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聚少离多,百转千回地绕圈子,忐忑地试探,闹矛盾发小脾气,近了又远……抵不过这片刻温存。
在和她失去联系的两天两夜里,他已经担惊受怕尝遍焦灼。不知过了多久,才喘着气低道:“我只想你平平安安的。”
“哪有那么严重。其实我今天——”明秀搂住他的脖子,晕陶陶地要把烦心事告诉最信赖的人,想跟他商量个办法,却听见长卿继续说:“齐先生办的补习班,你以后不要去了。最好也不要再去找他,这次当局下了狠手,会牵连不少人,很危险。”
明秀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愤怒的情绪却重新燃起。学校被查封,工友被驱赶,教员们遭到殴打……她竟是最后一个才知道,还得由他来告知。更后悔这两天都没去学校,发生了那么严重的变故,自己竟没能留下共渡难关。
明秀理了理微乱的头发站起来,目光清澈冷静,与他对视时,闪烁着毫不动摇的坚定。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不过,我不会在这时候抛下所有人只图自保,和贪生怕死的胆小鬼有什么区别?”
“工厂的现状不是一两天,要改变也不急在一朝一夕。事缓则圆,总会有更稳妥的办法。明秀,你也看到了,用暴力来对抗暴力,根本没有出路。”
自从知道她不管不顾投身进工人学校运动的那天起,长卿无一刻不在提心吊胆。提起的心,被她的话再次戳痛。
“齐先生说得对……总有人试图来告诉我们,抗争没有出路,因为这正是唯一的出路。”
他把揉额角的手放下来,盖住下半张脸,只剩一双惆怅的眼睛,无奈地看着她。方才还被他描摹得娇艳欲滴的嘴唇,此刻说出拒人千里的逐客令:“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说完只觉胸口发闷,转过身去面向灯影摇晃的墙壁。
“我不是要阻拦你的志向——”
“那么,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就在长卿以为她不会再说话时,明秀却忽然出声,沉稳而清晰:“从开始到学校上课的第一天起,我耳边就一直有两种声音。每次开会讨论的时候,这这两种声音总要争执不休。一边认为工人的实力根本不够和那些手里举着鞭子和警棍甚至荷枪实弹的人抗衡,毕竟让一家老小吃饱肚子才是眼前头等大事。他们觉得与其去以卵击石,不如先逆来顺受保全自身,将来才有谈判的筹码。而另一边则认为,空有抱负而没有坚实根基的愿望,大多只会变成空中楼阁。没有从天上平白掉下来的公平和尊重,必须用破釜沉舟的勇气去争取,否则那种理想中‘将来’永不会来。”
长卿怔住,默默了半晌才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只知道,如果不及时从这漩涡里抽身而退,你一定会受到不小的牵连。怀英投身他认为值得付出生命的事业,孰是孰非我不予置评。可你和他不一样,他拥有的根基和从困局里脱身的能力,你没有。难道你在做任何决定的时候,都从没考虑过我,没考虑过我们的‘将来’吗?”
明秀脸色又倏然苍白,仍不疾不徐地继续道:“齐先生听了这两种争论,只问了我们一个问题,他说:‘巧言令色审时度势的学问,和忠勇仁义的学问,那种学得更快?’”
她身上有些发凉,在看到他投来的目光之后,才真正察觉秋意已深。
“齐先生也是你的朋友,你们的相识相交甚至比我还要早上许多年。如今他落了难,就算彼此立场不同,你置身事外也就罢了,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明秀在问出这番话时,脸上是他全然陌生的神气。他们仿佛又在瞬间站在楚河汉界的两端,熟悉的面孔变得模糊,无法理解彼此的想法,也很难再隔着重重烟水靠近。
他怅惘的脚步在门口徘徊了很久,在隔着门听到听一声幽深而哀伤的叹息后,到才渐渐消失在楼梯尽头。
明秀像是被抽空浑身的力气,腿一软跌坐在床沿。睫毛颤抖了一下,两颗硕大晶莹的泪珠含在眼眶摇摇欲坠。她飞快地卷起袖子擦了擦,没让它滑落。
更深籁寂,明秀倒在床上迷迷糊糊躺了会儿,天不亮就惊醒过来,背上全是冷汗。横竖也睡不着了,便寻出一块包袱皮摊开,把干净的旧衣取出来叠好,又拿出几张钞票包进手绢,塞在最底下。临了又反复检查一遍,再无缺漏才肯放心。
这两天她都向厂里请了假,往返于药铺和工友杜鹃家。
随着制丝业如火如荼地发展,布匹需求量不断增加。号称“衣被天下”的松江府,每日售出的布匹,价值高达白银十五万两。
为了更快更多地占据市场,崇明纱厂也从国外引进了最先进的机器。工人的工作时间更延长了几乎一倍,薪水却丝毫不见涨。
明秀忙得连隔天去一次学校的时间都挤不出来,已经接连落下了许多课,也因此对学校被查封的事一无所知。三天前,她发现向来偏爱和自己作对的杜鹃,竟也无故旷工了将近一周。不管人缺了几个,任务不会减轻,杜鹃那组的女工平白多添了活计,个个抱怨连天。
就连平素偏心杜鹃的管工王孝通也恼怒不已,放话她要再不露面,肯定要被开除。这真是前所未有的怪事。明秀心里隐隐觉得不对,问了一大圈才打听到杜家住的地方,趁下了夜班找上门去一探究竟。
亏得她“多管闲事”跑了这一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棚户区里最靠里的那半间破房子,就是杜家姐弟的栖身之所。地上污水横流,隔老远也能闻见一股子歹味儿。
明秀站在外头侧耳听了半晌,毫无动静。轻轻敲两下,那门却自己滑开了,原来并没拴死。
屋里黑灯瞎火,单寒的月光淌过门槛,落下一小片清辉。三个挂着鼻涕的小娃娃蜷缩着挤在墙角,半睡半醒,已经饿得没力气哭叫。听见动静,一只枯瘦的手从铺盖里伸出来,无力地虚晃了两下,又徒劳垂下。
明秀迟疑地挪步,朝床边走近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杜鹃像只坏掉的木偶,僵硬地转头看着明秀。花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只爆发出一阵剧烈咳嗽。
明秀从没见人咳得那么抖心抖肺,整个身子趴在床沿,胸腔里不断发出粘稠沉闷的抽气声,满是虚汗的额角迸出青筋。她已经说不出话,骨瘦如柴的手颤抖着伸向窗台。曾经响亮的嗓门被抽去了全部的活气,只能从喉头挤出几声没头没尾的痛苦呻吟:“……水……水……”
窗台上放了个缺口的破碗,里面还积着一点发黄的雨水,浮满了灰尘和黑乎乎的虫尸。明秀拿起来一看,“这怎么能喝!我去给你烧点开水——”
话未落,杜鹃大咳一声,呕出带血的浓痰。吐掉这坨堵着喉咙的东西,她仿佛终于松快些,哑声说:“就是这个……快、快拿给我……”
她勉强撑起身子,从明秀手中夺过那破碗就往口里灌。喝得太急,通红的眼角被呛出泪花。
一气儿喝完了,杜鹃仰面躺倒在床,用力地喘息,断断续续道:“家里……没……没有煤了。”
没有煤,就意味着没有火,没有灯,也没有热水和食物。这些天,姐弟几个是怎么活过来的?
明秀俯下身,轻轻拨开她颊边粘成一团的乱发,在床边坐下。
“这才几天工夫,怎么病得这样重……没去看大夫吗?”
杜鹃一动不动,似乎全身都动弹不得。刚才那场大咳已经耗尽了她仅存的精力,只有一颗脑袋还活着。缓了好一会儿,才说:“……不中用了。你……离远些,别沾上。这病,都说是女儿痨……会、会传染……”
痨病?明秀立即想起“长豇豆”。眼前的杜鹃和“长豇豆”最后的模样一般无二,都是浑身瘦得怕人,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如骷髅,嘴唇也烧得干枯皲裂。医生说,这种病都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积劳过度才会得上。一旦病倒,整个人等于彻底废了。真要治起来是个无底洞,要不断地补充营养,有钱人家也耗不起。
行市米价飞涨,家底殷实的市民也吃不起一天一个苹果。就算舍得花钱,无非是把苟延残喘的日子给拖长一些,结果还是一样。
“让你平日尽顾着争强好胜,把身子给累垮成这样……”明秀难过地给她掖了掖被角,
“得了这个病,人都躲得远远儿的……生怕染了晦气。”杜鹃浑浊的眼睛大睁着,仅剩的生命力好不容易聚拢起来,慢慢地泛出一点光彩:“没想到……竟然是你来看我。”
这眼神让明秀看了心酸,不忍和那双看不见希望的眼睛对视。安慰道:“别说丧气话!病人就爱胡思乱想。你这不是什么大病,只要好好养一阵子,准能好的。”嗓子哽住了,却不得不故意做出轻松的模样,说,“你不回去跟我争跟我抢,一下子还怪不习惯呢!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是好不了啦。多熬一天,不过多受一天的罪……就只放心不下这几个弟弟妹妹……他们还小,我要是一蹬腿咽了气……”
杜鹃大口大口地喘息,喉咙中发出咯咯的响声。勉强说完这几句话,已经耗费太多精神,浑身颤抖着晕过去,面容却逐渐恢复了如死的宁静。
天快亮了,零落的路灯也一盏盏熄灭掉。
天空呈现出一片单调的灰蓝色,月亮不见了踪影,星星并没有变得更亮。
明秀一语不发地往回走。郎中的话还回荡在耳边,“我给你交待句实话,这姑娘是撑不到来年春天啦!救得了急,救不了穷。救得了一时穷,救不了一世命……”
她身上仅剩的钱,交不起住院费,只能给杜鹃请了个江湖郎中。
那郎中看了一眼病人就直摇头。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不知放了些什么东西,然后默不作声地从灶下掏点灰,闷头鼓捣起来。明秀背转过身,不忍去看他如何“救治”一具半死不活的躯体。
不消片刻,杜鹃再次悠悠醒转。那郎中也不肯开方子,说是病到这个份儿上,神仙也难救,不必再浪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