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府被宋文廷一把大火烧得片瓦无存,更派兵把守住所有出口,连狗洞都不放过,宅子里的人插翅难逃。
但宁家的家主向来知道,为了应付兵荒马乱的年月,祖宅里还有一条祖辈留下的逃生密道。宁老爷本打算让夫人带着孩子赶紧走,自己则拼上一条老命也要和祖宅共存亡,不料忠贞的宁夫人却誓要与丈夫共生死。
看府护院的下人能找到的武器只有菜刀和棍棒,压根不是那帮兵痞的对手。强弱悬殊的对峙毫无悬念可言,很快便死伤大片。宁老爷带着剩余的所有家仆试图突围,被宋文廷一枪穿喉,当场毙命。
为虎作伥引来这场横祸的明旺堂,竟还试图侮辱风韵犹存的宁夫人。
这泼皮嗜赌成性,屡次借印子钱去填那赌账的窟窿,扒了东墙也补不上西墙,渐渐把歪主意打到宁府头上。见闺女明秀在宁家给小姐陪读,活儿做得尚算安稳,且宁老爷也是个和善怜下的,便屡次借着女儿的由头去打秋风。
宁老爷瞧着明秀还是个孩子,早早被逼死了亲娘,爹又是个不成器的混账行子,心下不忍,也不多计较。明旺堂尝到甜头,愈发得寸进尺。每回虽借得不多,一来二去,加起来也积欠不少,全成了坏账。宁府上下多嫌着他,宁夫人纵是再好脾气,也难免因此多给明秀甩几回脸色。
有道是救急不救穷,更何况赌债糊涂账。为断绝明旺堂这头念想,宁老爷吩咐下去从此不许他上门,再耍无赖便乱棒子打出去。
没想到当初一念之仁,竟酿成如此大祸。
明旺堂恼羞成怒,只苦于宁府家大业大,一时奈何不得。天随人愿,军阀头子宋文廷恰在此时率兵驻扎镇江。
乡绅富户惧其权势,纷纷递帖子拜谒示好。唯宁老爷脾气耿介,自恃书香清流,不屑作此趋炎附势之举。但凡有人来劝,反被他一同怒骂:“什么帅爷,都是群拿着烧火棍的匪寇!青天白日横行乡里,地皮刮去三尺不过为抢几个钱,跟强盗有什么区别?老夫年纪大了,折不下这老腰。谁愿奉承只管去,自己跪得久了,见旁人还站着便要跳脚!”
几句没遮拦的气话绕几道弯传到宋文廷耳朵里,气得他两眼发黑。
这边厢,明旺堂动已绞尽脑汁跟驻防的兵痞搭上话,又不吝散烟请酒,终于钻营到宋文廷手下一个副官跟前。他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把那宁府的富贵夸口得天花乱坠。什么仆婢锦衣绫罗,金银满箱不在话下,更拿亲生女儿赌咒发誓:“便是那府里小姐的丫环,娇养得也比寻常富户家的小姐还要金贵呀!”
宋文廷因财起意,也恼宁老爷自视清高,便把要向宁家“筹集”的钱粮款项足足多添了三倍。
宁老爷不是财神爷,上哪里凭空给他变出这许多银子粮食?便是打算忍一时之辱破财消灾也力有不逮,再加上明旺堂一力地煽风点火,这才引来杀生之祸。
明旺堂衣着狗仗人势,咄咄相逼。宁夫人不堪受辱,绝望中投井自溺,追随亡夫而去。
宁府上下哭号震天,直如修罗炼狱。宁馨被奶母抱走,趁乱塞进地窖盖上木盖。刚搬来柴草把那洞口遮掩好,就被呛人的烟雾熏晕在地。
待火势渐缓,兵丁们进来清场。宋文廷下令灭口,若发现还有活的当场补枪,若有值钱之物尚未损毁尽管往外拿。
宁馨怀里抱着小兔儿,瑟缩在漆黑一片的地窖里,听见外头不断传来瘆人的惨叫。
灭门令下,鸡犬不留。奶妈到底没能幸免,她被搜院的兵痞用凉水泼醒,遭受惨无人道的强暴,又被残忍虐杀。就死在遮掩地窖的柴草堆上,直到咽气也没挪动分毫。
鲜血顺着盖板缝隙淋漓淌下,又腥又热,浇了宁馨满头满脸。她只能一边发抖,一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哭出声音。
等外面恢复一片死寂,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顺着地道往外爬。
狭窄的甬道,又湿又闷,十岁的女孩身量瘦小,也只能勉强站直身子。宁馨早已吓到手脚发软,被巨大的恐惧包围,慌乱如爬了满身的蚂蚁。
逃。逃。逃。把身后泼天的杀戮和鲜血远远撇下。
暗道没有分岔,她只需沿着一个方向盲目地跌撞,终于也到了尽头。
眼睛适应了黑暗,才能察觉石板缝隙里泄露的一丝微光。外面想必已天光大亮。
宁馨伸手去推,胳膊被碎石土坷擦伤,留下大大小小的伤口,也浑然不觉疼痛。推一下,纹丝未动。把整个身子倾斜,用肩膀抵在石块上寻找着力的地方,还是不行。那石板尘封多年从未开启,连缝隙都被杂草藤蔓填满。身单力弱的小姑娘,无论如何也难撼动分毫。
终于崩溃大哭。一只小小的,走投无路的困兽。
伏在地上哭得头痛欲裂,又冷又怕,渐渐昏睡过去。脸庞传来毛茸茸的触感,她猛地惊醒,发现那只被遗忘的小兔。
没有食物,没有水,她甚至连鞋也未穿,裸着一双冰冷的脚,只有怀里的兔儿能带来一丝温暖。
宁馨彻底失去时间的概念,困在晨昏莫辨的地道里,浑身一时滚烫一时冷得哆嗦。口干舌燥,连嗓子也钻心地疼。她知道自己的生病了,或许会渴死饿死。兔子挣出怀抱,无动于衷地啃食石板缝里的草茎。
她用枯瘦的手指支撑病弱的脑袋,试图想一想现在的处境。
有时甚至觉得,这摸约只是个瘆人的噩梦。一觉醒来,她还躺在大宅里温暖雕花木床上,有慈爱的爹娘,暖和的衣裳。可无论怎么努力张大眼睛,还是只能看见死气沉沉的一片漆黑。掐一把胳膊,疼。十岁的宁馨,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刻骨的绝望。
就这么哭着睡,睡了醒,仿佛永远没有尽头。鸟语花香的世界,彻底弃她而去。
外面惊雷阵阵下起暴雨,雨水顺着石板淌下,她用手掬不住,只能用舌头舔舐。太渴了,怎么也喝不够。玫瑰花瓣一样娇嫩的舌尖,在粗粝的石板上磨出血来,混着土渣一起咽下肚。
从来没有这么饿过,似有无数只耗子的利爪在心肝肺腑里挠抓,一刻不停。
宁馨抓起了脚边打盹的兔子。雪白的毛已经滚得脏兮兮结成绺,一双血红的眼睛,像怪物。
做这件事时,脑子里是全然空白的。麻木而机械,自己也不是很明白究竟打算干什么。
只知道要活下去。活着。
她用颤抖的手把兔子送到嘴边,张口狠狠咬断了它的脖子。
温热腥咸的液体涌入喉咙,熏人欲呕。兔子四爪疯狂地踢蹬,在宁馨脸上划出血痕。她全无感觉,只是想吐,肠胃翻江倒海地抽搐。
原来生肉这么韧,咬不动,要很用力才能撕开。
兔儿的身体渐渐停止挣扎,最后一丝热气儿随着被啜干的血消散殆尽。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宁馨一口一口,艰难地把这腥臭血肉吞咽下肚,其稠如粥。
暴雨过后因不透风,暗道里湿热更甚。到处都弥漫着难以名状的气味,血腥、腐臭、人和动物的排泄物混合在一起,沤成暗无天日的人间炼狱。
很多年后,宁馨才知道那条暗道通往仙鹤山,是一处林荫繁茂人迹罕至的所在。
此山峰峦奇绝林木丰盛,四季草药遍生。尤其夏、秋之际,常有附近村民前来采连翘、拾蝉蜕,卖到药铺贴补家计。
也是命不该绝,一对货郎夫妇路经此地歇脚,忽闻微弱的哭声断断续续。
拨开横生的杂草,赫然见被一块大石堵住的洞口。货郎抽出防身的柴刀砍断藤蔓,跟妇人一起合力把那石板掀开。
一阵难以描述的浓烈臭味涌出来,熏得人眼睛疼。
再仔细瞧。
咦?是个缩成一团的女娃娃。
全身血糊糊的,光着脚,哭得只有进气没出气。地上糊了些浆汁,豆腐一样,那是兔子的脑浆。腐烂的皮毛被丢在一旁,还夹杂几撮零星的白毛。
货郎夫妇惊骇莫名,无从深究。
山野村夫哪见过这阵仗,吓得倒退三步,“莫不是山鬼?啐!”
妇人壮着胆子上前把奄奄一息的“山鬼”翻个身,上下打量。
突如其来的光太强烈,宁馨睁不开眼,泪珠子止不住地糊了满脸,满头满脸都是干涸的血,虚弱地唤:“娘……”
会说人话,应该不是山鬼。但山里怎会有这么一条暗道,里面还封了个活生生的小女娃。
货郎点起旱烟袋嘬两口,皱眉斥那妇人:“放下吧,谁知沾惹什么祸,还是别管闲事。”
他把柴刀丢进竹筐,催促道:“走哇!一会儿万一撞见人,说不清楚!”
“当家的——”妇人眼珠转了两转,“咱们把她带上吧,是个女娃娃呀!”
“去你妈的!捡个女娃干嘛?要是个小子,还能帮着干点活儿!”
“好歹也是条命呀!”妇人叹一口气,从水囊里倒出点水来浸湿帕子,在女娃脸上胡乱抹擦几把。
“瞧,长得多好看,细皮嫩肉的,说不定是个富贵人家的女娃。”
“你别张嘴胡诌,那富贵人家的猫儿狗儿都金贵着呢,就狠心不要她?还封死在山里头!这事不对路,你少惹麻烦。”
也是,好端端的人家,怎会把姑娘丢在荒山野岭。哭得嗓子都哑了,人也快没气儿了。
那妇人顾不得和当家的争持,只手忙脚乱把宁馨身上的项圈、玉佩、镯子等物扒下来揣进怀里,激动得话也说不利索:“我的老天爷呀!可算开了眼,这辈子别说见,连摸也没摸过这么多宝贝!”
唯独那一身考究的绸缎衣裳已被血染污,刮得破破烂烂不能再要,才勉强作罢。
依妇人的意思,这女娃娃好歹也给他们送了一大堆金银首饰。卖掉换钱,够两口子吃穿好些年还有盈余。不如顺带把人捎上,带下山找个郎中看看,若能救活也算她造化。若拿了就走,跟挖坟掘墓发死人财有什么区别?太损阴德,是要遭报应的。
货郎闷头抽完一袋烟,在鞋底子上把灰磕了磕,把瘦得只剩一把骨的宁馨扛在背上,边走边骂他婆娘:“就你整天神叨叨,尽给我找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