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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章

小草是被糟践了才赔上一条命,却连死后的名声也保不住,被当成了羞愤自尽的窃贼。好事不出门,风言风语很快传得满天飞。

“思学哥,我等你中秋再摘枣儿给我吃呀——”

言犹在耳,那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小姑娘却已成了黄土一抔。

思学在长春戏园门口蹲守了很多天,见仇人拎着小茶壶进进出出,仍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派头。脸上的抓痕褪淡了,还带着点红印子,看得思学怒火中烧。可惜奈何他不得,赵阿大为人谨慎,这段日子身边总带着大帮酒肉兄弟。寡不敌众,要动手也无隙可寻。

他忍得牙关都要咬出血来,多想不顾一切冲上去,一斧子劈死那披着人皮的畜牲。可这样一来,不光小草的仇报不了,还会连累杜家孤弱的姐弟。

杜鹃已带着弟弟妹妹们搬去了另一处更破旧的棚户房子,离沙泾巷不过隔了几条街。人都想往高处走,可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去处呢。她们身不由己地,越来越沉堕了,往深不见底的低处流离。来来回回,翻不出赵阿大的手掌心。

小草头七那晚,戏园子里发生了桩怪事。

看门的老头半夜被一阵奇怪的响动惊醒,刚要起身,突然闯进来个黑布袋子蒙着脸的青年,手里握着一把寒光闪烁的砍柴大斧。二话不说把他五花大绑扔在地上,嘴里塞一团腥臭的破布。

院子里的动静越来越大,像砸墙,又像劈柴。一下又一下,持续了起码两个钟头,没间断过。

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看门老头已被噎得只有进气没出气,胸口还用麻绳挂上块木板,上面歪歪扭扭涂写了四个大字:“见死不救”。墨汁淋漓,是黑色的血。

院子里,小草上吊的那棵枣树已被拦腰砍断,连根也刨出来,碎土泥巴洒得满地都是。

看门老头怕遭人报复,一口咬定是杜小草冤魂不散,回来找害她的人偿命来了。赵阿大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实在找不出是谁干的。人心惶惶闹一阵子,却没再有别的事发生。

老百姓都是善忘的,尤其刀子没割在自己身上,尝不到切肤之痛。长春戏园萧条一阵,很快又热闹起来。戏台子上的恩怨情仇每天都在演,油彩鲜亮,戏衣斑斓,比没权没势的孤魂野鬼有意思多了。

妹妹从惨死到下葬,杜鹃也只不过请了了半天假。纱厂里的活儿越来越多,从早到晚忙得昏天黑地。家里还有三张嘴等着吃饭,手停口就停,再加上刚搬了家,处处都需要用钱,她实在不敢耽误,只是做起活来远没有之前手脚麻利。曾经出活最快最好的杜鹃,完全变了个人。再也打不起精神和别的女工争抢,别说吵架,连开口说话也少见。到了歇工吃午饭的时候,总是独个儿端着碗坐在角落,谁叫也不搭理。

明秀发现她时常出神,整个人都恍恍惚惚,好几次差点被机器轧了手。几个女工一起清理被纱线缠住的机轴,有平日交好的女工关心地问:“你怎么了?要是身体不舒服,就请几天假。”

杜鹃没有作声,只是木木地摇头。她根本不想回答。

阿花幸灾乐祸地凑到明秀耳边:“你还不知道吧?她家那个二妹,造孽哟……”

明秀听完这段绘声绘色地转述,依稀在回忆里记起来过几次纱厂找大姐的杜小草,那个总是怯怯乖巧的姑娘,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她从来没喜欢过杜鹃,但眼看着往日泼辣的死对头失去至亲伤心至极的模样,也不禁为对方难过。想要上前安慰几句,转念又想,杜鹃绝口不提,自然是怕人多口杂,再辱没了小草死后的清白吧。又何必再去揭人伤疤,也许此刻,杜鹃觉得最刺耳的,就是来自她的安慰。

忽然想起来,已经有不少子日没见过思学。

工期越来越紧,明秀做工日夜颠倒。可就连上完夜班,白天在家歇觉的时候,思学也不曾留在家吃过一顿饭。他长大了,话变得越来越少。就算有心事,也怎么都问不出个所以然。

上礼拜六,明秀难得有轮休,思学却天没亮就跑出了门。她坐立不安苦等了半宿,直到月朗星稀,才见思学沉着脸回来。他不知几时把头发全剃光了,头皮上冒出硬硬的青茬。衣裳沾泥带土,脸上还破了好几道口子。进门先去厨房舀一大勺凉水咕咚咕咚灌进肚里,喝不完的顺手往溜光的脑袋上浇。血迹被冲淡了,还残留着点淡淡的粉。

明秀拿着灯照去,殷殷窥探。小心地问:“你……又去打架了?”

思学抬头看她一眼,半边嘴角溃破,肿起老高。他半晌没说话,脸色在灯影下忽明忽暗,好似仍被一个恍惚汹涌的迷梦纠缠,挣扎着出不来。

终于偏转过脸,不肯和她的目光相接,“我去同学家补课了。睡吧。”

“你的头发……怎么全给剃了?”明秀追上两步,不死心地继续问。

布帘后传来抖开被褥的声音,没有任何回答。

……

满天繁星散乱,午夜的弄堂全无声息。明秀睡不着,顺窗望出去,外面黑沉沉一片。上海终究是座陌生的城市,那么大,空得让人心里没着没落。她披衣而起,捻亮了电灯,一看床头的闹钟,是四点半。思学又是彻夜未归——临走前说第二天有考试,今晚就住同学家。

桌面的玻璃下压着泛黄的照片。是董叔还活着时,全家一起去麦特赫司脱路照相馆拍的唯一一张“全家福”。

拍照的钻进黑布里,一手举起镁光灯,大喊:“看镜头!预备!”

董叔换了最干净的布褂子,正襟危坐在椅子上。思学恭恭敬敬站在父亲身后,穿一身板正的学生制服,小立领,袖口露出半寸白衬衫的边。整个人直挺挺,眼神明亮,英姿勃发。明秀穿上刚来上海时穿的衣裳,立在弟弟身旁,还比他高半个脑袋。

镁光灯炸开似地轰然一响,白光照得人目盲。

三个人定格在相框中,天意森然俯视。各有定数,聚散无常。

她伸手细抚那冰冷的玻璃,一下,两下。

流年暗换。

思学眨眼间长成大小伙,两人掉了个,倒比明秀高出整个头。人大心大,凡事闷在肚子里自己琢磨,总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管束着。她没别的要求,只盼思学能懂事些,好好念书,别上外头招惹是非。姐弟俩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否则董叔在天之灵也难安生。

想着想着,不觉迷糊过去。被弄堂里嘈杂的市声惊醒时,已近晌午。

打眼瞅见桌角底下掉了几本书,捡起来一看,原来是思学的课本和作业簿,不知怎的落在屋里忘了带。明秀顾不上吃饭,把书本塞进布手袋往学校赶。

到了地方还没下课,她便站在树下等着。

半个钟头后,电铃哐啷啷响起。有女学生抱着书本三三两两结伴从教室里走出来,迈着小鹿一样轻巧欢快的步子从林荫道上路过。明秀好奇又向往地望去,念过书的女孩子,确实和寻常人家的姑娘不同。她们穿天水蓝的学生装,黑色百褶裙子,裙摆到膝盖下面一点。露出的小腿上裹着紧绷的白线袜,丁字袢带皮鞋。就连笑起来也很文明,抿着嘴,用手轻轻遮掩。

明秀突然有点自惭形愧,把身子往树干后藏了藏。好不容易看见一个认识的,忙挥手叫住:“何同学!请等一下!”

何妙玲循声停住步子,眯着眼打量一会儿,认出她来:“你是董思学的姐姐吧?”

明秀忙点头,掏出手袋里的课本,说:“麻烦你帮个忙,思学今天说今天下午有考试,可他课本忘带了,我给他送来。能不能请你交给他?”

何妙玲表情有点意外,扶了扶眼镜框,说:“今天没有考试呀!他也不在学校。”

这下轮到明秀怔住,“怎么会?那、那他去了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呀,他都快半个月没来上课了,不知是生病了还是家里有事,也没请假。梁教员特别生气,昨儿开班会还点特意点名批评,说再找不着人就要上报学校开除呢。”

何妙玲还说了些什么,明秀没听清,心里乱成一团。长久以来隐约的不安,终于成了真。

干等着不是办法,谁知他几时肯回家。可上海那么大,要上哪里去找?跟大海捞针也差不多。

正愣神,苏妙玲唤她几声:“明秀姐姐?”想了想,又说:“董同学成绩那么好,这么荒废下去怪可惜的。他平时也不爱跟同学说话,我们都不好劝的。要不,你去苏州河那边看看?前一阵我去姑妈家,好像在码头看见他,他和……”

话说一半,吐了吐舌头,又给硬生生咽下去了。欲言又止地模样,反倒引起明秀更大的不安,追问:“他在干什么?又跟人打架了?”她急得嗓子也变了:“何同学,你快告诉我呀!”

何妙玲有点慌张,敷衍道:“这我真的不清楚,许是看错了也不一定。我……我下午还有课呢,时间快到了,再见!”说着逃也似的匆匆跑开。

明秀不敢耽搁,又马不停蹄地从学校赶往苏州河码头。

太嘈杂了,在一片喧嚣嚷扰中,啥样人都有。拆白党、扒手混子、传教士、乞丐……混迹其中,面目或愚钝或精明。身上不知肩负着什么任务,连眼神也是警觉的,视线从来落不到实处,总是要在半道拐个弯,飘飘忽忽,迂回着从目标身上掠过。就这么蜻蜓点水地瞬间,已经把对方看个底儿透。

初来上海滩闯荡的外乡人,心里要有“三板斧”。最简单的,首要熟记城郊地形;二是了解租界势力的分布;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必须对各大黑帮势力了然于胸。无论是身份高贵的外籍驻沪使者,手握一方经济的豪绅富商,还是卑微的一介草民百姓,若不小心拜错山头,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将面对江湖上无尽的险滩恶浪。

苏州河内外码头流传一句俗语:“关胜茂春宝,打人不看天”,说是就是势力最大的三个码头帮派,“大刀帮”、“包粪茂”和“洪春帮”。 c2SojXGba78n/xgzBdZYnh+n37HaSetZreilsIB+XqheVCf7KWwHty6E6sgzHC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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