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工运动从崇明纱厂开始,接连多个纱厂的工人紧跟着参与进来。
齐怀英先生是工会主席,更是工人们的精神领袖。从明秀拉下电闸的第二天,他连喘口气的工夫都容不出来,不辞辛劳四处奔波,阐明工会精神,只为争取到更多支持的力量。
上海商会门口,数千人拉起旗帜,群情激越。齐先生站在三口木箱子垒成的简陋讲台上,手持喇叭,喉咙已经在接连不断的演讲中嘶哑难辨,仍振奋抖擞:“工会,是为领取工资生活的劳工们维持和改进工作、生活条件为目的建立起来的组织!公平、公正,是工人利益的最有力的代表!”
“看看这血泪数字!纺织工人每天的劳动时间最少也长达12小时!劳工们给分成日夜两班,日班上午6时进厂,晚上6时才得出厂;夜班晚上6时进厂,要不眠不休干到第二天早上6时才能出厂;中间有半小时吃饭时间,更少的只有1刻钟,有的日商纱厂,甚至完全不提供休息时间,工人只能在车间里边劳动边吃饭。比如日华纱厂的布机间,每天劳动时更是长达14小时……”
围观演讲的工人们振臂而起,呐喊声山呼海啸:
“劳工神圣!”
“罢工胜利万岁!”
“这还只是棉纺业的惨状,制革厂、制皂厂、木器厂、罐头食品厂和面粉厂,多数都是长日班,每日要劳动14个半小时!福新烟草公司,强迫工人连续劳动36小时,早就远超名义规定的每天劳动9小时制度……码头装卸货工,要把一条船里的货物起空、装满,往往要连续工作一天一夜,甚至两天两夜!资本家把人命看得比机器贱,这就是血淋淋的剥削!”
各行各业的劳工很快纷纷响应,罢工人数在短短两三日间迅速报增,高达十数万人。罢工委员会运用罢工、游行、封锁码头三项运动,作为武器和资本作斗争,并由周绍栋带头组成了2000多人的工人武装纠察队,保护游行队伍安全。
经过这番折腾,上海滩很快沸沸扬扬。交通断绝,工厂停工,商店关门,米面粮油开始供应困难。
不知是谁扬手,一块石头挟着滔天怒火,砸破了商会大楼办公室的窗户。
“哐啷”脆响,玻璃四溅。宋文廷惊跳而起,看着桌面上碎成千百片的碎渣,工人们抗议的咆哮排山倒海压来,声浪越来越高。
“这是租界!瞎胡闹!巡捕房都是干什么吃的?出了这么大的事,连个面都不敢露!”
冷风从破掉的窗口钻进来,刮散了案上的文件,纸片撒得到处都是。唐管事抹了把额头的汗:“我已经打电话催了五回,马督察那边说人手不够,还需要时间准备……”
“再打!”
唐管事张了张口,最终一言未发,叹息着去了。
数百工人天未亮就聚集在此处,把商会大楼团团围堵,举行罢工抗议。整整两天一夜,大楼门窗紧锁,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
以理事会长宋文廷为首的一干人等全被堵在办公室,已熬到弹尽粮绝,仍未能商量出个解决的法子。
秘书小杨哭丧着脸,“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又没吃的,水也快喝光了,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呀!那些穷脚杆都是烂命一条,哪有什么顾忌,真要是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越说越害怕,索性蹲下来抱着脑袋。
宋文廷正心烦意燥,听见这丧气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对着小杨屁股狠踹一脚,喝道:“少吃一顿能饿死你是怎么着?!要你们有什么用?一个比一个不济事!”
人心惶惶,几个胆小的女职员在外间偷摸哭了起来。
都束手无策,只得把火一股脑全发在小杨身上,“散布这种动摇军心的丧气话,就该丢出去毙喽!要搁当年……”
“爸!”长卿拦住他要砸茶杯的手,“您老人家什么阵仗没见过,别让旁人看了笑话去。”
他说话时神情很克制,只眼神朝外微微示意,宋文廷当即会意——吕道涵和他那一班属下就在隔壁会议室,仅一墙之隔。透过门上的彩绘玻璃望去,对方倒像没事人似的,好整以暇喝着茶眺望窗外,似旁观一场无关紧要的隔岸之火。
事到临头,其余几家大商号的老板也齐聚一堂,有的坐立难安,有的凑在一处窃窃私语。平时谁跟谁亲近,各自的立场派别,此刻一眼分明。
营业司主任杜康年跟在唐管事手下也有三年了,时候不算短,对宋文廷的脾气多少能摸出个六七分,便拿话宽解:“董事长稍安勿躁,再耐心等等。他们这是聚众扰乱治安,哪有道理可讲?闹得这么大,巡捕房定不会坐视不理,否则上头问起来也交待不过。”
孙歧人担忧道:“这个工会主席齐怀英年纪不大,可做事很有魄力,口才么……大家也亲耳听见了,很能蛊惑人,煽动一些见识短浅的工人闹事是绰绰有余。就算马督察带人来了,硬碰硬恐怕压不住,这不是解决之道。”
“那依你之见……”宋文廷冷静下来,让孙歧人坐在身旁从长计议。
“董事长,我这么说您先别生气。”孙歧人一向进退有度,无论宋文廷私下里多么信任,当着人前,还是规规矩矩按职务称呼,从来公私分明。
见宋文廷点头默允,才继续道:“自古‘物不平则鸣’,工人的怨气由来已久,才酿成今日之祸,自然是宜疏不宜堵,指望巡捕房武力镇压更适得其反。就算过得了今日,症结仍在,就像埋下个定时炸弹,不定什么时候又卷土重来。”
杜康年瞟他一眼,不忿道:“照你这么说,会哭的娃儿有奶喝,闹一次咱们将就一次,得寸进尺起来越发没完了。他们哪是要商量,这是逼宫!古往今来有这么喊打喊杀叫着板商量事情的?一群乌合之众,就不能惯这臭毛病!小孙到底年轻,没经过这些事,说起话来还是书生意气……”
论资历论职务论辈分,杜康年三者皆远在孙歧人之上,却睁眼看着这年轻人后来居先,不过短短时日就博得宋文廷青眼有加,竟越过他成了商行里稳坐前几把交椅的左膀右臂,自己反倒一直屈居在唐管事手下差遣,怎能心无芥蒂。因此这两人平日面和心不和,明里暗里总是各自较劲。但凡孙歧人的主张,杜康年大多持反对意见。
唐管事挂完电话回来,正听见他挤兑孙歧人,忙沉着脸喝住:“先听歧人把话说完,再发表意见不迟!眼下正该齐心合力共渡难关,那些人都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咱们几根老骨头也举着笤帚冲出去,跟他们一起喊打喊杀?”
宝成卷烟厂严老板天生一对八字眉,还未开口已经满脸苦相:“依我看,老杜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咱们哪儿是雇工人,简直是请了一堆祖宗!就说我那厂子,卷烟销量大的时候,确实有工人一天干上是几小时,可这不是天天的呀!要是货单不够,别说做一天歇一天,停工一个礼拜一个月都有!”
他抱怨的倒是实情。制烟盒和纱不同,空气湿润,蚕丝容易保存,烟丝却会沤烂。特别赶上黄梅天,香烟容易发霉,烟厂便不做存货,卖多少做多少,有时候第二天做不做,厂方也说不定,都是临时通知。
因此严老板是又不忿又委屈:“活儿多了他们嫌累,闹着罢工;没事情干,他们又要求增加工时,也抗议要罢工!就今年春天,我那厂子早被这帮人折腾过一次,只是动静没这么大罢了。他们提出条件,要求每星期至少上工5天,每天至少做9小时,如果一星期没做足45小时,工资照45小时给呀!这不是明抢么!”
长丰皂厂的老板谭大年大腹便便能容船,遇事向来乐观,插嘴道:“诸公放宽心,咱们自己不能先乱了阵脚。随他们闹,闹一阵也就过去啦!还能弄出什么新花样来?秀才谋事,三年不成。”
吕道涵不知何时悄然推门而入,斜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说:“秀才手里要是有兵呢?何须等上三年?这才闹了三天,局面已经彻底失控。”
宋文廷终于发话:“吕老板究竟有何高见?老夫洗耳恭听。”
“宋世伯此言真真折煞我了。不过么……这冤有头债有主,罢工是从崇明纱厂闹起来的,听说最先牵头拉断电闸的,是制纱车间一个叫明秀的女工。此女可是齐怀英的得意门生,算起来跟宋家……哦不,跟长卿也是渊源匪浅。”
韩宣怀、吕道然死于谋杀的两桩命案满上海几乎无人不晓,都跟一个叫明秀的姑娘有关。她和宋长卿都轮流站上被告席,也曾拼命为对方举证洗刷清白。但在座在各位却鲜有人知,一切风平浪静后,明秀竟栖身在宋家的崇明纱厂打工为生。
吕道涵专挑在此时此刻旧话重提,弦外之音再明显不过。他紧追不放:“东郭先生的故事常有耳闻,毒蛇就是毒蛇,多少仁义也捂不热。最怕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又或者情海生波再借题发挥……反咬一口却连累许多无辜。”
长卿静静地看着吕道涵,这个一起长大的,最好的朋友。看得越分明,越觉得陌生。兄弟情义已经成为历史,眼前的他是大方公司董事长,商会里最年轻的股权持有人。
宋文廷背脊一阵发寒,一时难以分辨对方话里的玄机,什么“情海生波”,又是谁别有用心?即使能猜中几分,也断不能当着这些人的面继续宣扬。他口气冷硬,不愿再装出虚伪的豁达:“有话就直说,别尽扯些有的没的——这都能论起渊源,难道跟你吕家就没干系吗?按说人死为大,本不该再拿出来论是非,可说一千道一万,你那长兄走得也不算光彩。”
“要解决这事也不难。”吕道涵毫不回避望着长卿的眼睛,一字一板地答:“解铃还须系铃人。”
在唇枪舌剑里被遗忘的孙歧人忙站起来打圆场:“不管怎么说,得先弄清楚对方有什么要求,咱们才好对症下药。”
“罢工是从崇明纱厂开始的,我确实有责任。”长卿拿起外套,“咱们全躲在这楼里也不是回事,我去找他们谈。”
所有目光齐刷刷落在长卿身上,如芒刺在背。有探究,有玩味,也有怀疑。
被吕道涵把话逼到这份上,宋文廷不可能再当众拦着儿子涉险。终究放心不下,说:“让你唐叔找两个得力的人跟着,小心些。要是看情况不对,就赶紧——”
“爸,您别那么紧张,我自己去就行。这是谈判,又不是去打架。再说他们人多势众,我带不带人没有区别。”
孙歧人见状,低低说:“我跟他交代几句。”也匆忙追着长卿的步子跑下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