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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章

上海这地方,论时髦新潮,样样占住全国独一份。什么都一阵风似的,来得快去得也快。好梦由来不久长。

拥有了货运专线的同孚商行,在安全性和运送时间上得到大幅提升,本是桩顺风顺水一本万利的好事。但两个月过去,令宋氏父子大感意外的是,大方公司的货物依然比同孚商行更先运达,且从未听过有劫掠货物的状况发生。

宋文廷一阵失意,真不甘心。付出那样巨大的代价,搭桥铺路费尽周折,末了败在何处也闹不清。

宋长卿决定亲自查探,立即动身拜访旧日兄弟冯文才。关键时刻,能借助警方势力总好过没头苍蝇似地乱撞。

查证的结果令人大吃一惊。宋文廷猜想一切可能的发生,也没料到大方公司之所以处处占得先机,居然是利用军舰在运送自家货物。吕道涵果然不是个好惹的。就像条冬眠的毒蛇,慵懒地盘着,尽用无谓的态度来迷惑旁人。临了最后一击,方显出本事,显露原形。

他没发脾气,只默默地关在房内沉思,越想越心凉。难怪宴会上对方没事人似的,原来早就未雨绸缪,留了一记狠辣的后手,就等着看他笑话。一股屈辱的火憋在胸膛,烧不着旁人,只煎烤着自己。毕竟年纪大了,需要花更多精力来支撑尊严。

长卿守在门外踌躇,不知该不该敲门。此时此刻,宋文廷需要的不是无用的安慰,而是解决之道。扭头见陆氏真端着汤药走近,托盘里还妥帖地备下一小碟过口的蜜饯。他赶忙接过:“我给爸送进去,您早些回屋歇着吧。”

宋文廷豪饮似地,端起碗把那浓褐的苦汁饮尽,喉头大受刺激,弯腰一顿狂咳。他像一头受了重创的困兽,大颗的汗珠滚下两颊。早春了,仍觉四周都是寒意,浑身奇冷无比。

没去碰那蜜饯果儿,一边咳一边断续道,“你爷爷在世时,曾说过一句:‘打败你的,永远是你看不见的对手’……此话诚不欺我。”

确实,军方势力谁都得罪不起。再不甘愿,也只能硬生生吃下这个暗亏。长卿愧疚地拍着父亲的背,又重新端来一杯温水。

等等……暗亏?

他心念一动,蹙眉道:“偷来的锣鼓敲不得,民商船运跟军方勾结,本就不是能拿上台面宣扬的事,谁知其中还有什么肮脏交易?当局正大力整治贪腐,大方公司非要逆势犯险,一旦传扬出去——”

宋文廷眼前一亮。真绝!只要把水搅浑,高层的事自有更高层来解决。

“爸你放心吧,好好调养身体。事情肯定会有转机,局面马上就明朗了……”

宋文廷无力地叹息一声,“就怕没这么简单。你呀,到底是心太软,当初……”后半句卡在喉咙里,终究没能说出口。他对儿子的脾性知之甚深,反而越是担忧。一旦自己倒下,长卿恐怕不是吕道涵的对手。

两家旷日持久的争斗,在吕方中死后激烈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吕方中的二儿子蛰伏多年,从不显山露水,最终出人意料地继承家业,成了自己最大的敌人。可怕的是,他比他老子更心狠无情,手段也更诡辣。

就在宋文廷悬心之际,长卿一通电话打到《新报》报社,指名要找主编文量才。仅凭工人学校门口那次谈不上愉快的相识,也难料对方会作何反应。曝光军政内部龃龉,是要冒巨大风险的,不啻虎口拔须。可不管怎样总要试试,整个上海,有能耐也有胆量去做这件事的,除了文量才,实在想不出还有别人。

他对文量才其人谈不上有多少熟悉,只知业内传扬其“好直言,嫉恶如仇”,直觉那是个不畏强权清正仗义的有识之士。

华北事变爆发后,全国抗日反日情绪日渐高涨。宋文廷当初的预测没错,日货很快开始遭到大规模抵制,日产的洋纱布料也跟着失去青睐。就在这节骨眼上,南京政府却频频发动内战,以致民不聊生。泱泱中华地大物博,每年竟有多达30——70万平民死于饥饿和流徙。

就在两个多月前,文量才撰写时评替广大民众发声,严正表明《新报》反内战的立场。文章刊登后不过十天,上海警备司令部按照南京方面下达的命令,禁止《新报》发行邮递。文量才对此非常愤怒,意欲在报纸上披露此事。后在党国内部友人的劝说下,决定暂时放弃过激抵抗,让友人先想办法从中周旋疏通。

政府的手段,向来是胡萝卜加大棒。蛮横干涉是下马威,下一步就是利许收买。当时遭到当局严禁的进步刊物不胜枚举,其中较有影响力的就有《复报》、《民报》、《新世纪》等几家,不得已彻底关了门,连记者们也受到人身威胁。

文量才坚决不同意国民党中宣部派人“指导”,认为《申报》是自力更生的报纸,从来没拿过政府的一点补贴。倘若政府硬要派人下来对报社的言论方向指手画脚,《新报》宁可停刊。

鉴于《新报》的广大影响力,又有“新闻自由”的律法摆在前,当局无可奈何,只好允许《新报》恢复邮递。《新报》在被禁邮长达35天后,才再次恢复正常。

风波初定,文量才名声愈加响亮,那句义正辞严的“宁愿以直言开罪于人,决不愿谄谀人而乱是非”更是广被传扬,业界敬仰。

文量才记性很好,长卿刚自报家门,他便马上想起这个一面之缘的年轻人。

为避人耳目,长卿约其面谈,只在电话里简单透露此行的目的,是为披露军方与民商存在贿赂勾结的秽闻,不料却意外从文量才口中获悉另一个惊天消息。

民商的货物竟有本事改头换面登上军舰,其中的秘密不仅仅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么简单,很可能牵扯到走私烟土。情况顿时变得更加错综复杂,这是他之前完全没想到的变故。

英租界禁毒已久,这半年多来,一种名叫“红丸”的新烟土却无视“禁烟令”,在整个上海的地下黑市风靡不衰。

当时各烟馆娼僚所卖的福寿膏都是“印土”——印度鸦片。印土一般分两种,走水路通过潮州运到中国境内。其中一种叫“大土”,潮州人称“公班”,每颗重3磅,用烟叶包裹,黄黑色,形状如球,质地也较细腻松软。这种每两售价高达4元光洋的上等货,主要供给官僚、豪绅吸用。有钱人抽鸦片也甚多讲究,只肯吸烟泡上半截,至多不过三五口,就要新点一筒,如此往复三五回。烟筒的下半截直接弃掉,决不能吸,因嫌不够纯,会让脸上泛露焦黄的病烟容。

还有另一种叫“小土”,潮州人称“加尔加答”。【注:加尔各答的讹音。因产于印度加尔各答得名】小土每颗重竟1磅,也是黄黑色,质地却较大土坚硬,质量稍次。就连这种次货,价钱最高时也卖到每两2元。

高价限制了销路,日本人看准机会,从伊朗运来大批波斯鸦片试图从中分一杯羹。这种鸦片用红纸包裹,呈长方形,称为“红土”。每块重1磅,价格低于印土,但毒性却比印土大很多,吸食后会便血。

上海毕竟有钱人多,红土因为毒性大,在上海竞争不过印土,日本毒贩便大幅降低红土价格,印土“公班”每两售三四元,红土仅售三四角。当廉价毒品占据市场后,日本人变本加厉,从美国制造吗啡、海洛英上得到启发,用吗啡加糖精制成“红丸”,一沾就上瘾,危害之大比普通的福寿膏和红土更甚,价格却同样低廉。

大连是红丸炮制的老巢,制成后走水路运进上海,迅速荼毒至整个长江流域。日伪占领区的红丸没有律法遏制,更是泛滥成灾。

“红丸”很快成为英租界烟土的主流,面黄肌瘦暴毙路边的瘾君子越来越多,引起了社会各界广泛关注。而街头到处开设的“戒烟所”,不过挂这样他卖狗肉,其实是日本人在背后操持的黑店。以戒烟为名卖红丸,想要戒烟的同胞被骗进去,不但戒不成烟,瘾反而更深了。

为了追查“红丸案”的源头,《新报》的记着各处明察暗访,终于搜集到消息,这种烟土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席卷上海,跟军方有千丝万缕的瓜葛。

任务太过危险,所有记者在追查中几乎都露过相,无法再继续跟进下去。为了让线索不至于断掉,明秀主动请缨查探。

长卿放下电话,脸色灰白。据文量才所说,明秀前往的地址,正是大方公司在洋泾浜外郊的仓库所在。

难道一切仅仅是巧合?

天色暗沉,下午四点多的辰光已经快要黑透。细雨像一层冰冷的雾,漫天漫地下了整天。到处湿漉漉,残墙老街满目青灰,都是无以名状的颜色。

雨丝织就一张网,把因果都牢牢牵缠在其中,凡人窥不破。明秀也看不清——她藏身在大堆木材后,透过缝隙朝仓库方向眺望。湿透的头发贴着脸,雨水滴进眼睛有点刺痛。

视线模糊不清,只看得见仓库南北两道门前都有人在持枪巡逻。他们分三人一组,身穿土黄色军服,每隔二十分钟准时换一班,严密得水泼不进。

明明是民商仓库,又在这么人烟罕至的荒郊,看守的竟然是荷枪实弹的士兵,本身就很惹人怀疑。

事出反常必有妖。

突然从隐蔽的树林深处钻出一列送葬队伍。八名仵工肩扛一个硕大沉重的棺材,不知是什么木材所造,通体泛着黝黑沉亮的光泽。

一个老头带着年轻学徒在前头撒纸钱,后面还跟着一辆人力车,拉百十斤用麻绳串好的纸钱元宝。圆圆的白色纸钱,中间有方形孔洞,像一只只无辜的眼睛瞪着昏冥天空。那纸钱飞不起来,扬在半空就被雨水浸湿打落,落在地上被踩成烂泥。唢呐在旷野听起来莫名凄厉,吹鼓手懒洋洋和着调子,伴队伍缓缓前行。

不过是乡野寻常的出殡吧,恰途经此处,也引起巡逻士兵的怀疑。

他们扛着枪在小路上把队伍拦住了,不知交涉些什么,队伍只得不情不愿调换方向,在仓库前接受检查。

抬杠的齐声高喊:“诺!”把沉重的棺材放下地,压得泥水四溅。

打执事的老头披麻戴孝,腰间系一条白布带。模样瘦小干枯,却是一群人里领头的。明秀离得太远,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只见老头指指棺材,又指指天,为难却坚持。

正僵持不下,巡逻士兵的头儿发了话,一声令下,打开仓库的门。 i2LsXS5lqUjfhncHZnazPuGAj1v+lLSzaSLpa5LTLtTjglLYJ7z9PIHN37UsUwz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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