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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章

长卿接过明秀手里递来的条幅时,亲口应承了这四个条件。尽管不赞成暴力游行,理智上,他也明白这些都是正当诉求,并没有过分不合理之处。他答应明秀,一定会竭力争取到最好的结果。

然而阻力比预想的还要大得多。宋文廷脱口而出“这绝不可能”时的坚决,和明秀一般无二。

杜康年愤愤拍桌:“四六不懂的乡下女人!简直异想天开!”

“你嘴巴放干净些!”长卿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矮胖的杜康年整个提起半截。

孙歧人忙上前把两人分开,劝道:“事有必至,总要想法子解决才是正途。咱们被堵在这楼里,本该有难同当,千万别自乱阵脚。”

又一脸肃然对杜康年道,“明姑娘不管怎么说也是长卿的恩人,杜兄不可逞一时口舌之快。”

吕道涵在桌角磕了磕烟斗里的灰,慢条斯理问:“现在对方已经把难题抛出来了,该怎么接?”

宋文廷白着脸狠狠地瞪他:“吕老板又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高见实不敢当。在座都是吕某人的长辈,现摆着诸位叔叔伯伯在前,哪有我瞎出主意的份儿?”

不着痕迹地,又把烫手山芋给原样扔了回去。

谭老板嘻嘻哈哈打圆场,“商人商人嘛,自然是凡事都好商量。”

孙歧人观察宋文廷神色,沉吟片刻,痛快地说:“当务之急是先解决围堵之困,至于条件答应与否,用不着急在一时。那明姑娘和我也是旧识,算得上有几分交情,不如我这就亲去一趟。万一其中有什么误会……总之夜长梦多拖不得,能和平解决最好。”

持重的唐管事也捺不住发话:“小孙说的有道理,缓兵之计虽是权宜,也未尝不可。咱们总得先缓过气来,才能从长计议。”

宋文廷认真听完这帮人的每一种建议,在停顿的时候陪着唐管事叹息一声,拍拍歧人的肩,“去吧,多加小心。”

自鸣钟铛铛敲响五下。

随着时间流逝,所有人的紧张有增无减。孙歧人已下去两个多钟头,还是毫无动静。

宋文廷瞥一眼干涸的茶碗,连开水也用光了。深浓的倦意席卷全身,他突然很想喝上一杯,不自觉朝办公桌下的红木方柜望去,里面还存着几瓶陈年佳酿。

唐管事尽忠职守,抢先一步劝诫:“商会上下如今都唯您马首是瞻,切不可因酒废事啊!”

“我当然知道。”他几乎是本能地回应。

可实在是口枯舌燥难耐,一着急上火,连嗓子眼里都发苦。陆氏已接连挂了好几十通电话到交易所,平素那样态度安闲的妇人,连惊带吓哭得连句整话也说不全。

负手眺望窗下,暮色渐浓,底下乌泱泱一大群人,分不清谁是谁。便道:“倒杯冷水来吧。”

杨秘书迟疑一瞬:“这……”

“都这时候了,还瞎讲究什么?快去!”

天彻底黑下来,孙歧人的疲惫脚步终于在走廊上响起。

宋文廷手滑了一下,茶杯跌落,身上沾湿一片。他顾不上失仪,三步并作两步拨开众人迎上前,“如何?”

“他答应了!”孙歧人松一口气,激动道:“我说服明姑娘,她向他们的工会主席齐怀英建议暂停罢工,先让工人们散掉,齐怀英同意了!”

“你见过他了?”吕道涵放下烟斗,终于对这件事表示出应有的关注,若有所思地问:“那你觉得,姓齐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齐怀英举止温雅,只有在讲台上挥斥方遒时,一身锐气才展露无遗。纵是孙歧人看人眼光精准独到,也不得不有所迟疑:“三言两语很难形容。”

沉吟片刻,继续道:“他年纪不大,三十上下。言语很谨慎,态度却有难得的真诚。他说,‘既成问题,吾人应平心静气,缜密考察,藉求双方互利之方法’。大概正因如此,才能在短短时日聚起那么多劳工,让他们坚信不疑地追随。此人虽一介文人,竟能临危不乱指挥若定,不达目的绝不会空手而还。”

严老板听罢,颇不以为然,冷哼一声:“小孙未免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宋文廷咳嗽一声,“接着说。”

“他还说:‘劳资两字,非固定之阶级也。今日之资本家,未必非昔日之劳工;今日之劳工,安之不为异日之资本家!双方关系,至为密切,譬诸人身,资方主干也,劳方指臂也。是宜取合作之精神,不当有隔阂之意见。’因此同意暂停罢工,给咱们两天时间考虑那四项要求。还要马督察把拘捕的几个工会干事放出来,这也是平息今日事态的条件之一,没得商量。”

长卿暗暗叹口长气,始终一言不发。

“我去跟马洪交涉,把他们的人还回去。”宋文廷一锤定音,这次令人胆战心惊的冲突终于匆促告一段落。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并不是结果。

本就不是什么你死我活的滔天恩仇,现实是你活着我也活着,大家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翌日艳阳高照,可金灿的日光落在会议桌上,也被一股浓浓的僵硬气氛冲得淡薄无力。

事情尚未彻底解决,谁都不敢掉以轻心。是否做出妥协,主要取决于对利益得失的权衡。在这一点上,宋、吕两家再次产生了严重分歧。

长卿主张的是“劳资合作”。他两手支在桌面上,彻夜未眠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恳切道:“既然对方能提出,资本和工人本为一体,今天的老板很可能是昨天的工人,今天的工人也可能就是明天的富商,咱们为什么不能站在他们的角度多想一想呢?本是同根生,应有理解同情,针锋相对的结果诸位也都身受过了,只能两败俱伤。”

席间沉默蔓延。

谭大年面粗心细,顿时意会,这恐怕也是宋文廷的意思,不过先借着儿子说出来,先探探大家口风。

见无人应答,便模棱两可道:“长卿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只是……此次若轻易妥协,他们日后难免得寸进尺,难道只能不停退让?”

他道出了所有人的隐忧。

严老板平日不声不响,一旦逼急了也发起狠来:“不是咱们没有容人之量,实在是那姓齐的居心叵测,做下的事不容咱们忍着!要我说,就该知会马督察,把他送官究办,这才是杀鸡儆猴永绝后患的正当法子!”

有数人纷纷附和,甚至开始提议,再邀齐怀英“面谈”一次,把人孤身诓了来,自然好发落。

唐管事心平气和地说:“有道是法不责众,千万不能意气用事。要抓走一个齐怀英容易,可去了他还会有别人取而代之,咱们能抓几个?到时恐怕更激怒劳工让事态恶化!对方毕竟人多势众,巡捕房的监牢又够关多少?”

孙歧人也表示赞同:“工厂之生产力,大半在吾辈之手。然而对付工人,本非易事。能固结其信仰心,才是管治上策。”

长卿接口道:“诸位请冷静地想一想,齐怀英之所以追随者众,靠的是什么?难道他能给工人发薪水吗?振兴工业之根本,在得人心,尔后才能得人之力。工人人心之离合,与工厂之兴衰关系甚密。罢工游行是他们的手段,不是目的。要是老老实实做工,却连活下去困难,自然不惜铤而走险。”

吕道涵“嚓”地划亮火柴,点燃了手里的雪茄。深深吸一口,轻飘飘的话语随着烟圈吐出:“那要怎么才能扭转他们的狗屁‘信仰’呢?愿闻其详。”

长卿毫不让步地和他对望一眼,徐徐道:“最易使工人倾心者,莫如周济疾苦。第一,工人薪水,是劳动所应得的血汗钱,也是其一家老少生活的根本,不能再随意扣折;第二,待他们以至诚,发生困难时,则妥行商榷;第三,工人偶有过失,管工勿要呵斥动粗。此举非但不能服众,更容易激起反抗之心。在众人前彻底失了体面,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第四,随时奖励勤能;第五,关心工人痛痒,不可视工人为牛马。只要做到这些,劳工无后顾之忧,必不至反复闹事。”

“哈哈哈……”吕道涵在座中放肆仰合,眼里却无半点笑意:“对方送来‘战帖’一张,也只不过提出四项要求,再要加上你这五条,可是足足添了一倍有余。照这么下去,再没人愿当老板,都恨不能跑到工厂卖力气去。”

宋文廷此时方发话,“长卿的法子兼顾俱到,就只仁义太过,恐怕人心不足。事已至此,硬耗下去咱们也落不了好。工厂停工一天,损失多少?这笔账你们想必都在心眼儿里算过。我考虑再三,工会提出的条件倒是可以考虑折中妥协。”

“我——不——同——意!”吕道涵起身咄咄相对:“妥协一次就有第二次,不如从根上绝了他们这念头。停工停产又如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们咬咬牙熬得起,他们可未必扛得住。轻言妥协,岂非不战而败。宋理事长当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魄哪儿去了,莫不是年事已高,只想着明哲保身,却拿着咱们交易所所有商号的前程作押。”

谭大年见气氛愈发不融洽,忙上前和事:“吕老板年轻气盛,眼光也放得长远,只是这话不妥当。依我看,适当让步确实是化干戈为玉帛的良策。至于进退分寸,大家坐下来好生商量,何必吵吵嚷嚷。”

严老板反问:“宋理事长说的可是‘折中妥协’,并没打算全部答应。我倒想问问,要是对方贪心不足,并不肯就此止步,非要不折不扣全部按他们的要求做到,咱们又该如何?”

谭大年摸了摸八字胡:“解决一群人很难,解决一个人就容易得多。大不了就招安那个齐怀英嘛!工人不是爱听他瞎三话四嘛?那就从他身上下功夫,好处给足,该警告的也把后果说清楚,达成共识想必不难。”

宋文廷并不搭理吕道涵,似全然不把他的挑衅放在眼里,颔首说:“这样的人作为敌人,绝非明智之举。但若能为己所用,反而能在他的襄助下,获得旁人难以企及的一切。”

吕道涵冷笑:“成千上万的工人,就像没长脑子,全凭他言语煽动就聚众暴乱。丢了饭碗不说,吃牢饭也在所不惜,还都铁了心追随,诸位不觉得很可怕吗?世上哪有完美无缺的人呢……如果一个人,能得到身边所有人的夸赞,打过交道的无一不说他好,那你最好离他远着些。如果不得不来往,仍然挑不出毛病——说明此人心术之深难以斗量,更要多加小心,切莫得罪。完美无缺的表象,究竟是为了掩藏什么,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

宋文廷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止住众人议论,一张傲然的脸对着吕道涵:“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的法子很简单但一定管用:一次打服,永绝后患!”吕道涵理了理衣领,“把所有闹事的工人一并开除,通知所有商号,让这些人在上海任何一家厂子都找不到工作。他们不是喜欢罢工吗?干脆罢到底,以后再也无工可做!” QtBu+utd9afu1Mqk+zc1po4xmwI1np8gIa71i16mlNl6RYAV8MnuKao8VEW90SD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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