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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章

长卿揉了揉她的头发,左看右看:“怎么好像瘦了?一定是没好好吃饭。我不知道你今晚加班到几点,就想着等在附近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上。”

说着打开车门,往车内比了比手:“有日子没见了,走吧,带你去吃点东西。”

明秀为难地摇了摇头,“可是……我今晚还有几节课要上……”

自从明秀报读了工人学校夜班课,两人见面的时间就更难合上。长卿轻叹:“是在槟榔路景秀里吧?我记得附近有家裕丰馆,离学校很近,不如就去那儿吧。”静了片刻,才缓缓道,“我只想你能陪我说说话。”

明秀料到他肯定是遇上麻烦,隐隐升起不祥的预感,刚坐进去便焦急地问:“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反而不应,只问:“你呢,最近一切都好吗?工作已经够累了,还总大晚上泡在学校上课,有空还不如多休息。要是真那么喜欢念书,等以后我们结了婚,可以请私人教师到家里。”

长卿说起这些时态度很自然,仿佛是顺理成章的安排。明秀简直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红着脸讪讪道:“扯那么远干嘛,你还没告诉我究竟出什么事了。我什么都跟你说,你就只会瞒着。”

他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握住了明秀的手:“也没什么要紧的……南京那匹生丝被查办成走私货,全给扣了。”

明秀吃了一惊,“怎么会?同孚的货船谁不认识,以前也没听说有这种事。”见他不答,也料到了七八分:“是吕家从中作梗?”

长卿无所谓地笑笑,“扣就扣了吧。老爷子怪我办事不力,正好能放个长假。反正生意上的事有歧人帮忙,多一个我少一个我,差别不大。”

尽管他极力轻描淡写,明秀仍然敏感地察觉,这次“意外”对长卿的影响很大。可他不愿多谈,许是怕她担心。

车子开到饭店门口,他亲自下来拉开车门。

“这样不是挺好么,我也可以多点时间陪你。”两人在窗边的桌位落座,长卿细心地点了几样清淡菜式,望向她的眼里,漾着柔情万千。

明秀在他的凝视里听见自己砰砰乱响的心跳,垂着眼睫抿了口温凉的茶,却觉得耳朵变得更烫。

沉默良久,安慰他道:“总会有法子解决的,宋伯伯脾气急,你也别太放在心上。”

“我没有不开心,你能陪我待一会儿说说话,已经很好很好。”他望住她的眼睛,“我对商行的生意本来没多大兴趣,可既然巡捕房待不下去,总要把手头能做的事做好。否则,拿什么来给你一个安稳的家庭。未来的宋太太,你说呢?”

明秀脸红了,不太习惯听到他如此直白地讨论这个问题,“现在说这些,还不是时候。你家里的态度……再说,结婚也不是用来逃避压力的办法。齐先生说,随便做重大的决定,是对自己和别人的不负责。”

许是太窘迫,一开口说出的话,和心里的意思总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他听了有点失望,“你怎么会这么想?这是两回事,工作是工作,跟我想和你结婚没有任何关系。你好像总是很容易误解我的话,我想照顾你,为的是我对你的心。难道你认为,我会因为工作上的不顺利,就脑子一热‘随便决定’跟谁结婚吗?”

她低头盘弄手指,着急地解释:“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现在还没想过结婚的事。”

长卿稳了稳心神方道,“是我操之过急了。还是等你从心里愿意了再说,你完全不用有压力。不过,我去南京之前跟你提的那件事,你考虑得如何?”

明秀有点茫然,“什么事?”转瞬反应过来,“你是说换工作?”

长卿点点头:“你呀,现在动不动三句话不离那位齐先生。既然念了那么久工人学校,一般公司里的工作应该也能胜任。你想出来做事,过自食其力的生活,我并不反对。只是觉得,纱厂的工作毕竟太辛苦了些,时间也很不稳定。以后的工期,恐怕只会越来越紧张。”

他边说边给她盛汤,点的都是些清淡爽口的菜式。继续道:“不如换到商行里,做女秘书或者资料员,活要轻松得多,薪水也比做纺织工要高些。”

明秀不做声,似乎不为所动。他不解地追问:“你看呢?如果同意的话,我可以马上去安排。”

她放下筷箸,问:“在纱厂干活确实比较辛苦,我就这么换掉工作,自己是解脱了,其他人呢?”

“什么其他人?”长卿被她突如其来的严肃给弄糊涂了。

“纱厂的那些工人啊!”明秀直视他的眼睛,认认真真说:“我待的车间,就有上百个女工。你说接下来的工作量只会越来越大,难道不知道大家都已被逼到筋疲力尽了吗?哪怕生病了也不许休息,人毕竟不是机器啊!你只想着让我离开,为什么不去想办法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呢?就算我一个人脱离苦海,工厂的现状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这么敲骨吸髓的剥削,真的要把人逼到不得不联合起来革命反抗的地步吗?”

第一次从明秀口里听到“革命”这个字眼,长卿很是讶异。

动荡的年月,老百姓都在风雨飘摇中苟活。言行特别谨慎小心,生怕惹祸上身。但凡跟“命”有关的东西,听起来就很危险,能不提最好不要提。

“我知道你心疼我在外面受苦。可是受苦受难的,并不只有我一个人。不光是崇明纱厂,现在上海的工厂到处都一样。可那些和我一起被压迫的工友,很多人甚至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失去了什么……这也是我想继续留下的原因。你们念过书的人,不都爱说什么‘达则兼济天下’吗?为什么反倒对这种不合理的事完全视而不见,只想着独善其身呢。”

长卿眼中闪过一星寒凉,缓缓道:“那你觉得,我究竟要怎么做,才不算是‘独善其身’?”不等她回答,又说:“这些话,都是齐怀英教的吧。原来你在工人学校,是学的这些。”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你还记不记得‘长豇豆’,她被折磨成那样,送进医院没多久就咽了气。纱厂的制度就是……”

他打断她,“秀秀,我没有否定你的想法,但这些事没有你认为的那么简单。我之前也一力反对从带工手里聘用‘包身工’,却遭到公司上下全体反对。能争取到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控制‘包身工’人数的比例……我也有我的难处,不指望你能全部理解,最起码不要把我当成一切的始作俑者。”

“我知道这件事让你在商行受了不少非难,可对那些水深火热的工友们来说,一点微小的改善还远远不够。这种温吞吞的做法,治标不治本。就好比一个已经病入膏肓的人,只有狠心割掉病灶,挖去脓疮。才能真正地救活他。”

长卿伸手揉了揉紧拧的眉心,试图和她讲道理:“你太偏激了。这一套理论,我接触得比你早,听到的也比你多得多,可我从不认为暴力反抗是最切合实际的手段。试想一下,一个病入膏肓的身体,本来就已经积贫积弱气血不畅,如果再大刀阔斧地去折腾他,还没等病灶有起色,很可能就失血过多死掉了。这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制造出更多的麻烦。”

“可如果连尝试都不敢,就这么一味地苟延残喘拖延下去,就是你认为最好的办法?”

他借着黯淡的灯光重新打量这个心爱的姑娘。不知不觉中,明秀身上发生了让人始料不及的变化。她整个人仿佛被注入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眼神更坚毅,谈吐的清晰尖锐也和之前有了天壤之别。这种变化像地底的河流,缓缓流动又悄无声息。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一时也说不清。

但明秀谈论工人革命的态度,确实让长卿感到很别扭,甚至排斥。好像他就是那个压迫和剥削的化身,只待劳苦大众清醒过来打倒在地。

可他不想跟她吵架,仍耐着性子道:“凡事都有个度,革弊和制衡缺一不可,最忌讳此消彼长。先设法让这个病人的身体保持五脏六腑的平衡协调,才有机会一点点割除病灶,或许能脱胎换骨呢?就算结果到来得比意料之中更慢些,也好过闹出一堆意料之外的纰漏,伤人伤己。”

“你怎么就认定,大破大立一定会引发不好的结果?掩耳盗铃,假装那些糟糕的事不存在,没发生,才会让现状变得更糟!”

“你现在不正在跟我吵架吗?我们好不容易才有时间坐在一起吃顿饭。”他苦笑,“这对我来说,就是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这顿饭终究吃得不欢而散。

从餐馆出来时,正遇上齐怀英在小摊上买烧麦。

明秀挥手唤:“齐先生!”

齐怀英循声回过头,目光先落在明秀身后的宋长卿身上,露出难得惊讶的表情。

一时不敢相认,生怕看错了。还是长卿先开的口,伸出手寒暄道:“齐兄别来无恙?”

齐怀英怀里抱着大摞书本,右手还提着装烧麦的纸袋,腾不出空来跟他握手,实在有些尴尬。

宋长卿不以为意,收回手揣进兜里,笑道:“常听秀秀提起你,这段日子,多谢齐兄照顾。”又补充一句:“她是我未婚妻。”

明秀听了不禁瞪起眼看他,“你们……认识?怎么从来没跟我提过?”

“你也从没问过我。”长卿揽住她的肩膀,淡淡回一句,似乎不打算多做解释。

明秀的嘴唇动了动,没再追问别的。

齐怀英却毫不介怀地追忆往昔,“当年长卿在英国留学时,我俩已经认识,还在泰晤士河一起钓过鱼。”

他比长卿大了整整一轮,两人虽是忘年交,可惜观点向来相左。长卿认为齐怀英的做派激进,齐怀英则劝诫他要早日认清现实,谁也无法用自己的理由说服对方。后来长卿学成归国,隔着山长水远,联络渐稀。

提起求学时的往事,长卿目光里流露几许怀念。淡笑道,“齐兄还是老样子,模样没变,脾气也一如既往。”

齐怀英也笑,“如何见得?”

长卿看了明秀一眼,意味深长:“有其师必有其徒,连高谈阔论的腔调都一脉相承。”

这话不藏褒贬,听在耳里却总让人觉得别扭。明秀沉下脸,立即甩开他的胳膊,“我要回学校准备上课了,你先回去吧。”

长卿一句话也没有说,紧抿着唇,温和地在明秀肩头轻拍一下,转身走了。

齐怀英惋惜地长叹,摸约猜到了他和明秀之间不愉快的根源。想说些什么,明秀已经垂着头匆匆走远。单薄然而倔强的身影,硬是不肯回头。 XI7tU7pB9ApJzr1qhJ0jnV/MgW2vAOJC5MGumPeCO9u6krH/tKtOHJYOlc+eni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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