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道涵激进的提议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唐管事连连摇头:“这是断了他们的活路呀!如此不顾后果,万一……”
“没有万一。连糊口都没着落,哪来的力气继续搅风搅雨瞎闹腾?”
长卿坐不住,站起来走到吕道涵身前半步之遥的地方,冷然直视对方的眼睛。
“覆舟之理还用我再多说吗?喜欢自作聪明的人,虽然也相信经验有用,却总是侥幸地以为糟糕的可能性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倒霉的那个一定不是自己。”
吕道涵得势不饶人,完全懒怠搭理长卿,径直走到宋文廷跟前:“宋理事长,商会不是一言堂,大股东的意见,总该慎重考虑吧?”
他刻意在“大”字上加重了口音,暗示唯有自己才是真正旗鼓相当的对手,其余人没有当面谈条件的资格。
宋文廷虽是名正言顺的商会理事长,却因儿子卷入杀人案不得不把韩宣怀留下的股份转给,当做隐瞒明秀当庭作伪证的交换。如此一来,吕道涵手中股份占绝对大头,自然也就掌握了决定性的话语权。
当他又压服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时,当真惬意。满足了征服欲,两眼都光芒四射。但夜籁人静的夜晚,难免显露疲态。他已拥有太多,是得到也是枷锁。谁知下回面临的是什么?赢过的人总是不想输。
他自有一套秘而不宣的放松秘诀,在愚园路的红砖小楼,养了条毒蛇。毒牙已经被拔掉,斑斓的身体蜷曲着,鳞片泛着幽幽冷绿的光。
白蕴仪被喂了药,昏沉沉伏在床头,看他一边喝酒一边盘玩那软绵绵的东西。吕道涵喝多了,脸色变得青白,眸子里却闪烁着危险又兴奋的光。他温柔而耐心地,把白日里所做的一切娓娓倾诉,是如何设局布下陷阱,如何收网提线,把对手一个个玩弄于股掌之间。说到得意处,浑身都有不安的兴奋。
蛇半睁着冷漠的眼,打量这酩酊又销魂的奇异世界。忽不耐烦起来,滋溜滑到床底下去了。
他摇摇晃晃起身去追,跌倒在床,正把蕴仪压在身下。
她神志不清,猛地战栗起来。有点像着魔,大喊大叫地又踢又蹬,不能忍受他一点点的靠近。
吕道涵在她的挣扎下兽性大发,强硬地把她蜷曲的身体扳直,疯狂地近逼。他不要那蛇了,她才是眼前触手可及的宠物。
连欢好也杀气腾腾。每一次,她都如身陷炼狱。瘸着一条腿,哪里也跑不了。不敢动,任何反抗都只会带来更难熬的疼。他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或许这才是男人的本来面目,只是她蠢了太多年,一直未曾察觉。是自己有眼无珠,看到的从来不是真正的他,而是自己想象中的美好。
蕴仪失神的眼睛盯着天花板,灯影海浪一样起起伏伏,溺水的绝望摸不到边际。喃喃呐呐,用近乎呻吟的祈求:“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肯放过我?”
“休想!”他一边用力,一边斩钉截铁地道:“还记得当初在一起的时候,你答应过什么?‘你若负我,拿命付我’。想走,除非你死,或者我死。”
“那你干脆杀了我,我不怕!”
他稍停一瞬,忽强捧着她的脸:“白蕴仪,你要真敢说死就死,我反而高看你一眼。”
蕴仪消瘦凹陷的面颊抽搐着,一滴眼泪滚了出来,“你杀了我吧!”
宁可就此死去,也不愿再看见这样的他。把从前认为美好的事物重新看一遍,再一一否定,比活生生血淋淋撕去一层皮更残忍。蛇蜕过皮会长大,她却只能就此萎谢。
却看见他突然笑了:“这么有骨气,打算什么时候死?好歹夫妻一场,我定给风光大办送这最后一程。咱们一天没离婚,你就是吕夫人,死了以后葬回你白家还是进吕家祖坟,遗嘱写清楚就好。”
这年九月,吕道涵初掌权不久,果然信守承诺把白家的女儿娶进了门。婚礼办得风光盛大,整个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给请了来,他借此又拉拢不少关系。
羽翼渐丰,越来越无所顾忌,把曾经藐视过阻碍过的一个一个踩在脚下。吕道然、宋长卿、宋文廷……踏平压实了,永不超生。
看谁笑到最后!上海滩是成王败寇的战场,吕方中的死成全了他,终于得到施展拳脚的机会。
罢工事件的结果是:维持原有制度不变,所有参与罢工的工人一律开除。并联合上海各商户,但凡名单上出现的,永不录用。
宋文廷在股份方面已不占优势,无奈之下,不得已以理事长的身份发布了这项决议。
长卿一语成谶。
此令既出,工人们更是群情激愤,同孚旗下的各商号首当其冲泄愤的对象。杂货、粮油店、鞋帽铺、茶叶坊、布行……无一幸免,统统遭到砸毁。任何准备都不保险。商号的伙计抄起板凳、菜刀,寡不敌众地苦苦支撑着。手边有什么拿什么,双方混战成一团。
留满地残局,不知从何处收拾起。只惦念一人安危。她有没有参与,会不会受伤?
长卿心似油煎,也只能等。坐在石库门房子冰冷的水门汀台阶上,从天未亮时守到月明星稀。
世事多变,昼夜之间已经天地翻覆。
明秀走近时,脚步很安静,几乎没有让他察觉。
“你骗了我。”
“如果你是来劝我在这个时候离开工会独善其身,就回去吧。”
“什么也不做的人,不会受到攻击,可也未必就安全。覆巢之下无完卵,成千上万人的危难存亡已到了如此地步,如果舍身犯险便能扭转最糟糕的局面,区区一人生死,不足惜。”
她的眸子闪亮,仿佛蕴藏着能将一切付诸一炬的火焰。
这姑娘生性里带着一股子倔强不驯,为一口不平之气,不甘妥协,向常人不能为亦不敢为的事发起挑战。连长卿也开始好奇,想看看一对生来柔弱的翅膀,是怎么飞到那么高那么陡峭的地方。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心知已是拦她不住了。
但事情总要想法子解决。再不情愿,还是只能去找宋文廷。
刚踏进厅里,陆氏妈妈便赶忙迎上前拦着:“凭什么要紧事,先喝口茶歇一歇。你爸有要紧事同人商议,怕是一时半会儿抽不出空。”
宋公馆来了贵客,还是宋文廷专派人下了帖子请至府上的稀客。
没过多久,有佣人来请,宋文廷听闻儿子回来了,唤他到来客面前见礼。
长卿推开房门,沙发上赫然坐着个熟面孔。
“马督察?”
马洪这时候登门拜访,绝对没什么好事。
长卿微微一怔,因赶路而腾起的一身燥热顿时凉下去一半。虽不再是上下级关系,还得打起精神来有礼有节地问候。
马洪无心同他客套,一挥手说:“哈,有日子没见还挺挂念长卿的。回来子承父业也好,年轻有为啊!我还有公务在身,这就先告辞了,文廷公留步。”
在门口候着的佣人很有眼色,忙进来把茶几上的礼盒提上,在马洪前头引路。长卿跟在一旁相送,认出来那是宋文廷向来当宝贝收藏的上好徽墨和歙砚。
徽墨品类繁多,素有拈来轻、磨来清、嗅来馨、坚如玉、研无声的美称。长卿略瞥一眼,认出那堆盒子里起码有五六种,漆烟、油烟、松烟、全烟、净烟一应俱全。高级的漆烟墨,从制作到贮存都极讲究,要用桐油烟、麝香、冰片、金箔、珍珠粉等十余种名贵材料方能制成。
如此讲究的大礼,落到马洪这等不通文墨的粗人手里,真是明珠弹雀,可惜可惜。除了明面上的阔绰,私下还有多少银钱往来不言而喻。
军阀官门敛财都是老生常谈,本不稀奇。只是偏赶在这节骨眼上,长卿不得不怀疑父亲和马洪私下达成了什么不能见光的条件。
送完马洪,他马上回到书房。宋文廷靠在椅背上眉头深锁,把胸中的郁结不快统统摆在脸上,连掩饰的力气都拿不出来。
长卿向他靠近一步,低低说:“爸,你到底要他做什么?”
宋文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突然一只巨掌拍在桌面,震得台灯上的玻璃流苏哗啦啦乱响。
“损失不能光咱们宋家担着!”他气咻咻地说,“谁出的馊主意,谁就得一道被拉进这泥坑里惹一身脏!”
说完这些,宋文廷托着额头陷入沉思,不再搭理儿子。
宋荞生面色沉郁,两道轩昂秀气的长眉紧拧在一起,愤然道:“爸,都到了这份上,何必再执迷不悟?赶紧收回成命,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还轮不到你来教你老子怎么做事!”
他无视父亲刚愎的态度,“眼下是争一时之气要紧,还是……”
话才出口一半,宋文廷就极不耐烦地挥挥手,一点儿也不想听他后面要说些什么。
陆氏在这关头敲了敲门,唤声:“长卿。”
宋文廷冷静下来,道:“进来吧。”
陆氏捧着托盘入内:“长卿有什么话慢慢说,别跟你爸着急,让他先把药喝了。”说着把热腾腾的汤药取出,放在宋文廷面前。
她用这种方式加入,反而解了父子间紧绷的尴尬。
还能说什么呢?长卿冷漠地绷紧了嘴角,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失望到最深处,唯有缄默。
宋文廷跟马洪的交易究竟是什么,很快就真相大白。
同孚商行遭到劳工们同仇敌忾的打砸泄愤,大方公司也无法再置身事外。马督察长雷厉风行,以妨害良善风俗为由查封大方旗下不少舞厅和赌场,让公司无法正常经营。
这报复来得太狠太急,背后下黑手的除了宋文廷这老狐狸,还能有谁?吕道涵暗自懊恼,早该想到,但凡使出利诱这招的人,都要有心理准备,自己永远不可能是出价最高的那个。被眼前筹码诱惑的人,随时可能为获取更高的利益临阵倒戈。
马洪从吕家拿到的好处越多,胃口便也跟着越来越大,怎么都填不满,还动辄落个埋怨。升米恩斗米仇,正是千古不变的道理。一旦对方肯给出更重的筹码,这结果不难预料。
劳工们认为受到愚弄,对新颁布的决议愤慨难平。他们的怒火一发不可收拾,只要稍加引导,就会成为最有破坏性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