腹之患。苏轼为朝廷割地纳币的屈辱而倍感痛心,他一贯反对向辽和西夏妥协,力主抗击辽和西夏的侵扰。

苏轼知密州,始终不忘习射练武。密州州治诸城常山东南有一塌山,伸出一处蜿蜒十五里的岗峦叫黄茅冈。这里黄草遍野,禽兽出没,在此冈附近还有一水名铁沟,都是围猎习射的好地方。苏轼时常带领密州士卒到黄茅冈、铁沟一带,与同官会猎习射。熙宁八年(1075)七月,辽主胁迫北宋王朝统治者“割地以畀辽”,宋境“凡东西失地七百里”。苏轼闻讯,心情十分沉重。这年冬天,苏轼满怀爱国激情,写下了著名词作《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苏轼苦于不能亲临边关,为国效力,便在词中发挥想象,借古论今,表达自己渴望驰骋疆场、抗敌报国的爱国情怀。他想象穿上汉代羽林军的服饰,牵着猎犬、架着苍鹰出猎,全城的人都来看他像孙权一样亲自弯弓射虎。然后他又自比杀敌英雄魏尚,希望得到朝廷信任,赶赴边关,杀敌立功。

这首词不仅在于充满着爱国主义的激情,在题材和意境方面都具有开拓意义,而且它气势雄豪,淋漓酣畅,一扫北宋词坛偎红倚翠、浅斟低唱、缠绵绮靡的风格,别具一格,自成一体,开创了一代词风。苏轼对这首词颇为自豪,他在《与鲜于子骏书》中说:“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成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这首词,是苏轼在词作革新上所作的一次成功尝试。

从此,在宋词和中国诗词的史书中,诞生了一个新的流派——“豪放派”。几年以后,苏轼遭遇“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在长江边上写下了《念奴娇·赤壁怀古》,这首带着“大江东去”般磅礴气势和“千古风流”般深厚底蕴的作品成了豪放派的代表作。

熙宁九年(1076)中秋节晚上,皓月当空,远离家乡的苏轼与朋友在超然台上饮酒赏月,彻夜狂饮,直到酩酊大醉。古诗云“每逢佳节倍思亲”,面对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想到自己政治上的不得意,又思念起阔别多年的弟弟,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于是挥笔写下了不同凡响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轼与弟弟苏辙手足之情甚笃,然而兄弟二人已经多年未曾见面了。嘉祐二年(1057)两人同科进士及第,名震京师。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苏轼任开封府推官,因反对新法遭到诋毁,便自求外任,出任杭州通判。在赴杭州上任途中和弟弟苏辙分别,此后六七年没有见面。熙宁七年(1074),弟弟苏辙在齐州(今山东济南)任掌书记,为了距弟弟近一些,苏轼“求为东州守”,希望能“昆弟之相近”,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避开朝廷的党争。据苏辙《超然台记叙》说:“子瞻通守余杭,三年不得代。以辙之在济南也,求为东州守。既得请高密,五月乃有移知密州之命。”苏轼之所以抛掉湖山秀丽的杭州,由南而北,原为兄弟之情。

到密州之后,因为公务繁忙,苏轼还是很难与弟弟见面。熙宁九年(1076)中秋晚上,皓月当空,银辉遍地,苏轼面对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思念起远方的弟弟,又联想到自己已经四十一岁,在仕途上奔波了二十年,情郁难舒,愤懑伤感,喝了一夜酒,乘着酒兴正酣,挥笔写下了这首著名词作:“……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作者一边问天,一边问月,创造了一个神话般美丽的境界。伤感中透着豁达,压抑中流露着开通,还表达了深刻的人生哲理:世界上不可能有永远圆满的事情,人生有欢聚,也必然有离别,这正如月亮圆缺一样,都是自然规律。

这首词把情、景、理三者高度融合在一起,把人间的冷暖、现实的无奈、命运的无常表现得淋漓尽致,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被后人誉为“中秋绝唱”。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评价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可见胡仔对这首词评价之高。词中“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名句,千百年来广为传诵;苏轼在词中表达出的超然乐观的人生态度,也使世人多有感悟。

苏轼在知密州期间还重修了“超然台”。超然台本系元魏时所筑,坐落于诸城北城墙上,俗称“北台”,“台已陈旧失修,颓败不堪”。熙宁八年(1075),苏轼召集工匠“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经过“稍葺而新之”,复加栋宇成为宋代之阁楼式建筑。整修后的超然台,“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暖”。苏轼特意请当时在济南任掌书记的胞弟苏辙为之题名。苏辙以老子“虽有荣名,燕处超然”之意,名其台为“超然台”,并作《超然台赋》赠之。赋曰:

子瞻既通守余杭,三年不得代,以辙之在济南也,求为东州守。既得请高密,其地介于淮海之间,风俗朴陋,四方宾客不至。受命之岁,承大旱之余孽,驱除螟蝗,逐捕盗贼,廪恤饥馑,日不遑给,几年而后少安。顾居处隐陋,无以自放,乃因其城上之废台而增葺之,日与其僚览其山川而乐之。以告辙曰:“此将何以名之?”辙曰:“今夫山居者知山,林居者知林,耕者知原,渔者知泽。安于其所而已,其乐不相及也,而台则尽之。天下之士奔走于是非之场,浮沉于荣辱之海,嚣然尽力而忘反,亦莫自知也,而达者哀之。二者非以其超然不累于物故邪?《老子》曰:‘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尝试以‘超然’命之,可乎?”因为之赋以告曰:

东海之滨,日气所先。岿高台之陵空兮,溢晨景之洁鲜。幸氛翳之收霁兮,逮朋友之燕闲。舒堙郁以延望兮,放远目于山川。设金罍与玉斝兮,清醪洁其如泉。奏丝竹之愤怨兮,声激越而眇绵。下仰望而不闻兮,微风过而激天。曾陟降之几何兮,弃溷浊乎人间。倚轩楹以长啸兮,袂轻举而飞翻。极千里于一瞬兮,寄无尽于云烟。前陵阜之汹涌兮,后平野之湠漫。乔木蔚其蓁蓁兮,兴亡忽乎满前。怀故国于天末兮,限东西之险艰。飞鸿往而莫及兮,落日耿其夕躔。嗟人生之漂摇兮,寄流枿于海壖。苟所遇而皆得兮,遑既择而后安?彼世俗之私己兮,每自予于曲全。中变溃而失故兮,有惊悼而汍澜。诚达观之无不可兮,又何有于忧患?顾游宦之迫隘兮,常勤苦以终年。盍求乐于一醉兮,灭膏火之焚煎。虽昼日其犹未足兮,俟明月乎林端。纷既醉而相命兮,霜凝磴而跰 。马踯躅而号鸣兮,左右翼而不能鞍。各云散于城邑兮,徂清夜之既阑。惟所往而乐易兮,此其所以为超然者邪?

苏辙认为:住在山里的人,知道山;住在树林里的人,知道树林。农夫熟悉原野,渔夫熟悉沼泽。他们都安于自己居住的地方,只知自己居处的乐趣,而不知道别处的乐趣。而登高台却可以享受到山、林、原、泽的诸种乐趣。因为台高可以望远,各处的景致能尽收眼底。天下的读书人在是非场中奔走,在荣辱海里浮沉,喧嚣着尽力往前挣扎而不知回头,也没有谁能意识到自己的沉迷。而通达的人看着他们,不禁为之悲哀。以上两种人都没做到超然物外。老子说:“虽有荣观,燕处超然。”苏辙建议将其台命名为“超然台”。

苏轼看了苏辙的建议,欣然同意并写下了著名的《超然台记》。文曰: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玮丽者也。 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庐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余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苏轼从超然台上所感受的乐趣中深深体会到“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因此,他认为一个人不要经常“游于物之内”而不能自拔,而应持“游于物之外”之态度,那就会感到“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就会达到善恶福祸不芥于心、无往而不乐的境界。正因为苏轼能从切身的事物中超脱出来,客观冷静地对待自身的遭遇,做到心平气和,随遇而安,所以即使处于屡遭打击、穷困潦倒、令人不堪忍受的逆境中,他也能安之若素,不改其乐,并以积极的态度对待人生,通过能动的选择来把握自己的命运,以超然物外之精神状态,多途径地实现自身的价值。

兄弟俩一个作赋,一个著文,抒发感慨,以志纪念。

苏轼的好友文同寄《超然台赋》,苏轼书其后。李清臣(邦直)作《超然台赋》,苏轼刻之石并跋。鲜于侁及“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也作《超然台赋》寄之。元老重臣文彦博作了《寄题密州超然台》诗,司马光后亦写了《超然台寄子瞻学士》诗。

在密州期间,苏轼常常登临超然台,与宾客聚会,吟诗填词,唱和应答,写下了许多优美的诗词。

他于细雨蒙蒙的春朝,登超然台,眺望满城烟雨,触动乡思,写下了《望江南·超然台作》词:“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这首词,通过春日景象和作者感情、神态的复杂变化,表达了词人豁达超脱的襟怀和“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人生态度。

他于凉风习习的秋夕,登超然台,留下了《江城子·前瞻马耳九仙山》:“前瞻马耳九仙山。碧连天,晚云间。城上高台,真个是超然。莫使匆匆云雨散,今夜里,月婵娟。小溪鸥鹭静联拳。去翩翩,点轻烟。人事凄凉,回首便他年。莫忘使君歌笑处,垂柳下,矮槐前。”勾勒出一帧密州晚秋风景画,表达了对密州山水的眷恋之情。

熙宁九年(1076)中秋,他在超然台上饮酒赏月,作《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词,表达对兄弟的怀念之情。这首久负盛名的浪漫主义杰作,与另一首别开生面的现实主义豪放词《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奠定了苏轼在中国词史上始开创新风的地位。

苏轼还写过一首《画堂春·寄子由》词:“柳花飞处麦摇波。晚湖净,鉴新磨。小舟飞棹去如梭,齐唱采菱歌。平野水云溶漾,小楼风日晴和。济南何在暮云多,归去奈愁何!”写出了他在超然台楼阁之上远眺齐州,倍加思念胞弟的心情。

元丰八年(1085)十月,苏轼经历了“乌台诗案”的磨难和贬谪,重被朝廷起用,“复朝奉郎知登州”,路过密州已是十年之后。他再次来到自己多年梦魂萦回的密州,受到了吏民百姓的热烈欢迎。苏轼感动不已,挥笔写下《再过超然台赠太守霍翔》诗:“昔饮雩泉别常山,天寒岁在龙蛇间。山中儿童拍手笑,问我西去何当还。十年不赴竹马约,扁舟独与渔蓑闲。重来父老喜我在,扶挈老幼相遮攀。当时襁褓皆七尺,而我安得留朱颜。问今太守为谁欤?护羌充国鬓未斑。躬持牛酒劳行役,无复杞菊嘲寒悭。超然置酒寻旧迹,尚有诗赋镵坚顽……”诗歌不仅深情地回忆了告别密州父老时的感人情景,也记述了再次来到密州时人们迎接他的动人场面。

苏轼任密州知州时,勤政廉政,一身正气,视密州似故乡,爱黎民如亲人,在各个方面都做出了突出的成就和独特的业绩,受到当地人民的敬重和爱戴。在调离密州前,苏轼写了《别东武流杯》一诗:“莫笑官居如传舍,故应人世等浮云。百年父老知谁在,惟有双松识使君。”表达了对密州风物的深切眷恋之情。

为了纪念、弘扬苏轼在密州的业绩、品格,密州人民在超然台上修建了苏公祠并塑了苏公像,供人们祭祀。元、明、清各代都曾有修葺,明人还在苏公祠前增修了慕贤亭,以供游人观赏休憩。无数文人墨客相继登临此台,他们缅怀苏轼,写下了许多诗词文赋。如今,人们又在超然台上立了苏轼《超然台记》和苏辙《超然台赋》等石刻。

熙宁十年(1077),苏轼奉命移知徐州(今江苏铜山),再次踏上漂泊之途。 H1+u2Ehtpx8Ar3a+/YIjhzv3gRzWX+xudvIjUG7RTM3mPCtW9kupV9DruYPyTMb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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