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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章

老头罗并不比旁人多长一只耳朵,可莫论“小山堂”,就连整个洪春帮上上下下,也鲜有能瞒过他的事。

这位堂主年轻时很是了得。他能识不少字,家乡却早已无处可考。在加入帮会前,不过是个流落街头满身烂疮的小乞丐。问及来历,只说家乡遭了灾,逃荒至此,父母俱已病饿而亡,其余一概记不清了。

年仅十二的老头罗什么也不会,只能从“水鬼”做起,趴在码头连接渡轮的木板底下,偷取往来旅人的财物。这不是个轻巧活计,需得眼准、手快、心思活,不光要在人流驳杂里分辨出哪些油水足的“货”,一旦遇上突发情况,必须要做到随机应变。

为了练好把式,两指在沸水里飞快地探进伸出,挟取一片滑溜溜的肥皂。不知重复多少回,双手烫得不留一块好皮肉。

他从没失过手。唯一一次中了李茂龄手下人的圈套,幸运地以失去两根手指为代价才得以脱身。至于同伙小煤球,失去了整条胳膊。洪春帮不留没用的残废,小煤球九死一生逃回来,却被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因得不到救治,伤口感染后浑身溃烂而死。

江湖规矩是弱肉强食,落败的只有死路一条。

少掉两根手指,并没影响他出神入化的扒窃技艺。这门行当等级森严,小扒手们又分“细窃”和“粗窃”两种,最厉害的称“小山爷”,可以被派往苏州、南京、北平、汉口等码头做最棘手的大活儿。

就这么从“小山爷”一路攀升到今时今日堂主之位,他花了整整三十年。

老头罗老谋深算,打起架来心狠手黑,看人的眼光尤其毒辣精准。即使稳坐帮会第二把交椅,仍孑然一身。他不娶妻,不生子,脾气古怪得很。据说出门只爱坐黄包车,连睡觉也不闭上眼睛。其实老头罗不过是为人谨慎,从不躺在床上入睡罢了。这些真假难辨的传言,给这号人物更增添几许神秘。

因是从最低处摸爬滚打上来,老头罗在帮会里根基甚广,耳目遍布。任何消息,在传到帮主张春宝耳朵里之前,全由他拣选、分辨。

洪春帮广纳门徒,虽是黑帮起家,近年来也开始插手白道生意。每天从日出到日落,大事少说几十件,小事也有上百桩。老头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再缠夹的麻烦也能处理得井井有条。

张春宝毕竟已过知天命之年,多年刀头舔血搏命,攒下浑身旧伤,就是想多管也有心无力。徒有帮主之名,却只能看老头罗想让他看的东西,听老头罗想让他听到的话。

这几年,老头罗暗中培植自己的羽翼,大有取而代之的势头。然迫于江湖道义,始终未曾轻举妄动。帮主和二当家之间嫌隙日深,两人身边的亲信自然能从风吹草动里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底下人也不敢摇摆不定,纷纷站好山头。

谁也说不好,改弦更张的那天什么时候会突然来到,但都猜测或许不会太迟。最明显的征兆便是,张春宝的寿宴,老头罗已经连着三年未曾亲自露面。

或许是担心对方先下手为强,老头罗总是称病,派得力的臂膀带寿礼前去道贺。大前年去的是水猴子,前年是拳师砂尾李,去年这差事着落在柳仕明身上。然而今年寿宴,去了个大伙儿谁也没想到的人——刚拜过山门的“青皮”董思学。

老头罗此举,是有意栽培,也是存心先掂一回斤两。小山堂不少有资历的老辈份都暗自替这后生捏把汗,权斗的漩涡里暗潮汹涌,一个弄不好怕是要葬身险滩。刚入帮会的年轻人,身后没个有力靠山,且很难弄清其中盘根错节的复杂人事。就算能全须全尾地脱身,能不能带回有价值的消息,还不好说。

更深夜静,董思学才浑身酒气地推门而入。

老头罗的宅子里灯火通明,人都黑压压站了一地,像是在商量什么要紧事。

“帮主大寿的排场怎么样?今儿可算开眼了吧。”砂尾李迎上前,蒲扇大的巴掌照他肩头拍一记,这一下使出了五六分劲道,不料思学呼吸虽有些急促,身子站得依旧稳当。

哈哈一笑,又道:“小子酒量不错。那老张身边的丁横,诨名‘酒虫子’,是个千杯不倒的老酒鬼。去年仕明都给灌成什么德性,回来就倒床上躺尸两天两夜。”

柳仕明冷瞟一眼,心里很瞧不上砂尾李这等粗人,却不方便作色,只淡淡道:“帮主身边人才济济,酒囊饭袋总是不缺的。”

“行啦!”老头罗神色微嗔,大伙儿都不敢造次,纷纷屏息凝神静待吩咐。

顿了顿,望着思学被酒气熏红的脸,慢条斯理问:“你看帮主气色如何,贵体可还算安康?”

张春宝在年初曾大病过一场,此后卧床静养了很长时间,也不知究竟痊愈否。帮主的身体状况,向来讳莫如深,尤其避讳老头罗。

思学落落答:“我没学过医,看不出帮主贵体究竟如何。帮主今日大寿,人逢喜事精神爽,还多喝了几杯寿酒。左右弟兄们都夸罗爷的大礼周到体面,很合帮主他老人家心意。”

柳仕明身后一个机灵的小兄弟立即取笑:“这么好听的光面话,小董该在帮主他老人家面前多提几句。回罗爷的话,可不是这么个糊弄法。”

老头罗拧紧眉头,“没别的?”

“听说往年帮主做寿,都会请有名的戏班子出堂会,连唱上三天三夜。”思学抬起头,续道,“可今年帮主的小儿子想了个新鲜主意,亲自安排一出木偶戏,还问了帮主一句话。”

“唔?问的什么。”

“他说,‘我提着这木偶的线,让它做这做那,木偶手底下,又提着其他小木偶。日子久了,这大木偶会不会越来越得意,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主人,却忘了他背后的线还捏在我手心里?’”

老头罗面色一变,却故意不以为然:“小孩子家,鹦鹉学舌罢了。旁人怎么说?”

“大伙儿都夸他聪明伶俐,帮主却仿佛不以为然,只笑着说‘无知小儿,口吐戏言’。”思学望定老头罗的眼睛,肃容再道:“帮主的小儿子今年才十二岁,若无人背后挑唆,如何能说出这种含沙射影的狂妄之言?人心日夜转,罗爷须早做提防。”

老头罗这才让人给他搬了把椅子,说:“那你认为,该如何提防?”

这一下却把思学给问住了,垂下头紧闭着嘴。

砂尾李直脾气,瞪眼喝道:“刚让你坐下好好回话,怎么就没声儿了?”

思学刷地站起来,抱拳行一礼:“大事需从长计议,没有小子随便多嘴的份儿。罗爷智勇无双,该做什么不做什么,唯罗爷马首是瞻。”

“过场话就免啦。”老头罗不知琢磨什么,沉默片刻。再拿起茶碗,轻轻吹开浮沫,突然换了个话头:“你只有那么一个姐姐,真忍心抛下不顾了?”

思学心念电转,便知拜门生帖那天,明秀找来的事已被知悉。定了回神,说:“思学早就是孤儿。小山堂的好汉,个个都做好了用性命成就心愿的准备。”

老头罗盯住他被酒气熏得通红的脸,嘴角猫一般皱起,“这一点,你倒是和我极像。”又环顾四周,说:“你们,记住我今天的话——牵挂太多的人,成不了大事。唯有孤儿能做到只对自己负责,不受任何家人的束缚,远离所有可能会让自己陷入危险抉择的人。随心所愿,勇往直前,才走得长远。”

思学忙道:“小子才疏学浅,不敢妄想罗爷之能。”

老头罗摆摆手,正色发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便知。下个月初十,万裕码头有批货,小张爷独个吃不进,得跟咱们一起动手。你也该去见见真正的世面,且看他和他弟弟比起来,除了捣鼓几下木偶戏,还多出哪些能耐。”

话音方落,柳仕明比了个手势,看门的弟兄从外头走廊领进来几个人,齐刷刷跪下便磕头。思学定睛一看,都是入洪春帮那天一起拜过把子的熟面孔。小东北打头,后面依次跟着熊黑子、瘦猴、歪嘴、肿泡眼,最后还缩着个不起眼的小个子。

看来今天是个大日子。分行以后接的第一趟活儿,办得顺利与否,直接关系到未来在帮会里的升迁。熊黑子跃跃欲试,瘦猴挤眉弄眼,大伙儿都热切地望住思学。

老头罗笑得愈发讳莫如深,“从你这几个小兄弟里,挑个帮手?”

思学想了想,指住最末那个:“我要小扁担。”

众皆哗然,就连小扁担也惊掉了下巴。

柳仕明皱眉,忍不住率先发出质疑:“这可是罗爷的大事,看你小子手脚稳当才寻思着给个机会。你挑的这什么玩意儿……他能行吗。”

思学笃定地不改主意:“我自有打算。选定了,就要他。”

这年的秋老虎厉害,眼看九月到了末梢,暑气分毫未减。

车间沤热难当,每天都有女工中暑倒下。可是没人敢擅自休息,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抽不出来,否则就会挨罚、扣工钱、甚至被开除——反正还有那么多廉价耐劳的“包身工”,随时都能替代她们。这种“害怕”变成一种比伤风更容易传染的流行病,一旦沾上了就甩脱不开。

初秋是一年四季里活儿最忙的时候,要供给大量布匹用来制造冬衣和被褥。所有人都在疲于奔命,工人游艺会里的学员又开始变少。

这天还好,下班时间没有拖延太久。可白日短了,才六点多太阳已经渐渐要沉下去。

明秀揉揉酸痛的肩膀,从纱厂大门走出来,看到街角搭了个粥棚,有个老太太在卖鱼片粥。正打算租个碗带一份去学校就当解决晚饭,忽听身后响起几下按喇叭的声音。

她有点奇怪,这地方弄堂特别窄小,几乎不会有汽车开进来。回头去望,见杨浦树路和怀德路交界处停着一部白色雪佛兰。车门外靠了个人,灰色风衣白衬衫,搁在车顶的手上夹了半截快燃尽的烟头。

明秀小跑过去,他飞快扔掉了手里的烟蒂。看到长卿,她倦意沉沉的双眸立即流转晶亮的光彩:“你几时从南京回来的,事情都提前忙完了吗?”又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什么时候下班?”

她忙着工作和上课的这段日子,长卿也没闲着,被宋文廷派去南京押运货物。可话刚问出口,明秀立即知道事情并不顺利。长卿脸色很差,地上已经扔了十几个长长短短的烟蒂,他平时从来不碰这些,更何况当着自己的面。 rPvsVylT3A9YCqGi1y5QWF+8DuPe0o1xavwgnqNEfo7UPkbaCzDyzJ/RiABLR1W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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