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九十三章

宁馨被货郎夫妇带到仙鹤山北的六枝镇上求医。

小小年纪受了这番折磨,神志已然不清,身体也虚弱不堪。郎中硬给灌了些提气醒神的汤药吊住她一条小命,直言若想好好调治,要花不少钱,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恢复如初。

这下连那货郎媳妇也不乐意:“当家的,我看……要不就别管了,就是想管也管不起呀。”

思前想后地,像自语,又像说大道理,还用手背抹了把泪:“要我说,咱也算尽了心,要怨只能怨她自个儿命不好。”

货郎看了一眼躺在竹椅上的宁馨,不住咂摸嘴,“谁说不是!这年月,好手好脚的全乎人还难吃上一顿饱饭,这么个娇滴滴的药罐子,谁养活得起?也不沾亲带故……”

交换个眼神,大局已定。夫妇俩默不作声挑上扁担,打算把这棵来路不明的病秧子丢在医馆自生自灭。

前脚还没跨出门槛,后堂帘子被猛地掀开,当先冲出来个颜色斑斓的美妇人,嘴唇涂得鲜红,满脸嫌恶地朝身后狠挖一眼,骂道:“脏爪子往哪儿摸呢,滚远些!”

紧接着扑出个憔悴女子,死活拽住妇人的裙角不肯撒手,滚到在地被拖出三尺远。郎中的学徒跟着追出来,“哎哎,药费还没结清呢!”

却不知顾忌什么,竟也不敢上手来拉。

那女子脸上一层灰气,恶狠狠骂:“老娘就算活不成,也要拉你个黑心烂肝的一道下黄泉!你敢不给我医——”

妇人急得一脚踹在她胸口:“郎中也带你瞧过了,都说没法治!就算上洋大夫那儿也是听天由命,富春楼不留生了脏病的腌臜货!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谁教你沾上那玩意?”

女子犹不肯撒手,兀自哭骂不休,听口音倒像是大地方来的。只是嗓音沉而老,又粗又浑浊。

货郎夫妇打量过去,惊觉那也是个年轻姑娘,没生病的时候,想必要比这副邋遢样儿标致百倍。如今脸盘儿也尖削了,两颊的肉都塌下去,高鼻梁尖尖的,嘴唇焦黄。

稍有经验的郎中一望便知,这是烟容。

抽大烟瘾如膏肓的人,青春早就被烟泡子烧尽了,枯余一副残存的躯壳。

富春楼?十里洋场最负盛名的花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货郎撇撇嘴,原是个“姑娘儿”,往难听了说,婊子。

不知经历了怎样的磋磨,不仅抽大烟败坏容颜,还染上一身脏病。为顾全富春楼的名声,由管事的娘姨带到外地寻郎中给瞧一瞧,眼看治不好,也就撒手由她去了。

兔子急了还咬人,那女子怎肯就此被抛下。为一线生机,拼尽全力地纠缠。终究支撑不久,不知五脏六腑都给败坏到啥程度,整个人只剩衣服空架子,禁不住娘姨顺手抄起笤帚一通劈头盖脸地乱打,昏死过去。

货郎媳妇看在眼里,心里暗自盘算。鼓起勇气上前道:“这位……夫人,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货郎闷不啃声蹲在墙角,吧嗒吧嗒抽烟袋锅子。听见他婆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也是为给这娃娃留条活路呀!亲生的姑娘,要不是实在活不下去,谁舍得……”

娘姨三教九流什么人没见过,只往竹椅上扫一眼,见宁馨衣衫虽污糟破烂,裤脚领口的绣花却十分精致,料子也是上好的湖绸,便猜这女娃来历绝不简单。退一万步说,也绝不可能是山野货郎家亲生的姑娘。

谁知其中另有什么曲折?本也是下九流的行当,从不过分追究来历。

略一琢磨,故意面露嫌弃道:“年岁到底多大?这么高的身条儿,怕是也有十来岁……女娃娃记事早,很不好管教。”

货郎媳妇忙摆手,指天誓日地拍着胸脯子担保:“不不不,绝没有那么大,至多不过八、九岁吧……”

娘姨懒得多费唇舌,从钱袋子里倒出两块银洋来,“喏,我身上就剩这些。若要,便拿走,以后这女娃是死是活一概跟你两口子无关。要嫌少,就罢了,再去另寻人打听吧。”

货郎媳妇表情十分为难:“才两块钱?不是太少了……多水灵的女娃呀!我也瞧出来,您是个菩萨心肠的,多少再给加点儿……”

话未说完便给堵了回去,“实话告诉你,‘采桑叶’的规矩,就连八、九岁也嫌大了呢!再说这还生着病,就算治好了,万一以后三灾八难的,不费银子钱呐?我是瞧着你们两口子可怜见,好歹不是一只猫一条狗,要不想治了就给我也罢。没想你这婆娘好不识趣,倒拿起架子来!”【注:贩卖女孩,称“采桑叶”】

货郎媳妇被数说得满脸泛汗,既舍不得那两块钱,又多有不甘。还想再争两句,被她男人打个眼色止住,拍板道:“就这么定啦!人您带走,要能救活也是她的造化。当面人钱两清,以后生死但凭天命,绝不反悔!”

一番拉扯,终于以两块银元的价码把宁馨卖给了这位娘姨。宁府祖宅从此荒废,宁夫人自溺的那口井被填死,连同这段泣血往事一并尘封。

宁馨在杏林医馆调治了小半月,便被大娘姨带回富春楼。因从小没缠过足,只能先从挂牌姑娘的贴身丫环做起,花名小九。

富春楼当家的花名贝锦玉,原籍松江府,在上海滩一度红得发紫。此人颇有些传奇来历,结交的也都是有点身份的显贵,入幕之宾不乏文人墨客、达官富商、名伶公子等,真正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穷丁”。

在四马路一带热闹繁华的烟花柳巷里,富春楼堪称上海华洋界数一数二的书寓翘楚。贝锦玉姿色超群,一生三嫁三出,曾获某名公遗赠一幢阔大奢华的宅院,此乃富春楼前身。

这间书寓朱漆大门,高墙碧瓦,颇有名门豪宅气派,内中更是名妓云集。当时无聊文人沉醉其中纵情声色,选评“花国大总统”,接连两届桂冠,都由富春楼挂牌的姑娘摘夺。

贝锦玉手底下绮罗结队,粉黛成云,什么样的美色没见过?一开始并不大瞧得上这新采买来的丫头。

小九穿着货郎媳妇给的粗布衣裳进了富春楼,怕引来杀身之祸,决口不提来历,自认是货郎之女,出身贫苦,幼时的事一概记不清了。

她病尚未痊愈,一路上已经要替大娘姨看行李,端茶倒水都是小事,动辄被骂:“买你回上海可不是享福的!”

书寓的日子也不好过,倌人们之间争风倾轧时有发生,小九年纪小又无靠山,被贝锦玉心尖儿上的红牌清倌老六挤兑得不轻。

富春楼里的姑娘,逞娇斗媚是常事,花样百出的手段她们从小就浸淫其中,都是安身立命的根本。除非闹出大事,贝锦玉一向习以为常,睁只眼闭只眼不去插手。小九自知人微言轻,受了委屈也白受,若去告状,不过是多讨一顿打。

当时烟花女子们白日出风头的招摇之地,是鼎鼎有名的莼味园茶楼。每到斜日将西,长三堂子的名妓们便三三两两呼姐掣妹而来,圆桌之上各占一席,摸牌呷茶谈笑,供游人猎奇品观。

有一回莼味园之聚,老六事先遣小九出去打听附近“绛跗仙馆”的对头花小宝什么排场。不知是得回来的消息有误,还是遭人从中挑唆,临碰头之际,老六发现自己身上精心准备的衣衫竟跟花小宝身边的使唤丫头撞了料子。被众人嘲笑议论不说,还被花小宝借机好一通讥讽。

老六自觉大丢脸面,回去便把那身上等烟雨绸的褂裙生生绞成碎片,到贝锦玉跟前梨花带雨一通哭诉,口口声声丢了富春楼的脸。

贝锦玉瞧着小九就头疼,罚自然是要罚的,罚过之后却不得不想法子她另作安排。

原本把她放在当红清倌儿房里,是好教她多学规矩,举止做派也能耳濡目染有所长进,方便进一步调教。老六死活不肯再留用,别的姑娘顾忌老六,也都不愿要。

小九是花钱买来的人,打死容易,辞去却不能够,白花花的银洋不能打水漂。若只当个仆佣使唤,不学琵琶不会唱,又是一双大脚,将来再年长些,谁还能瞧得上?自然更不合算。富春楼里的娘姨,又得是嫁过丈夫的妇人才能做,小姑娘应付不来。思来想去,便先打发她去厨房帮工。富春楼后厨雇了两位本帮菜名厨,各自都有自带的厨娘,硬塞进去的小九,只能当打下手的粗使丫头。

谁知就连这个,她也做不好。

厨房整日宰活鸡活鸭,剖鱼剁肉,再怎么收拾也难掩血腥。人都说小九这丫头莫不是胎里素,要么就是天生受苦的命,半点荤腥都沾不得。富春楼排场阔大,连供给下人的饮食绝不含糊,可她整日只肯吃些青菜豆腐,哪怕汤里带几滴荤油也能吐个昏天黑地,倒地抽搐不止,尤其看不了杀兔子。

贝锦玉实在没法,发狠把她带在身边亲自调教。小九给剪了齐眉的刘海,挽起的双髻也拆开并拢成一根辫子垂在脑后,活脱脱一副下手丫头打扮,跟有体面大房丫环不可同日而语。

她和其余十几个乡下买来的下手丫头挤在一楼狭窄的小房间里,伺候得晚了,回去连块侧躺的床位都轮不上。有重物得搬,无论端送多烫的茶水边炉,哪怕脚底下碎步走得飞一般,上半身也要稳稳当当,半点汤水不许洒。

自从到了贝锦玉身边伺候,小九更加小心谨慎,步步都怕行差踏错。她向来话少手稳,又擅观人颜色,无论心里多少苦楚,嘴角总挂着甜甜的笑模样。常年只肯吃素的缘故,身量纤瘦窈窕,肌肤尤其清莹白润,连贝锦玉也开始觉着这丫头愈发出落得温婉俏丽。

自从无意中发现她还能识文断字,虽对货郎之女的来历说辞起了疑心,也懒怠追究,半年后就把小九提了大房丫环,想栽培成个伶俐得用之人。小九从此更用心伺候,终于熬到下手丫头们想也不敢想的体面——成了富春楼唯一没缠过足的琵琶伎。

如此消磨数年余,小九长到十五岁。穿贝锦玉给她新裁的时兴衣裳,插着钗环,满身丝光绸气。怀抱琵琶半遮面,端地出落成个美人。

若没遇见他,或许下半生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顺水而过。从侍房丫头,给提拔成小倌人。由娼而伶,由伶而妓……等年岁再大些,被赎出从良当个妾或外宅。若过得不自在,亦可效仿贝锦玉一再出山,执掌千红窟。

至于下场,富春楼的姑娘们今朝有酒今朝醉,向来不大放在心上。既入了这一行,就是命如浮萍,再怎么绸缪也没多大用处。不许人间见白头,大抵是因为在红颜消磨之前,已经埋入尘土。 exAgUM4u2SADC0tI4eLdfRUj9uPsqbPNH8SQZEXXSqDUUa90U02zLvWV1iTisgD9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