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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章

暑夏炎炎,大黄狗也热得趴在树荫底下吐舌头。

河滩,一群光头锃亮的野小子光着膀子往水里跳,喊打喊杀的,打水仗闹得欢。

思学嘴里叼着根草棍儿,凝目望向水天相接处,不知在想些什么。残阳浓酽如血,江面往来的驳船发出刺耳叫声。

小扁担这下放心了。一群肉搏相见的兄弟们混在一处,你泼我,我泼你。他终于像个普通人,再多的汗水也跟河水混在一起,湿淋淋好不痛快。

熊黑子年纪最大,性子沉稳些,没跟大伙下水去瞎胡闹。他和小东北两人一左一右,陪思学坐在卵石滩上纳凉。

小东北凑过来:“董哥,刚才那是你姐啊?亲姐?”

思学闷闷地“唔”一声,没接茬。

小东北挤眉弄眼,接着打探:“你姐长得可真漂亮,许了人家没有?”

熊黑子照着他后脑勺不轻不重拍了一记:“跟你有啥关系?少瞎惦记!”又叹一口气,“我上头有个姐,跟董哥他姐一般儿大,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儿的漂亮。这年月兵荒马乱,男人也过不上几天太平日子。穷人家的闺女,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是祸不是福。”

丢下没头没尾的几句话,熊黑子垂下脑袋不再吭声。思学听明白了,也无心去穷根究底。能被逼到这一步,人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

赵阿大之流的流氓恶霸到处都是,逼死了一个杜小草,还有更多穷苦人家出身的弱女子被当成砧板上的鱼肉。

三人又沉默了。

爱使促狭的瘦猴使个眼色,大伙儿一拥而上,把小扁担的粗布裤子扒下来,扔来扔去地嬉戏:“哈哈,看哪,‘柴头汗’光腚啦!一身细皮白肉扭呀扭,比娘儿们还像娘们!”

小扁担一手捂着羞处,手忙脚乱地去抢裤子,怎么也够不着,急得眼圈儿也红了:“哎呀!你们干什么呀,快还给我!”

歪歪嘴嗓子学他,故意翘着兰花指,拿出股扭扭捏捏的劲儿:“你们干什么呀——快还给我嘛——”

肿泡眼和瘦猴趁机把小扁担的脑袋往水下按。一串起泡咕噜噜冒出来,很快没了动静。

思学发现不对劲,三两步冲过去大喝:“你们几个,别欺负他!”

瘦猴忙松了手,肿泡眼吓着了,心虚道:“董哥……我、我俩就是闹着玩,没欺负他……”小东北和熊黑子闻声,也跟着上前招呼,七手八脚地把小扁担从河里捞出来。

一呼众诺。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一群生瓜蛋子里树立了最初的威信。

小扁担被扛上岸,双目紧闭,牙关咬得死死的。鼻孔底下一探,半丝活气也无。

大伙儿陡然安静下来,都吓傻了。

肿眼泡吓得打哆嗦,身子一软跪倒在硌硌棱棱的石子儿上:“他……他怎么就没气儿了……我我我真不是故意……董哥……”

忽见那小扁担猛睁眼,竟拧身子来了个蜈蚣弹,一下子从地上立起来,浑身上下光溜溜地哈哈大笑。还是当初跟杂耍班子走南闯北学的一点艺,什么“云里翻”、“串筋斗”、“硬躺”……没想到此刻派上用场。

连思学也不得不刮目相看:“你没呛着?”

小扁担拽过湿裤子,蹦来蹦去地把腿往里抻,得意道:“这算什么?学戏那两年练过憋气,没人能比我憋得长!”

话未说完,肿泡眼站起来用力拍他一记:“个兔崽子,存心吓唬人!看我怎么收拾你——别跑!”

一群小子你追我赶,在河滩留下几行凌乱的湿脚印,被风一吹,很快便杳然无痕。

霞光渐黯,终于沉进水天茫茫。

明秀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路上,像被抽空了浑身的力气。黄昏已尽,夜幕却迟迟不肯合拢,万物都在昏冥里模糊了轮廓。

由远及近的嘈杂,丝毫引不起她的注意。直到怀里被塞进来一叠油印的传单,明秀一惊,如梦初醒地往后退开两步。

对方是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看年纪和思学差不多大。面颊红润,衣衫笔挺,唇上还长了几根软髭。

一行队伍自他身后继续挥舞标语,年轻人热忱地望住她,诚恳道:“同志不要怕,我们不是坏人。”

明秀低头看去,那纸张又薄又脆,墨痕是新印上去的,还未干透,染得一手黑。写的是:“小沙渡工人半日学校”。底下两行小字,被青年郎朗读出:“要是看不懂,我念给你听,劳工……”

明秀打断他:“我能看懂。写的是‘劳工神圣,双手万能。扫除文……文盲,才能救中国’……什么意思?”

青年惊喜道:“原来你认识?能识字的,就不算文盲。”

锦绣不好意地把传单递还给他:“我没念过多少书,和文盲也差不多,弄不懂这些大道理……你们还是找别人吧。”

青年却不肯接过,继续说:“那就更要来我们工人学校一起学习了。放心,都是免费的,不收半毛钱。眼下工人的生活困苦,都是因为缺乏文化知识,又互不团结,才被无良奸商勾结官僚恶霸欺压。齐怀英先生是从留洋回来的爱国知识分子,创办这所劳动补习学校,就是为了帮附近的劳工们提高文化,读书识字,明白家国的道理。只有把大伙儿齐心协力,才能建立劳工自己的工会,争取更多公平!”

他一口气说得又快又流利,若不是重复过千百遍,绝不会有这样的干脆利索。

明秀听得一愣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青年已经朝她挥手道别,“同志,请你支持我们,把这些传单分发出去,号召所有工人兄弟姐妹团结一心!”

说完飞快地跑回队伍中,融成个小黑点,再分不清谁是谁。

明秀低头,借着街灯又把传单浏览一遍,还是云里雾里。什么是“工会”?什么又是“同志”?怎样才算“公平”?这东西该如何“争取”?

翻过来背面,地址是槟榔路景秀里十七号。她顺手把单子往兜里一塞,不管了,先赶回纱厂要紧。再耽搁,恐怕连累全组的姐妹都要挨罚。

上完晚班匆匆赶回石库门,屋里黑灯瞎火一片,思学并没有回来。

虽在意料之中,明秀仍觉得失望。腰酸背痛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想起傍晚那张传单,忙又起身掏出来细看。

社会上流传一句话,一张大学文凭,是富家千金最拿得出手的嫁妆。那年月,能供得起男孩读书的都少,更何况女孩子家。只有家境殷实的上流社会,才舍得给女儿花这笔钱装点门面。也不为让她们读完书以后出来找工作,就只是轻轻松松地玩儿几年,在学校里多认识几个青年才俊,将来结了婚关在家里相夫教子,也算见过些世面,不至于留下太多遗憾。

读书识字,对明秀而言,是多么可望不可即的一件事,她早就断了这念想。当初和董叔一起,两个人拼死拼活送思学去念书,全家都要勒紧裤腰带。好不容易快供完中学,家底都被掏空了,半点积蓄也找不出来。即便如此,若思学能顺利读到大学,也绝不是明秀在纱厂做工的薪水能支付。

听说燕京大学的报名费要三块大洋,就这还是便宜的。上海复旦大学和南开大学的报名费,要足足贵上一倍。而且并不是报考了就能录取上,每一个想上大学的中学生,通常都要报考三到五个大学,才有可能被其中一个选中。这样算下来,光报名费都要二十多块,是上海一个普通工人不吃不喝整月的收入。

学费就更是天价,像复旦和南开这样的一流名校,一年下来各种费用最少也要两百块大洋,很多大学甚至还要贵出一倍。即使是上海收入不错的家庭,想要供一个大学生读书,都要拿出祖宗三代的积蓄。能够念完大学的年轻人,十有八九出身大富大贵之家。

这“劳动补习”到底是什么名堂?反正不用交学费,去看看也无妨。

第二天中午,明秀便趁午休时间抽空跑了趟槟榔路。

入眼是一栋红砖房子,三层楼高。大铁门敞开着,上面挂一块牌匾,白底黑字给写上:小沙渡工人半日学校。

她趴在窗户上往里瞧,教室和思学念书的地方差不多。几十张书桌成列排开,坐满了人。学生有男有女,大多是青年。黑板前站了个长衫男子,身形十分挺拔,正用洪亮的声音说道:“这些邪恶势力,都是旧社会的毒瘤,对广大劳工进行欺诈、迫害、剥削……”

都是新鲜词儿,明秀听得一知半解,好奇地踮着脚张望。

忽地吸引了讲课人的注意,“那位窗户外面的同志,进来跟大伙一起坐着听吧!”

数十道目光齐刷刷望过,明秀的脸顿时涨红。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索性扭头跑掉。

没跑出几步,便听到身边有人边追边唤:“同志!请等一等!”

只好停住,回身一望,十分眼熟。一个积极而热情的青年迎上来,两道浓眉,鼻头有点红,原来是昨天发传单的年轻人。

没能他说话,明秀率先发问:“什么是同志?你为什么总这么叫我?”

他作出“握手”的姿势,爽朗道:“所谓同志,就是有共同志向、理想和目标的伙伴。就比如你我,都可以互称同志。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姓周,周绍栋。”

“周……同志,你好,我叫明秀。”她也迟疑地伸出手,在半空中和他轻轻握了一下。

在这里,来历、姓名、身份……全不重要,大家都是“同志”,都是兄弟姐妹,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从周同志滔滔不绝的讲述里,明秀了解到,这里是全上海第一所工人学校。由齐怀英先生主持办学并任教,教科书用的是基督教青年会编的普通识字课本。教员还有几个来沪准备赴法勤工俭学的进步学生,周绍栋就是其中之一。

学校要适应工人日、夜班的工作时间,也分成日夜两班授课,每日上午7时至9时针对夜工工人教学,下午7时至9时针对日工工人教学。为了解除工人的疲劳、增加团结,下课以后,老师还会和学生一起听留声机、踢足球。

教室里的一切实在太过新奇。半窥半望地,她终于被领进另一方完全陌生的天地。 KeBIGptu2s9YWXKJqJZq9NtaKOB4o8+EcFK9gHZZD/2gJnexpfhIcMzJeruXFQs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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