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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章

就在大方公司疲于应付各种花样百出的查抄时,罢工潮从同孚的崇明纱厂、鸿裕缫丝厂和厚生棉织厂席卷到大方公司旗下同兴、统益、申新等几家纱厂,可谓祸不单行。吕道涵焦头烂额,宋文廷则冷眼在一旁瞧笑话。这场好戏的代价不菲,着实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

眼看着自家基业损失惨重,且名声连带着受损,吕道涵多方权衡,终于决定见好就收。大规模群体暴力事件引起当局关注,这也出乎马洪意料,租界巡捕房维持治安的压力骤增。

汹涌声浪伴随刺耳的玻璃声,劳工组成了愤怒的洪流,冲刷过繁华街市。前面还有大方公司旗下的三间南北行中药海味铺。被愤怒的游行示威劳工闯进去,见着什么砸什么,把摊在簸箕上晾晒的海味全倒在地,点火就烧。空气里都是难以形容的气味,焦枯里带着腥咸,像伤口捂久了,渗出腐烂脓液。带瓜皮帽的看店伙计横着双手来拦,拦不住。

两三百名巡捕拿着警棍在控制秩序,左右管不过来。双方寡众太过悬殊,再则前日在商会大楼前刚发生一次冲突,巡捕心里都清楚,硬碰绝讨不到便宜。不过拿一份吃不饱饿不死的薄饷,何必当真拼命?就算折胳膊断腿也消受不起,只得束手无策让过一旁。

群情激昂的工人们冲进糖食店,把写着“大方斋”的招牌旗面揪下来,撕个痛快。碎布头漫天撒下,正撒到两个纠扯不清的男人身上。

吕道涵换了身半旧的衣裳,低着头匆匆拽着马洪钻进斜巷。

马洪乍一惊,又看不清此人样貌,着急间右手已摸上腰间皮套,“你他娘的活腻啦!”

那男人找了个避人之处,这才遮遮掩掩摘下帽子,露出张阴沉的脸。

马洪握在手里的枪又塞了回去,却没好脸色,暴躁道:“吕老板,开玩笑也要看辰光!现在是什么时势,老子正忙……”

吕道涵打断他的喝骂:“与其白费功夫,不如静下心来商议个对策,总强过没头苍蝇满大街乱撞。”

“吕老板原是看笑话来了!别忘了,租界这块地头还是老子一手在背后撑腰,我垮了,你也没好处!”

“多谢提醒。办法么,倒是有的。”吕道涵故意卖关子,“却不知马督察长愿不愿屈尊一试。”

街面上噪杂愈盛,马洪正不耐烦,直白道:“只要你小子真有狠招帮我把这乱子给平了,宋家那倔老头,还愁没办法收拾?”

吕道涵左右张望一回,招手让马洪再往前凑凑。

马洪会意,刚把耳朵凑到吕道涵嘴边,却听得“噗呲”一声闷响。

他想低头看一眼,脖子却僵住,被吕道涵敏捷地捂住嘴推倒在墙上。吕道涵另一只手继续使劲,半截匕首在马洪胸口连根没入。

他不会让他垮台,但“因公殉职”又是另一回事了。

英租界督察长在罢工乱潮中被袭身亡暴尸街头,此消息震惊工部局。当局决定采取雷霆手段尽快压服事态,从别处急调了警力,出动所有巡捕疯狂地抓人。

街市愈加凋敝,谁也不安全。没人敢四处走动,只要看着像“工人”,随时都有可能被铐走入狱。

罢工抗议遭到暴力驱散,游行队伍被冲得七零八落,一个下午过去,还剩不足两百人在苦苦支撑。宋文廷的目的,终于借着对头的手达到了——这才是黄雀在后的暗招。把吕道涵一并拖下浑水,他定不会坐以待毙。只要能结束这场暴乱,甭管用什么法子,自己也就一并得以脱身。

在十一月的一个黑夜里,冲突达到激烈的顶峰。

三艘小汽船悄摸摸在码头靠岸了。街角聚集大片黑压压的脑袋,他们或站或坐,时不时走动观望四周情况,却都很有默契地噤声不言语,似一群失了魂的魍魉在人间飘荡。

思学从阴影深处走出来,聚精会神盯着前方明火执仗。

代理督察长小金指挥若定,让十几个持枪巡捕排成一列人墙,枪口对准闹事的工人。一鸡死一鸡鸣,马洪的“牺牲”也成全了他。大黑天的,还戴了副墨镜,脸色一沉,森冷又灰暗。

任务之棘手前所未有——枪是空壳的。毕竟是在租界地盘内,万一不慎擦枪走火伤及侨民,性质又不一样。上头吩咐了,可以动拳脚棍棒,不许闹出人命。

黑洞洞的枪口隐而不发,虽没有子弹,威慑仍在。

剩余的两百多名工人被堵在马路正中,交通早就中断。左右商铺在冲突中被砸个稀巴烂,家家关门闭户。他们寻不着掩护,便把粮油店的米口袋拖出来堆成垛子当“战壕”。忌惮火枪没往前冲,却也无路可退,且执意不肯散去。

小金吩咐下去,万一演变成近身冲突,切记看好手中的枪,万不能被抢去。一旦被对方发现这些空壳子连烧火棍也不如,局面将彻底失控。

有几个胆大的工人按捺不住,跃跃欲试。他们没有补给,越耗下去情况只会越糟。小金掏出随身携带的手枪,朝黑漆的天放了一记。枪声久久回荡,让最后通牒听起来更多了几分警示威慑的意味。

“再执迷不悟下去,绝没有好下场!只要你们放弃顽抗——”

思学在暗中瞧着,心念一动。没看身边的人一眼,玩味道:“他们压根儿不敢开枪。”

瘦猴抢先捧场:“巡捕房就是两条腿的凳子,早晚站不住脚!要不还花大价钱请咱们来干嘛?这帮‘鹰爪’就会吓唬人,等吓唬得差不多了,咱就上,让大家伙开一回眼!要成大事,还得靠‘小山爷’您带着兄弟们。”

身边传来压低的附和声。

思学很敏感地,听出来这帮小子都不再称“你”。现在连柳仕明在跟前说话,也是以“您”相称。董思学在万裕码头一战成名,成了继老头罗之后,升迁速度最快的新一代“小山爷”,从此抖起来了。到底长江后浪推前浪,若提不上号,就要一直被人“你小子你小子”地叫下去,真是势利。

当初没一个人不看好他出的那趟活儿,就因挑了“小扁担”这么个牵着不走赶着倒退的帮手。可“小扁担”也有他的好处,在水底下憋气的功夫,没人比得上。就靠这能项耐去打前锋,硬是扮作水鬼吃进了整批难啃的货,帮主张春宝的大儿子却从此再也没从水底下钻出来。

帮内有帮,派内有派。吃帮派这碗饭,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很难说是意外还是人为。老头罗拔去心头一根大刺,心腹之位便顺理成章由思学填上。每个人心头都有一团火,思学长久以来的负重隐忍,终于被点燃了——罗爷那么地照拂。

人怕出名猪怕壮,站得高自然扎人眼。麻烦总是层出不穷,刚去了旧的又来新的。都说年纪轻轻被捧得太高,命就薄了,摔下来难免更重。

“那有什么要紧?”他对自己说,也这么对老头罗说:“猪狗蝼蚁一样的一生,也是一生,却从来没机会看一眼高处的风光。我只要把这条路走到我能走的最远处,又不稀罕长命百岁。”

有句念念不忘的话却在心尖打转,是谁也不知道的隐秘:“我要报仇!”

他这么想,也有别的人这么想。当初拜门生时结下的对头,大个子常生,后来跟在老拳师林六缚手下鞍前马后。因身高力壮,也混了个名号唤绰号“两吨常”,和这位新晋“小山爷”明争暗斗已有些日子。

全都各怀心思,紧张地盯着街上。这么对峙下去,都按兵不动,耗到天亮也分不高下输赢。

两吨常身先士卒地排众而出,我行我素,跟谁都不打招呼。跟董思学请个示下?他也配!全仗着一把子好力气,抡圆了胳膊就把点了火油的酒瓶朝米袋垛子扔。

火油四溅,烧起来了。有个工人当场被砸中,变成火球。火舌一燎,毛发顿时化成青烟。皮骨肉都烧融了,血糊糊粘成团。剧痛之下,整个人疯了一样,手舞足蹈地连声惨叫,没多会儿便倒下蜷缩成一团。身边的人没有水扑救,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团焦炭似的身子抽搐几下,再没了动静。

火还在烧,死状惨不忍睹。

同伴惨死眼前,工人们暴怒了。唯一的容身之所也不安全,纷纷抄起家伙冲出“战壕”,拼命去。

巡捕们招架不及,枪里又没子弹,一时手足无措。呼呼厮杀的混声,像嗡嗡争血的苍蝇。

兄弟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思学的目光只顾盯在“两吨常”的背影出神。两眼森森,倒映着前方烈焰,冒出一股不可抑止的火。

是时候了。

小山爷一声令下,几百号弟兄拿着砍刀棍棒鱼贯而出,用棍棒强行驱赶集合的工友。局势瞬间扭转,工人们抵不过这群成天靠拳脚讨生活的地痞流氓,很快被打得遍体鳞伤。

小金总算松口气,掏出烟给思学点上一根:“你们可算来了,要再晚一刻钟……”

却不敢抱怨,这笔钱到底花得值。

工人里也有那生性悍勇的,夺过长棍反击。没头苍蝇似地一通乱打,终究寡不敌众。双方都有死伤,场面极度混乱。

思学嘴角叼着点好的烟,没说一个字多余的话,扭头冲入乱阵。看准了,只有唯一的目标。

没人看清力大无穷的“两吨常”受了怎样致命的一击,毫无预兆地扑倒。他被四个工人裹挟在街角,小山爷不计前嫌亲身犯险上前助阵。四个工人挨个倒地气绝,最后一个倒下的却是“两吨常”。临死前,兀自睁大一双牛眼瞪住迎面捅刀的董思学,眼球血红。

双方混战,死个把兄弟实在太寻常,谁也不会深究。思学把匕首上的血在他脸上蹭干净,塞进一个死不瞑目的劳工手里。做完这些,重新紧了紧腰间板带,瞧也没瞧身后的尸体一眼。

暗处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思学!”

莫非是冥冥中的眼睛?他戒备地绷紧了浑身肌肉,敏捷转身,却看见了无论如何想不到的人。

“……姐?”

不是不想看见她,只是不愿在此时此刻。午夜如冥,半人半鬼的自己,前尘不堪相认。杀戮和夺取,只剩下最原始的欲望。

明秀脸色苍白,冷汗顺着僵硬的脖子倒淌在背脊上,一片黏湿冰凉。

她看着他,看得很深,试图从熟悉的轮廓里找出旧日的痕迹。

思学便任由她看,看真正的自己。像一根银枪硬杵在地,屹立纹丝不动。心头漫过尽是凄惨又激扬的往事,蝼蚁般辛酸挣扎的生,小草屈辱冤枉的死,还有那场大火——烧得水落石出,他横了心自去奔前程。烂命一条有什么可惜?径自扭头去了,继续冲进人堆血海里搏杀。

尝过荤的,就不肯再改口吃素。他见识过了,再窝在潮湿阴暗的棚户房子里挨饿受冻,定是不甘心的。在这剧变的岁月里,携仇带恨,无论如何不肯回头。 mwNvDOqSepZKomTf0kjY8RMX4aM1zM0dm9RJJcUqGSiosaTR5MK2pq72J5SJYRQ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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