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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章

片刻后,秋桐再从房里出来,把手里握着的一枝半含苞的玫瑰,不由分说放进他衬衣的胸兜里。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长卿低头细看,认出这是她马甲兜里的那支。没想到在夜雨折腾这么一大圈,竟还完好如初。

她唇边绽放一个虚幻的笑,斜泛烟波:“玫瑰能给人带来好运,我把它送给你。不管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总会雨过天晴。”

脆弱的笑容很轻很慢地浮在秋桐苍白的颊边,如同那支玫瑰,仿佛永远不会凋谢,也不会彻底地打开。

长卿心底微荡,忍不住想要轻抚那个温暖的笑靥。末了还是克制住,手硬生生停在半空。

雨确实小了不少,清冷的夜风让头脑冷静下来。他终于逃出这铺天盖地的温柔罗网。

次日果然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院里的泥土被一夜秋雨浸得松软潮湿,散发着雨后独有的青涩气味。秋桐穿一条背带粗布裤,手里提着铲子蹲在墙根刨土。袖子高高挽起,裤脚沾了不少泥,即使做着这样的粗活,姿态仍然与众不同。

擦汗地当口一抬头望见长卿如约而至,也顾不上寒暄,挥着胳膊说:“来得正是时候,快帮我把那边的花苗搬过来!”

长卿依言把堆放在篱笆下的一大堆花苗给扛到跟前,发现她已经在地上挖出六个大坑。纳闷地看了半天,也弄不清个所以然,笑吟吟问:“你叫我来帮忙,就为了搬这点东西?这种的是什么?”

脚边都是已经分好株的花苗,有的枝干很长,五六根一簇,上面已经有绿色芽苞;还有的没有枝子,根茎饱满肥硕,像褐色的萝卜。

秋桐指着枝干长些的,解释道:“这是牡丹,花中之王,也叫‘木芍药’。”又小心地挑出一截巴掌大的根块,放在牡丹苗旁边,“这是芍药。花王为君,芍药就是臣。它们的花朵长得很像,但牡丹会先开花,然后才轮到芍药。”

“君臣相辅?倒跟熬中药似的,原来还有这么多讲究。”

她出神地眺望远处云霞,悠悠说:“可惜的是,无论牡丹还是芍药,若孤零零地种下,花期都不会长。只有把它们种在一起,才能开得长久又漂亮。”

长卿跟她一起把土坑里的碎石块一一捡出,边说:“唐书里曾有一段典故,当年则天皇帝登基不久,一纸诏令命百花寒冬齐放。上苑一夜间姹紫嫣红,唯有牡丹不从,因此从长安被贬至洛阳,火烧不死,当真傲骨可仰。不过……”

“不过什么?”

“花木不都应该赶在春天栽种吗?这季候才种下,会不会太晚,没多久就要入冬了。”

秋桐忍不住笑,“牡丹和芍药,和寻常花木不同,只有秋高气爽的辰光才好移栽。若换了别的时候种下,不管怎么精心照料,来年也只长叶子不开花。”

她教长卿识别花株,枝干修长的是“寒樱狮子”、矮一些的叫“时雨云”……

宋公馆的花圃一年到头都有园丁侍弄,可他从未留心,竟尔一无所知。惭愧道:“世人多以为文人只会埋头书斋,对这些俗事一窍不通。真没想到你还懂得这些,是我孤陋寡闻了。”

她让长卿提着花苗放进土坑里,悬悬提着,自己像整理裙摆似的,用手把根茎上每一缕根须都顺着原有的方向摊开捋顺,然后再壅土。

牡丹芍药混种,坑挖得足有两个脸盆那么大,操弄起来很不方便。需得一个人把花苗在正中扶稳,另一个人拿花铲往回填土。

“也没什么难的,只要有心就能学会。再说最近也多清闲,我还打算在窗根下再种几根竹子。”

长卿想起渔阳弄那所宅子,虽老旧些,花园却布置得颇费心思。凿池叠石,小径通幽,印象最深的是那一片飒飒青竹。可惜因为牵扯进人命官司,只得仓促沽售。秋桐却道无妨,一个人本也无需住那么大的地方。另找的这所房子,只图干净,没什么吵吵嚷嚷的烟火气。初时还不习惯,又舍不得这一方小院,终究还是决定长住下来。

“莫非真要学林妹妹再拾掇出个‘潇湘馆’么?到底还是文人脾气,讲究‘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秋桐现在住的地方和之前比起来,条件之简陋已是天壤之别,仍能有这样安贫乐道的志趣,确实相当难得。

“你惯会取笑人!”秋桐微微偏头望着他,一双妙目里流动光华。

长卿也笑,学着戏台上的口吻:“是小生唐突了。”

花苗种下后,还要再往上提一两寸,再把散土稍稍压实。据说是为了让所有埋在地下的根须都能被泥土均匀覆盖。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看似简单的过程其实内中另有不少讲究。

两个人干起活来,说说笑笑地,半日倏忽而过。长卿擦了把汗,随口问,“怎么最近都不用作文章?前阵子你写的剧本才刚拍了电影,应该很忙才对。”

秋桐长长喟叹,“你没听说么?最近租界差点闹出大乱子。现在各大报纸都忙着发社论,当局也找了不少喉舌帮着制造舆论,哪里有空闲登什么小说。我这人性子懒散,向来不爱掺和那些事,之前一直连载的文章已经停了快半个月。”

她用心地,详尽地把情况给说一遍。由于租界当局严令封闭,上海第一所工人半日学校被迫停办。但据说小沙渡的工人学习运动却没有因此消失,而是以更隐蔽的方式转入半地下开展。这年秋天,校长齐怀和英日资纱厂工人孙良惠联合上海地委,打算在小沙渡附近重新开办两处工人补习班。

晌午爽冽的风吹得他心慌意乱,扶着花苗的手也凉了。

长卿来不及多想,站起身就往外跑:“我有要紧事得先走一步……”

不料还没走出两步,却听身后“哎呀”一声惊呼。他匆忙回头,不得不停住。原来方才突然撒手,让花苗倾倒,秋桐握着花铲的手不知怎么一晃,割破了两根手指。

那花铲很旧了,边沿却相当锋利。秋桐手上的口子割得很深,流了不少血。殷红的血珠子滴滴答答落进土里,颜色也混沌了。

秋桐不顾手上的伤,也快步赶上来。跑得急了,心跳得嗵嗵,问:“你要去哪儿?是……是去找明姑娘吗,这事跟她有关?”

秋桐心思通透,一猜即中。长卿自知瞒不了她,点头道:“多拖一刻,就多一分危险。除非亲眼看到她没事,否则实在不能放心。”

“可你也会有危险!”她担忧地望过,澄澈的目光始终紧盯着他不放:“事情闹得这么大,还……还跟租界当局有牵扯,谁能随便插手?你听我说,我虽然不知道明姑娘跟学校有什么瓜葛,但她得到消息肯定在你之前,应该会早做安排。你现在什么情况都弄不清,就这么稀里糊涂撞过去,恐怕连自身也难保!”

“听你这么说,看来这件事比我想的还要严重。”长卿强作镇定,清秋的寒意却从双脚渐渐染遍全身,胸中也似翻起惊涛骇浪。

他坚定地说,“所以,我非去不可。”

秋桐极力保持从容,“别人或许可以,唯独你身份敏感,更应该三思而后行。这么不管不顾地露面,不是明摆着告诉旁人工人学校的事和同孚有关吗?万一让当局误会这事背后有商行在暗地里撑腰,后果你想过吗?”

她回头望一眼花圃,声音微微发颤:“同一个人做同样的事,在不同的时间去做,结果接天差地别。我认识的长卿,是个有理智的人,不会一时冲动做下让自己后悔的事。”

长卿不为所动,满怀歉意地说:“你先别管这些,赶紧去把伤口处理一下。我得走了,改天再亲自上门赔罪。”

心知今日的仓促对她不住,可却不得不这样做。在他心里,究竟什么才更重要,已经无需多言。

秋桐举着流血的手指在泥地里站着,直到他匆忙的身影完全消失,还怔怔地回不过神来。

长卿先去了崇明纱厂,路上还怀着一丝渺茫希望。毕竟是大白天,若她还在车间,就说明没受牵连,起码是安全的。

可到了地方,王孝通却一脸茫然地告知,明秀从昨天起就请假离厂。问遍了和她同组的女工,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在任务最繁重的时候非请假不可,更说不上她去了哪里。

他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脚不沾地地赶到景秀里,果然见工人学校的招牌已被砸烂在地。

教室里桌横椅乱,只有几个青年教员在巡捕们的驱赶下匆忙把剩余的教具和杂物搬到板车上,个个沉着嘴角,满脸愤然之色。

教员们不知怎么和巡捕起了冲突,两拨人扭打在一起。

手无寸铁的教员不是对手,很快就被警棍打趴了几个,仍负隅顽抗。

从前衙门里当差的惯爱欺负书生,今天的警察巡捕们也专挑学生和教员对付。不外是柿子捡软的捏,尽着作威作福。

长卿赶紧把车停在路边,小跑过去一探究竟。

周绍栋额角被打破,血流了半张脸,声嘶力竭地大喊:“当局黑暗,警察无能!暴力阻挠办学,还动手殴打学生!究竟要不要脸?有本事怎不上战场去逞威风?!中国人欺负中国人!”

搀扶他的青年附和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教员,扛起一米多宽的黑板挡在前,瞪圆的眼珠里要喷出火来:“这些书都是教会编的普通识字课本,多少私人学校都在用它当教科书,你们凭什么说是非法的!”

“对!不能让他们把书烧掉!”

当局很清楚,“思想”才是动乱的根源,只有肚子喂个半饱的愚民最好管束。因此读书人向来是被严加打压的对象,焚书和坑儒,总是双管齐下。

一群活人,为了一堆油墨印刷的死物,咬紧牙关寸步不让。

正苦苦对峙,长卿趁乱挤入,把正竭力控制局面的巡长一把拉出:“文才!”

冯文才猛回头,举起的警棍顿在半空。

“你怎么也在?!”两人异口同声。

长卿把他拉过一旁,皱眉道,“究竟怎么回事?” RQgmMmJILScKVD1iJ0Qt4YdkDux4Kl0sFIB7xgdi1xhNAKArzwaTbBorAo4hLxA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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