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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章

黄昏是富春楼生意最热闹的辰光。

昏睡了大半个白日的挂牌小姐们在二楼各有一间雅室闺房,每到午后才懒洋洋起身,花好几个时辰梳洗沐浴,打扮得尽态极妍。或有客人下帖延请出局子,或在楼内设宴邀见,打茶围。

上等书寓不比一般的娼寮妓寨,不肯做直来直往银货两讫的皮肉生意,那是砸招牌跌身份。按做局的规矩,等闲客人发花笺,姑娘为自抬身价,是轻易不愿应的。若银子钱给得阔绰,至多不过让贴身丫环送去一方洒了香水的松花色热毛巾,以示与寻常抹面的白毛巾有所不同。

新客人在大厅由贝锦玉设宴招待,召小姐们轮流敬酒,过不了多会便借口赶下场,匆匆离去。埋席时返场一次,或可眉来眼去约一番。

若互相看对了眼,需再付一大笔银子,才能被请入小姐房里吃酒摆席,说几句私房话。至于第三次付银子,能不能登堂入室一亲芳泽,就要看雅客的花运如何了。

价值不菲的茶酒只是等闲,倌人们有的是一百种法子巧立名目,个个奇货可居,教人看得见吃不着,才能引客人挥金如土引颈待斩。

一个无风无雨的夜,从小西门来了位贵客。两驾马车呼啸着停在楼门前,竟下来一行装扮奇怪的遗老遗少。他们年岁已然不轻,穿着华丽的锦衣,似夜色里古旧的前朝鬼魂。

当中被一左一右仆从搀扶着,前呼后拥的老头,据说唤邱五爷,从北平来的豪客。

大厅里花烛灯影,丝竹靡靡,隔老远就能听见低吟浅唱打情骂俏之声。

小九穿过幽回长廊,抱着琵琶从二楼款款而下。

她不是小倌人,连侍酒也还不够格的,只能坐在一架缂丝屏风后弹拨娱宾。一抹清淡的,乐声铮淙的背景。少了她不成席,却不像那些姑娘们能够游刃有余地穿梭,长袖善舞吸人眼球。

邱五爷摘下皮帽,半秃的脑壳上还剩小半把稀疏的白发,整整齐齐梳拢在脑后,齐耳剪平。脑后的辫子不在了,无形的辫子却剪不断,紧紧捆束着这群沉浸在前朝故梦里的干尸。

大上海是全中国最摩登的城市,甩开北平起码十年光景。他们面对这光怪陆离的一切,感到无所适,然而从不愿,也没想过要走出去。便齐聚于温柔乡,嗑瓜子抽烟,跟姑娘们调笑,和在北平捧角儿也没多大差别。

众簇拥的邱五爷,年事已高了。没人说得清他多大岁数,粉白绯红的面皮垂下密密麻麻的褶皱,眼角和嘴角一并往下耷拉,笑起来的声音尖寒单薄。不男不女的模样,或多或少出卖了他的来历——前朝宫里出来的公公。

煌煌大清都坍了,他自人倒架不落,“身份”时刻不肯忘。

这老奶奶似的老头眯起眼,打量缂丝屏风底下露出的一双绣花鞋,翘着兰花指道:“咦——天足?”

嗓音尖细,像猫爪闹在琉璃板上,听得人整颗心都悬起来。

琵琶声戛然而止,贝锦玉识趣地扬手召唤:“小九儿,出来给邱五爷见礼!”

小九抱着琵琶起身,挨挨延延地露出半个身子,隔老远施然行了一礼:“见过邱五爷。”

“过来些,我又不吃人。”

小九瞅一眼贝锦玉脸色,只得亦步亦趋再上前纳福。

邱五爷朝她从头望过,小姑娘乌黑油亮的头发梳得一丝不错,妆容并不浓艳,打扮得甚清丽。目光最终落在绸裤外那双从未缠过的脚上。目光盘桓良久,赞道:“好!”

执壶在旁侍酒的姑娘不动声色撇撇嘴,眼里不经意流露几许不屑。

一双玲珑不足三寸的尖尖金莲,是青楼女子身上除了脸面以外最要紧的地方,也是最引以为傲的筹码。她们往往幼年缠足,此后日日花费无数工夫越缠越紧,连睡觉也要穿上红丝绸软底薄鞋养着,好让肌肤娇嫩柔滑。平素以最精巧的绣鞋妆饰,研习各种金莲媚态。不仅如此,还要裹胸。用布条把发育的乳紧紧约束平坦,整个人纤瘦似弱柳扶风,浑然有种幼女般未经世事的纯弱风情。

偏这邱五爷不吃这套,竟痴迷一双大脚。那么大,显得又粗又笨,蠢死了,哪里好看?

小九忐忑不安,浑然不知如何应对,只觉他的目光比那双枯瘦如鸡爪的手更让人难受。

贝锦玉见惯南来北往各色人等,心中自然有数。各花入各眼,这邱五爷是宫里头出来的,难怪有这等嗜好——满族权贵人家的女子遵从的是满人传统,譬如八旗之后,是不兴缠足这一套的。

满人是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引弓射猎能跑能跳,自然瞧不上这些连走路也要人搀扶的孱弱汉女。自满族入关坐了天下,她们生下来就不愁归宿,也不用刻意自残身体去讨好男人。赫赫有名的慈禧太后,出身满清八大家族之一的叶赫那拉氏,就从不曾缠足。

邱五爷一行作乐到天光泛白,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次日又着人下了花笺,定下三朝之期,指名要小九陪侍。

第二场私宴,设在贝锦玉房中。

撩开的纱帐挂在金钩上,一派烟笼雾锁的朦胧。

邱五爷半卧在榻,抽一管鸦片。贝锦玉半跪在床边,给他捶肩捏背,伺候得十分周到。小九抱着琵琶坐在一隅,咿呀弹唱,根本没人看她一眼。

不多时,一个大丫环捧着茶盘入内。还没走近,邱五爷半闭着眼道:“小九儿端过来吧。”

小九无奈,只得放下琵琶,接过那茶盘朝床边走去。她的一双天足,穿了最柔软精致的绣鞋,踩在地面不发出任何声响。猫儿一般,蹑手蹑足地靠近。

她弯腰放下茶盏,他的目光则牢牢粘在她的脚上,沿着修长笔直的腿往上移,最后停在脸庞。雪白尖芽的下巴,眼帘低垂。

邱五爷呷一口茶,斜睨着眼问:“新来的?瞧着和其他姑娘儿不大一样。”

贝锦玉说:“几年前娘姨在乡下买来的大脚丫头,长成这么个丑模样,个子又高,还害我花了好大一笔银子钱!也不知道啥时候能赚回来,眼看是白折了。”

邱五爷又问:“多大了?”

贝锦玉待要答,转念一琢磨,拿扇子拍打小九的后臀:“五爷问你呢,哑巴啦?自己回话。”

邱五爷的眼睛始终紧盯着她,小九抿了抿发干的唇,低声道:“十七了。”

“哪里有十七的样子?!”话还未落,胳膊已挨了贝锦玉一记掐:“十五就说十五,咱们这儿不作兴算虚岁。重说!平时的笑模样哪儿去啦,再哭丧个脸把客人搅得没了兴致,赔我钱!”

小九肩膀轻轻颤抖着,勉力挽起嘴角,“回邱五爷,我今年十五。”

邱五爷满意了,“长得福相,挺喜庆的模样。”

贝锦玉叹了口气,边捏肩膀边诉起苦来:“她爹娘是一对不中用的,闺女生了重病没钱治,眼看要撂在医馆里等死。我也是一时好心,否则哪会买下这么个丑丫头?年岁大了,要多难管教就有多难管教!有心提拔她当个小倌人,偏生一双大脚,连那些南京土佬客都瞧不上!要不是看她一手琵琶学得还行……唉,以后一年比一年大了,娘姨做不成,琵琶也没法弹,终究不晓得怎么了局。”

小九羞恼得不行,仍只得静静站在一侧,连气都不敢喘。贝锦玉不发话,她是不能擅自离开的。

直到邱五爷说了句:“行啦,别训起来没完,倒吓着小姑娘。叫她下去吧,咱们说几句贴心话。”

贝锦玉顺水推舟瞟了眼小九,厉声让她别杵在跟前碍眼。

小九如蒙大赦,转身快步离开。刚掩上房门,便听见里面贝锦玉惊叫一声:“那怎么行!这样的粗胚子,没得坏了看官的兴致!海上名花各样,哪个不比她强?传扬出去,倒让人嫌咱们书寓不够高雅品味!”

她不敢偷听,暗暗祷告这晦涩私语跟自己无关。越想越心慌,一扭身子飞快地跑下楼。刚跨过黑洞洞的门廊,迎面撞上一个颀长的青年。

手里的托盘落在地上,瓷盏哐啷砸得粉碎,听在耳里也盖不过咚咚如擂鼓的心跳声。

青年西装笔挺,见有个黑咕隆咚的影儿扑出来,当即灵巧地闪身。无奈门廊太窄,还是被洒出的茶水泼湿了前襟。他纳闷地望着她苍白惊恐的脸,未及发问,便见这莽撞冒失的丫环头也不回跑掉了。

提心吊胆过了数日,该来的终究躲不掉。富春楼的姑娘,早晚有这么一天。

邱五爷有意收了小九,给出三百块光洋的身价。

贝锦玉一开始并不同意,奇货可居起来。一来二去地又足足添了一百,才松口答允。她本意是把人照旧留在富春楼,跟挂牌的姑娘们一样单独拨给一间房,添一个丫环俩娘姨伺候。等哪天邱五爷腻味了丢开手去,还能接别的客。谁知邱五爷却说,自己不适应上海的气候,不日将迁居天津,到时便要把小九一同带走。

态度是说一不二的强硬,赎身价加到六百,已经顶天了。贝锦玉舍不得放掉这口肥肉,寻思过了这村没这店,万一真砸手里了更不划算,遂痛快应允。

从那天起,小九再也不用端茶送水,也不必躲在屏风后头弹词唱曲。她成了一个有娘姨和丫环伺候的“小姐”。她的房间虽没有其他姑娘的宽敞,布置得也很精致用心。窗帘是上等的天鹅绒,胭脂水粉自不消说是挑最好的,竟还有水晶流苏吊灯和西洋座钟,连马桶都熏过香。

小九恍恍惚惚,六神不宁。又想起小时候在家的辰光,那会子她是宁府唯一的大小姐,老爷的掌上明珠,吃穿用度不比富春楼最当红的姑娘差。可是给老太监买了去当个玩物……不不不,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忍辱负重数年,在富春楼活得小心翼翼,只盼悄无声息平静度日,结果竟变成这样。

贝锦玉见她不情不愿的模样,戳着脑门子教训:“哭丧着脸干什么,邱五爷最喜欢看你笑,平日里不是很会笑么?再不用做使唤丫头,是好事一桩,铺床叠被倒马桶都有旁人干了,还有什么不满足!”

不料小九突然直挺挺跪下去,一言不发开始咚咚磕起头来,两个娘姨吓了一跳,连忙去搀:“小姐哎!可不能这么作践脸面,脑袋磕破了可怎么好!”

小九眉间擦破了块皮,红印子底下渗出血来,仰头看着贝锦玉:“我不愿意跟他走!” iKYaLRADpgnL59ABSDlz6RJ+3C9RnrcIX2SLs6CRrJEGgUwh2USBU4Vpk4uEahO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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