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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章

回到挂满镜子的卧房,躲进千百个自己的魅影里。

秋桐的房间四壁都是封死的墙,向来只有门没有窗。并非因为和长卿解释过的那样,睡觉怕光,而是出于谨慎。睡在有窗的房间,对一个杀人如麻的特务杀手来说,是危险的。意味着增加暴露身份的可能,会被窥探,被不明势力监视,甚至会被同行狙杀。

若真有被敌人破门而入的那一天,纵有窗也无路可遁。对无法改变的事,无法避免的后果,只需要承担,不必徒劳自欺。

深重的疲惫渐渐碾过四肢百骸。她流了许多血,只觉浑身发冷。实在太累了,不知不觉中昏沉睡去。

小半生的爱与恨,忧与怖,喜与悲,统统化作迷离乱梦。

她梦见自己回到镇江老宅的小巷,街角的桂花被雨水打落,散发冰冷甜香。

触目都是急景凋年。

宁府大门被火熏得黧黑,她仍一眼便认出来。红漆金环,静默哑无言。

无人应门,秋桐便不停地敲。一下,又一下。手很痛,整条胳膊都火烧火燎地酸胀,怎么也不肯停。几绺湿漉漉的黑发粘在眉眼间,雨水顺着面颊往下流,汇合到下唇,在那微微的凹陷处略停留一瞬才滴下。

暗沉的木门终于打开一线,门口站着个女童。像一只幼小的鬼魂,执拗地不肯往生轮回,只扬起洁净如莲花的小脸,定定望住自己。女童穿不合身的衣衫,太宽大,下摆和袖子都长长拖在地上,全被雨水洇湿。

成人的姿势,成人的神情。秋桐认出来,那是十多年前的自己。

她心酸地蹲下身,抱住女童瘦小单薄的身躯,轻声唤她的名字,宁馨。

女童幽幽在耳畔说:“你去哪里了?”

这些年辗转生死,又岂是三言两语能细说分明。一双素手染血无数,扒皮拆骨也洗不净。路远马亡,蓦然回首已是归途无望。若日子从头来过,还能如何拣选?也许都一样。

被敲门声惊醒时,外头的天色正一点一点亮起来。微张开眼,只觉遍体生凉,有无尽的孤清和单寒。

没想到大清早来访的,竟然是明秀。

秋桐蹙眉,不知对方所为何来。仔细锁好卧室门,方把人请进屋内。既来了便是客,也客气招待。

右肩枪伤的剧痛一阵紧似一阵,秋桐拎着茶壶的手止不住颤抖。壶嘴磕在茶碗边,发出叮叮的响动。一晃神,竟碰倒了杯子,滚水泼洒在桌面。

明秀见状,忙上前接过那壶:“我自己倒吧……这么不请自来,真是叨扰了。”又小心问:“夏小姐是生病了吗?”

秋桐扬起尖俏的下巴,轻描淡写道:“有点咳嗽罢了,想是昨儿去医院不小心过了病气。歇两天就好,不妨事的。”

可她面颊太过苍白,连嘴唇也毫无血色,和昨天简直判若两人,实在不能不让人怀疑是否重恙在身。

明秀仔细看她脸孔,试图从中找出往昔的音容印记。

秋桐的注意力却被桌角遗落的那颗子弹牵住,情急之下,捂着胸口咳嗽几声,说:“麻烦明小姐帮我拿一下帕子好吗?真是怠慢了,怪不好意思的。”

趁明秀转身的当儿,她一脚把那子弹踢进沙发底下。当明秀拿着手帕回来,秋桐已顺手把搭在椅背的披肩裹上,挡住了因咳嗽发力而渗出血迹的肩膀。

小圆桌上放着针线篮和绣绷,旁边还有本摊开的书,用笔勾勒出一行诗句:“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明秀将那一方旧丝帕递过,视线沿着茶碗轻游移至她脸上,目不转睛:“上面的绣花真好看。”

丝帕的一角,用五六种深浅不一的丝线绣了秋月黄的桂花。枝叶错落,清疏有致,很像宁府后院里那株。

秋桐也把目光停驻在对方的眸子上。她拿帕子掩住口咳嗽,低低说:“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一时兴起买的,我倒不大喜欢桂花,香气太浓显俗。再则花儿也开得不大方,零零散散地,风一吹就碎散了。”

因是妄言,表情便尤其地肯定。

话里虚虚实实,曲曲折折。世情也不过如此。

“夏小姐这话倒新鲜。我还以为,名字里带秋字的,大抵会喜欢金秋桂子。”

秋桐失笑:“你怎不猜我更爱梧桐?栖凤之材呢,岂不比桂子强得多些。”又道:“人人都喜秋月圆满,我却觉着明月诡变无常,隔十几天就换个模样。”

反反复复,我尔虞我诈。明月,桂花,两人都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又仿佛不明白,把简单的事搞得错综复杂。

她知道多少?

她记得多少?

抑或,明明记得,偏要撇清,又是为了遮掩什么?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二人相对静默,思维仿佛空白。心比柳絮纷乱,沉思的模样只是一种姿态,因实在已经无话可说。

人可自欺,然岁月无情,连欺人也不屑。时间总会给出水落石出的答案。明秀定了定心神,硬是把那一股浓浓的失落压下去,没事人一般起身告辞。

中国最繁华的城市销量最大的报纸《新报》,受到沉重的致命一击——报社总经理兼主编文量才在哈同路寓所遭枪杀,与夫人沈秋水双双遇难。二仆佣亦难幸免,满门被屠。

他们的尸体在两天后才被发现,继任主编顾屺怀强忍悲愤主持大局,主张把文量才遇害的惨状据实公布在百万读者面前:“凶手夜潜文宅,即向其头部连开二枪,一由口入脑,一由左耳穿入,后背亦有二枪透胸而入,遂遇害。”

他更不顾危险,在这风口浪尖亲自给恩师文量才写下挽联,“无党无偏、言论自由、为民喉舌;国有国格、报有报格、人有人格。”

经此动荡,报馆职员念及自家老小安危,无奈递交辞呈的不少。顾屺怀并不挽留,反而给这些人申批遣散经费,说:“就在十年前,《京报》社长邵飘萍在北平前门大街的天桥刑场遭北洋军阀杀戮,年仅40岁;同年8月,又有《社会日报》主笔林白水被军阀枪杀在天桥刑场。本来,他们都可以躲过被枪杀的噩运,只要笔下留点情,不要太不顾及报纸的声誉,甚至只要把送上来的钱该收就收,无论是《申报》、《京报》还是《社会日报》,都会好好生地活着,尽享荣华富贵……”

顾屺怀几度哽咽,难以为继,明秀站起来替他把话说完:“可他们偏偏要做捍卫正义与坚守良知的报人,偏偏不畏死。一个被杀了还不够,还有两个、三个勇敢地站了出来,以死报死,民主是杀不完的!”

明秀在悲痛之余,更加明白一个道理:言论自由,并不是光用嘴说说写几篇文章就能捍卫的,必须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畏权势也不被金钱打动才能为之。这才是中国报人的骨气和勇气。

无论局势如何险恶,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不离开《新报》,去完成文量才未竟的事业。

就在明秀立于危墙之下无暇他顾时,一封匿名信悄然出现。

她迟疑地打开看一眼,脸色当即变了。

信很简短,字迹歪扭难辨,明显是故意用左手写就。只有一个地址和一句话,“欲查宁馨下落,面晤便知。不可透露旁人,切切。”

明秀盯着信纸上“宁馨”两个字看了又看,直到快认不出来。手里似攥着一团雪,全副心神在骇然中迷走。

地方约在城郊半山腰一处香火冷清的道观。

供香客歇脚饮茶的小院显得有些破旧,墙壁未涂粉泥,粗糙的砖石就这么一块一块壁垒分明裸露在外。明秀如期而至,还提早到了一个多小时,可她连约见自己那个神秘人姓甚名谁,究竟是男是女也弄不清。

院子不大,中间栽了棵歪脖子老银杏。因园中有“木”,是个“困”字的格局,在风水上颇为忌讳,游人便渐渐稀少起来,两层厢房全都门窗紧闭。挂在树枝上祈愿的红布条迎风招摇,常年日晒雨淋,字迹也褪淡得模糊不清。

那些琳琅而虔诚的良愿,如今实现的又有几个呢?明秀从不肯相信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会有什么真正的用处。

她坐在石凳上等了又等,始终不见有人出现。

二楼的窗户微微打开一道缝,又很快地合上,发出轻微的响声。明秀惊忙抬头,什么动静也没有了。她盯着窗户看了足有一刻钟,便疑心是风把未关严的窗扉吹动。

不安和期待让她失去时间感,也分不清等了多久,直到乌金西沉,一个道姑打扮的女冠才匆匆踏入小院,说:“这位女施主请回吧,您等的人不会来了。”言罢转身要走,明秀一急,拽住女冠的衣袖问道:“道长亲留步,究竟是谁托你传的话,那人是男是女?”

女冠噤口不言,只是摇头,丢下一句“施主请回”便匆匆离去。

看来这次邀约只能不明不白地戛止。再多耽搁,天色晚了路便不好走。明秀心事重重地出了道观,突然极度地孤寂。

道观后清寂的竹林,突然惊窜出扑棱棱飞鸟,张惶地四下奔逃。只因紧闭的二楼厢房内,发出令人悚然的响动。

“你为什么拦我?!”秋桐恼怒的声音划破紧绷的空气,阴冷地瞪着银灰色西装的男子。

那男子斜倚在窗边,嗓音浑厚从容,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下令要杀她的是你,我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出来拦的也是你!朝令夕改却没拿不出有说服力的理由,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男子传出呵的一声笑,冷冰冰道:“我当你是部下,而我是你的上峰。这么多年学的东西,一转眼就全忘光了吗?你只需要服从命令,不管是否理解。而我,有权朝令夕改,也没有向你解释缘由的必要。”

秋桐对着男人的脸,用力地深深望过。很小的时候,在黑暗里出现的这个人,把她从不见底的泥潭里拽出,好像光,又像神低,有无限权威。从此便留在身边,如同他的一道暗影,成为他最好的武器。

感激他,无条件地信任他,也不问缘由地服从他。她知道他的名字,孙歧人。知道他的身份,军统上峰。执行第一个暗杀任务时,她才只有十六岁。

他不放心她独自行动,一直在暗中保护。目标物死时正在吃饭,中枪后数秒,仍在大口吞咽咀嚼。血自左胸慢慢洇出,晕染开,那人还诧异地低头看了一眼,才猛然栽倒。

孙歧人便夸她,活儿做得干净又漂亮,就如你一般。

他替她掩埋前尘,给她新的姓氏和名字,新的身份,另一段快意杀伐的人生。他说,你真是我的明珠宝贝。

可自从明秀牵扯进这个越来越复杂的漩涡,一向自诩缜密冷静的孙歧人,竟开始接连发出奇怪而矛盾的指令。可他态度这样坦荡,丝毫不在意她的揣测,也不打算回应她的疑问。永远占尽主动,简直令人生恨。 qbt+FAz7MSTODKAcZflk7FmS4lpVi+Z3Y9t9qcZa5xbVDJoDxRrPisV0CcP5PdY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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