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秀这回学了个乖,没贸然跑去宋公馆吃闭门羹,先找到了同孚商行。
孙歧人乍见到她,表情很意外,被问及长卿的去向,却有些吞吐:“宋伯伯气还没消,他最近都很少来公司上班……你找他是有什么急事吗?跟我说也是一样,但凡能帮得上的,孙某绝不推辞。”
除了杜鹃的事,明秀更想亲口向长卿道歉——为自己之前过分强硬的态度。和周绍栋的争执,让她看清了自己的态度和立场。长卿顾虑她的安危,才坚决地反对她继续留在工人学校,但在大是大非上,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从未这么迫切地盼望见到他,有些话,好像今天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
于是她固执地摇头:“是私事,不能总劳烦孙大哥……那你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商行吗?我可以在门口等。”
孙歧人古怪地皱起眉头,说出一个陌生的地址,“他大概在那边,你可以去找找看。”
明秀一心想着快些见到长卿,并未察觉孙歧人脸色有异。把地址默念一遍,道了谢就要匆匆寻去。没走两步,却听他在身后唤住:“明秀!”
她回头望过,“怎么了?孙大哥还有什么事要交待吗?”
孙歧人叹一口气,“也没什么……不过白嘱咐一句,若遇上什么烦心事,尽可以来找我商量,别一个人胡思乱想。”
“孙大哥放心吧。”明秀露出个感激的笑,“再难的坎儿不也熬过来了,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思学的事,我听说了。”
明秀的笑意凝固在嘴角,“难为孙大哥挂心,思学他……都是我不好,没能让他走上正道。”
正说着,从商行里跑出个秘书模样的年轻人,毕恭毕敬地对孙歧人道:“孙襄理,董事长找您过去一趟,开会的时辰快到了。”
明秀见状忙道:“孙大哥你先忙吧,别耽误正事。”
有点狐疑,有点不安,怎么今日好像人人都有难言之事不好启齿。也来不及多想,她已经坐上电车。
辗转找到安福路,又花了多半个钟头才打听出葵衣巷的所在。
这地方甚是偏僻清净,连路边杂货铺都没几个,更见不着有商号的影子。明秀细细数着门牌号,越发纳闷长卿跑到这里来作甚。
秋意渐浓,日头依然很好。没风的时候算不得多冷,秋桐已早早穿上了云狐坎肩。
临出门,在镜前自揽,又用蘸了刨花水的篦子细细抿头。
长卿在院里看着几株牡丹出神,秋桐还是独个儿把那些花苗都栽好了,只待来年花繁叶茂。甚至连墙角的凤尾竹也已经种下,泥土还有新翻的痕迹。牡丹眼下都还是些光秃秃的枝子,芍药根块全埋进土里,连影子也见不着。篱笆前的蔷薇倒开得热闹,红的、粉的、白的、黄的,硕大娇艳的花朵全簇拥在一起,随微风轻轻摇晃。
他忽然觉得,秋桐其实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柔弱。她是个有主见的人,想做的事最后总能按自己的意思完成,哪怕花上更多时间。
隔壁新搬来个弹三弦的,是个半盲,整日抱着琴鼓在窗下弹拨。侧耳细辨一回,唱的是《西厢记·长亭》那支《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调子哀怨,听了教人心恻。
今年恰是个多事之年。民谚有云:“华夏水患,黄河为大。”春夏交接时河南大旱,紧接着闹起蝗灾,饿死许多耕农。还没等缓过气,秋蝗又卷土重来,活不下去的庄稼人不得不弃田逃荒,各处乞讨为生。
军阀们各自为政,打来打去没有一日消停。战乱频仍,更是给各地灾情雪上添霜。政府的财政有限,相比之下,反倒是民间的赈灾活动更为踊跃。
这次秋蝗成灾,社会局为此成立了临时救济机构,督促绅商举办赈务。
为救济这些流离失所的灾民,上海商会发起募款赈灾,号召社会贤达慷慨解囊。各界人士纷纷响应善举,其中有商人也有政客,且不乏梨园大拿和时髦的电影明星。不少文化名人一同执笔发声,愿以身表率,共度时艰。
共计五天的难民急赈游艺会,在外滩公园举办,宋文廷等绅商名流在积极捐款的同时,还亲自前往各商号推销面值一元的游艺会门票,这些钱将全部充作善款。
公园四周用苇席临时搭建了围墙,东设入门,西设出口,场内分别搭建鼓书、京戏、国术、杂耍等舞台。各商号摊位在游艺场内星罗棋布,贩卖物品所得售款,将从中提成作为赈灾捐款。
秋桐为这次赈灾捐出祖传翡翠玉环一双,价值不菲。更以笔名“雪隐”,亲作了一篇文章在《上海民报》上广而告之:“上海救济豫、鄂、皖难民急赈游艺会,内有评戏、京剧、群芳会唱鼓书、双簧相声、摇奖、魔术等,颇有兴趣,五光十色,无奇不有,无美不备……以1元门票之代价可享受生平难睹之游戏,既得精神之愉快,又负慈善之美名,爱国家爱同胞,热心救灾之市民,盍兴呼来。”
游艺会的开幕大礼,她推辞不过,遂应允代表上海文士受邀致辞,长卿身为商会会长之子,前来接她同往,于公于私都是义不容辞。
他等了没多会儿,便见秋桐款款步下石阶。她一贯不爱浓脂艳粉,衣衫素雅如青竹。浑身上下别无首饰,只有因畏寒而披上的云狐坎肩显出几许清贵。
长卿仔细端详片刻,道:“这样的日子,是不是妆扮得太素净了些?仿佛不大妥当。”
秋桐抿嘴浅笑,“豫地受了那样大的灾劫,灾民果腹尚且艰难,再要穿金戴银地招摇,恐怕要惹人说闲话。”
微风拂过,长卿鼻端隐隐嗅到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原是从她的发丝间飘逸而出。有些难以形容,既不是香水,也非脂粉俗味,更不像香烛之气。
见他疑惑,秋桐抚了抚鬓角,解释道:“说来还是小时候家里老妈妈教的法子,用榧子、核桃仁、侧柏叶一同捣烂了,泡在雪水里和刨花水兑着用,可以让头发黑亮。就只这个味儿怪了些,怕人闻不惯,我也不敢多用。”
“很特别。”长卿略微抬起头,语调诚恳温和,“我倒觉得挺好闻的。”
秋桐的一切都神秘而新鲜,每次靠近,他像落入一个蠢蠢欲动又怪异的迷梦。
谁都没听见不远处的微响:脚浅浅地踏在潮湿的泥地上,呼吸的轻颤,或者是一枚枯叶咔嚓碎裂。
明秀在扶疏的蔷薇枝叶后,从雕花专的孔隙望进去,却怀疑自己眼花。一切都是意外,那么地不合时宜。她但愿自己从没来过。
长卿的背影挡住了视线,她看不清两人的神情,只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一道窄小的缝隙间,明秀看见他细细挑了朵含苞半放的鹅黄蔷薇,连枝折下,再小心地替秋桐簪在盘好的发髻间。
“金玉毕竟俗物,这样更相衬些。”
一墙之隔,明秀蓦地五内翻腾。指甲掐进手心,越用力越能盖过心里的痛。
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死死哑忍着,满眼都是泪。
眼睛努力睁大,不让那泪水落下,视线却越来越模糊不清。这真的是宋长卿?风致翩然,温柔潇洒的宋长卿……那个与她信誓旦旦互许终身的人,真的是他吗?
“你选的这朵很好看……我们走吧,迟到了不好。”
明秀看见她转身时一晃而过的侧脸,眼角眉梢都是婉转甜蜜。
花墙后,响起一丝惆怅难掩的叹息,像秋风的回音。
秋桐若有所觉,回首望过。明秀本能地闪身往旁躲去。那一个短短的瞬间,她不确定彼此是否有过片刻眼神的对视。
“怎么了?”长卿问。
秋桐容色镇定,淡淡说:“没什么,好像有只猫儿从墙头跳过去了。”
明秀再也听不下去,扭头决然地走掉。
原来孙歧人神情闪烁,竟是为这缘故——长卿在夏秋桐处流连,想必已不是一天两天了。看两人举止亲昵的模样,越发不敢往深了细想。真是,巴巴儿地跑来自取其辱。
也是形势所逼,苦处到底只有自家知。末了还得自去想法子,凭空添了满怀萧索。
募捐开始了。五分的铜钿、一毛两毛的钞票……皱巴巴凑成一堆,全塞在纸壳粘的箱子里。六个车间的男女工人,个个手头拮据,也都勒紧裤带省出杯水车薪,给垂死的杜鹃尽一份力。
连小毛也从贴身的兜里摸出五毛钱,刚要往里放,被明秀给拦住,“把钱留着,给自己多买点吃的吧。你年纪还小,老吃不饱饭,再晕倒了怎么办?”
一记闷响,是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声音。太熟悉,大伙儿都噤若寒蝉。
小毛尖叫一声,缩着身子倒在地上呻吟。整个后背辣辣地疼,像被火燎开皮肉。
明秀抬眼便看见王孝通叉腰站在木箱子上,板着张凶神恶煞的脸开始发威。杀鸡儆猴么,自然每次都挑最弱的那个来开发。
他刚歇过中觉,起床气忒大,见工人们都聚在一处不干活,越发恼怒:“都闲着啦?赶紧滚回去干活!鼓捣这些没用的玩意儿,瞎耽误功夫!告诉你们,这个月任务要是完不成……”
要么挨打罚钱,要么走人。那些雇价更低廉的包身工,随时都能取代她们,无非是腾笼换鸟的老把戏。
杀鸡取卵的奖罚制度,在工人里形成恶性竞争,倒下的只会越来越多。杜鹃和小毛的今天,就是所有女工的明天,无非来早与来迟。
这一天不是什么大日子,却让很多人惶惶不安,彻夜难眠。
《新报》连夜加急刊印,号外头条赫然登着醒目标题:崇明纱厂女工怒拉电闸,罢工潮势如燎原。
最开始,只是制纱车间小范围的抗议,罢工很快就蔓延到全厂。愤怒的工友摘下口罩,挥起拳头,把王孝通揍得皮开肉绽。
齐怀英闻讯后匆忙赶回上海,乱中组建了小沙渡工会,并兼任罢工委员会会长。他说,“最好的时机往往不是等来的,压迫到了最忍无可忍的程度,谁也不能阻止反抗。”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