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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章

冯文才摘下警帽,愁得满脑门子全是汗:“还能怎么回事?工人学校隔三差五煽动劳工搞什么运动,破坏秩序不说还影响税收。老马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掏出烟来点燃,把嗓门压低些,“上头的意思,趁还没成气候,必须一锅端了不能留尾巴,省得日后更麻烦。”

长卿指了指地上被砸成两半的木牌,“学校不是关停了吗,干嘛还跟学生动手?你……有没有看见明秀?”

冯文才被呛一口,边咳边问:“什么?你都把我闹糊涂了,这、这事跟明秀姑娘又有什么关系?你来找她?”

文才没必要瞒他,看这反应,应该是真不知道。长卿安慰自己,这起码说明一点,明秀没有跟巡捕们起过正面冲突。可她人究竟去了哪儿?工厂没有,学校也没有……但愿她是安全的。

连串的发问,他一个也无法回答,本能地不愿把明秀和工人学校的关系暴露给更多人知晓。搪塞道:“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我回头再跟你解释。”

冯文才瞥一眼被巡捕反拧着胳膊压在地上的两个青年,说:“你看这些,哪个像学生?都是工人学校里教书的。学校都关了,本来不至于闹成这样……非说用来上课的那些东西都是私人财物,什么黑板、镇尺破笔头子……乱七八糟一大堆,让他们赶紧拉走就完了呗,可这帮混小子都是榆木脑袋,认死理,非要把教科书也全拿上……这不是难为我吗?!”

长卿总算弄明白了这场冲突的来龙去脉,严肃道:“你要信得过,就听我一句,先把兄弟们都带回去。青天白日在学校里喊打喊杀,成什么样子?”

“那这些书……”冯文才狠狠吸一口手里的烟,很难做决断。

他继续晓以利害:“这些都是教会学校通用的教科书,睁只眼闭只眼,就当没看见罢了。真要弄出人命,事情更不可收拾。老马那边,我会亲自上门把话说清楚。放心,肯定不会让你顶这个雷。”

长卿虽从巡捕房离职,马洪不看僧面看佛面,总还要卖宋家一个面子。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冯文才也不愿把事做得太过。否则眼下这情景,绝难善了。

一声招呼,巡捕们鸣金收兵,骂骂咧咧地散去。有一两个旧日同僚,认出宋长卿,忙上前问好。

那两个教员终于被松开,从地上爬起来拍打身上的灰土。一夫当关的高个子担心有诈,怒目瞪视着,不肯放下手里的黑板。

咔嚓一声响,所有人都僵住。

长卿扭头寻找那奇怪动静的来源,见两个记者已经隔着铁栅栏把这一幕全拍进了相机。

冯文才大惊,指着他俩大喝:“你们干什么?!不许拍!”

巡捕们闻声一拥而上,立即把那两名记者围堵得密不透风,厉声喝道:“快把相机交出来!”

“老子们执行公务,有什么好拍的?这不是存心添乱嘛!”

拿相机的跟班一直退到墙根,脸上流露惧怕的神色,两手却紧紧把相机护在怀里。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长卿冷眼望去,为首的是一个和齐怀英年纪相仿的男子,高大魁梧,神情沉着。他用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冯文才,光是这份临危不乱的镇定,已然气势不俗。微昂着头扫一眼众人,不卑不亢地说:“新闻自由,你们无权阻拦。若非执法者犯法,又是在怕什么?”

跟班小记者也壮起胆子辩解道:“我……我们是来采访学校的,没拍你们……”

冯文才做个手势止住大伙:“不管拍没拍着,都要把相机交出来检查,否则不能放你们走。”

小记者委屈地嘟囔:“真的没拍着你们!怎么动不动就要抢相机……这个月都丢第三台了,和土匪有什么区别?”

那男子并不慌张,反而朗声道:“我是《新报》记者文量才,你们就算把相机抢走砸烂,今日发生的一切,还是会原原本本诉诸报端。”

“你妨碍公务在先,还敢出言威胁?”冯文才投鼠忌器不敢擅动。文量才其人,出了名的硬骨头,笔锋辛辣六亲不认,巡捕房实在招惹不起这种口舌是非。

果然,文量才面无表情地回应:“新闻宗旨,是阐述事实。”

又是《新报》。长卿长眉深拧,这位主笔大名远扬,在场的或多或少都有耳闻。文量才字远庸,紫溪人,后又随父母迁居金华。他年少风光,21岁时就读浙江省立高等学堂,接受维新共和思想。曾赴日本留学,参加中国留学生的爱国拒俄排满活动,是新闻行业里众口相赞的“报界之奇才”。

文量才回国后,先是任《杭州白话报》主笔,宣扬新政,提倡社会变革。譬如大力宣传禁烟,倡导破除迷信及妇女缠足等恶习。在他的影响下,杭州成立了全国第一个“女子放足会”。

去年十月,他在上海独资创办《新社会报》,任主笔,开始发表政论文章,揭露军阀政客的黑幕丑闻。翌年,报馆因此被查封,文才也被捕入狱3个月。出狱后,《新社会报》改名为《新报》重新出刊。

长卿翻遍皮夹,幸而找出一张随身携带的名片,正了正容色上前自报家门。

辛苦交涉的结果是,双方各退一步。文量才勉强同意把相机里的胶卷取出,相机可以不必扣留,但他俩必须马上离开。作为交换,冯文才也愿就此息事宁人,当这场冲突不曾发生。至于是否继续采访被查封的工人学校,只要不当着巡捕房的面,那就随他们“新闻自由”。

冯文才带着巡捕们远去,留下满地狼藉。

教具、书本散落得到处都是,在推搡中被踩满了鞋印子。新粉笔全被碾得支离破碎,木尺也断成了好几截。文量才带着小记者从藏身的墙角走出,默默地弯腰帮忙收拾。高个子忙把黑板放下,激动地握紧他的手:“文先生!”

周绍栋心疼地把断掉的粉笔头一截截捡到纸盒里归拢,不妨碰到了另一双拾起课本的手。

那几个教员都看见宋长卿和冯文才相熟,又劝走了前来曝光的记者,把他视作一丘之貉,个个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嫌恶和不屑,横眉冷对。

长卿自然感受到他们的敌意,神色依旧坦然,对周绍栋道:“我想向你打听个人,也是这所学校的工友,她叫明秀……”

话未问完,被周绍栋猛地抬起头看他,冷脸打断:“你想干什么,去和巡捕房通风报信?还嫌被牵连的工友不够多吗?!”那个熟悉的名字,让他实在忍不住满腹狐疑,又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打听明秀做什么?”

长卿见他反应异样,更笃定自己问对了人,焦急地扳住周绍栋,“我是她未婚夫,姓宋,你快告诉我她人在哪儿,是不是有危险?”

所有人都惊讶地停住,齐刷刷望过。周绍栋的肩膀在他手底下轻轻颤了一下,眼神顿时变得复杂。静默片刻,冷冷地说:“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个人,也信不过你。快走吧,这儿不欢迎你!”

长卿哪能如此轻易就被打发,待要再问,高个子已带头围了上来:“放开小周!敢情是刚才没打够?!”

文量才见状,跻身站在他俩中间,和长卿对视一眼:“宋先生还是请回吧。既然寻人要紧,再耽搁下去也问不出什么。”又瞥一眼地上散乱的书本,“这些就不用劳烦宋先生了。”

高个子把拳头摁得嘎巴响,“就是!我们自己会收拾!用不着你猫哭耗子假慈悲!”

不等长卿开口,他又缓缓续道:“若一书一本尚且护不周全,来日何以扫天下?”

文量才说出这句话的神态,仿佛总有一天,他会用自己的方式,让更多的人记住并追随他笔尖所指的方向。长卿从未在哪个文人身上见过这般傲骨铮铮的气势,莫名生出一丝好感。心知周绍栋就算知道什么,也绝不会坦诚相告,只得叹一口气匆匆告辞。

一片乌云笼罩了月光。夜半三更,明秀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石库门。

她站在门前鼓捣半天,刚摸黑打开挂锁,一只手就从身后探出推开了门,冷不丁把她抱进屋子。

明秀吓得寒毛倒竖,心想这下真完了,竟遇上打家劫舍的盗匪。又或许是思学在外面又闯了祸,对方寻仇报复来了……她脑子里转过无数个糟糕的念头,紧张到忘了喊叫,双手在黑灯瞎火里胡乱摸着,刚触到桌上的鸡毛掸子,耳边却传来低低的一声:“明秀,是我。”

她松口气之余又生起恼怒,一双胳膊肘抵在他胸前使劲往外推:“你干什么故意吓唬人!”

长卿不肯放,硬是和她纠缠在一起,把人死死搂在怀里:“你去了哪里?这么晚才回来,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我找过很多地方,厂里、学校、还有我们平时去过的咖啡店和电影院……实在没处可去,只能坐在门口等了好几个钟头。”

明秀险些被吓得背过气去,听他声音苦闷地说出这么一番话,一肚子火怎么也发不出来。

“你……你先放开。”

“不放。”

“又胡闹什么!”

“明秀……”他长长地叹一声,“你还要和我冷战到什么时候?”

她伏在温暖的襟怀里,闻到熟悉又安心的味道,心已经软了。奔波了整天的疲惫袭来,再也寻不出力气撑开他。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抱了一会儿,呼吸渐渐变得缓慢均匀。

她终于回过神,在抽屉里找出洋火刮亮,说:“最近晚上总是停电,你将就一下。”

他看着她把玻璃罩子放在洋油灯上,消瘦的脸庞在明暗间转换。也不多言,搬了张椅子坐下,一手撑着额头。

明秀无奈地看着他,问:“你等了那么久,到底有什么事?”

他抬起眼来,涩涩地笑道:“我连来看你,都需要找个特别的理由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明秀陡地一震,上次不愉快的分别又重回眼前。过后细细回想,简直弄不清究竟为什么会吵起来。这几天发生的一切,让她焦头烂额,也充满无的放矢的愤怒,可是一看到他焦急又难过的样子,半点火也发不出来,只能长长叹一口气:“最近厂里出了很多事,你究竟知不知道?”

他不答,只把她拉到膝头坐稳,拿胳膊整个圈住。明秀扭捏地挣了一下,胸口突突地跳,每个毛孔却渐渐被欢喜溢满。

被冷风吹了半晚,乍进到屋里,一冷一热地交替,长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明秀拿手试他的额头,温度倒还正常,仍关切地问:“是不是着凉了?”

他孩子气地揉了揉鼻子,一本正经望着她:“没,可能有人想我了吧。”

“厚脸皮!”明秀嗔他。

长卿立即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是厚脸皮想我。”

“你——”明秀又好气又好笑,拿这个大顽童一点办法也没有。 IlZe1yqFwFfA46p5dTfPPSytFWK73R3aCVnJG6inDfSSHL6jWzNXZStvuoAg0O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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