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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章

沙泾巷的棚户区,都是集租,好几户人家凑钱租下几间破房。大人小孩挤挤挨挨圈在一起,连睡觉都伸不开腿,不过图个能稍挡风雨的地方。

租子一涨,平摊到每家每户头上的租子也跟着涨,人人巴不得能多拖一阵,便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杜家出了这样的惨事,很该同情。只是谁也没想到,竟误打误撞给了街坊四邻一口喘息的机会。

老太掏出块皱巴巴的帕子,往杜鹃脸上擦了两把,说:“穷人就这个命,不认也得认。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法子呀!那……屋子你们还租不租了?晌午赵阿大也让人过来赔了两块银洋,要不……”

杜鹃像没听见似的,只顾抚尸痛苦。嗓子眼儿一抽一抽地,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谁稀罕那俩臭钱!我要我妹妹活过来呀!挨天杀的畜牲臭流氓……”又指着小福子继续骂:“都怪你!肚子里馋虫养不住,成天从喉咙口伸出手来要吃的!要不是你非吵着要吃什么月饼,你二姐她……”

杜鹃越号越悲,揪着小福子的耳朵使劲往跟前拽:“过来!给你二姐磕头!”

早半个月前,小福子就整天跟在小草身边打转。话还说不囫囵,就知道拿根树枝子在地上画圆圈,缠着小草咿咿呀呀地念叨:“看花灯,吃月饼……”

又香又甜的点心,花样繁多。面皮在木板模子里压出各种花样,烤得油润金黄。馅料更是讲究,数的出来的就有金腿、叉烧、枣泥、豆沙、蛋黄、奶油、冬瓜、松子、椒盐等,连五仁月饼也分“五仁咸”、“五仁甜”和“五仁素”。

这年月,物价不停疯涨,仿佛永远没有回落的可能。普通的椰蓉月饼三两一个,售价要七块钱。大的重五两,要十块钱。哪怕是个头最小、用料最差的月饼,最便宜要四块五。据说一个纺织厂经理,月薪也只够买十斤好月饼而已。

小草心疼小福,不忍看弟妹跟在别人家孩子后边流口水,瞒着大姐杜鹃在五马路的长春戏园子里找了个活儿干。白天浆洗完一大堆被褥衣裳,到了晚上,去戏园帮着卖香烟和糖果。

木头大长桌顺着舞台成行地摆放,桌旁还有长条凳。看客们相对而坐,扭着脖子看戏,一边嗑瓜子儿喝茶。小草就挎着木匣穿梭其中,热毛巾把子在脑袋上扔来扔去地乱飞。她已经快满十六,个子在一众卖零嘴儿吃食的孩子里太高挑了些,一不小心就会被砸中,免不了挨骂。

她只得加倍小心,拱肩缩背地挪步子,生怕碍了客人们的眼。默默盘算着,卖出去一根香烟多少钱,一次买一盒能搭着送十根洋火……戏台上的情义聚散,忠奸雄寇,都是遥远身外事。

没想到也有人无心看戏,一双白多黑少的吊梢眼珠子,只顾粘在她身上打转。那人便是赵阿大。

赵阿大是长春园里一等一的案目,螺蛳壳里道场做得好,里外也都让他几分面子。

长泡戏园子的票友里有知晓底细的,常在私底下嚼舌。说起这号人物,最早不过是个开老虎灶卖白开水的,一文钱一大壶,边烧水边抱着半截毛竹筒哐啷啷收铜板。后来也在卖鸦片的花烟间卖点心,和小草兜售这些零碎差不多。赌场烟馆厮混几年,见的世面到底不一样,脑子也活泛。不知被谁点拨,硬是凑出十几枚大洋钱的“押柜费”,摇身一变成了长春戏园的案目。

最初不过负责招徕客人,把生客做成熟客,戏票可以给个小折扣。钱虽不多,面子难得,他能从中捞取不少小差费。遇上有钱人家的小姐太太相约着出来看戏,又要叫车,还得吃点心喝好茶。这些花费不用当天结清,签个名字一挂账,积得多了便上门一次收取,报得多些没人认真深究,还能落几张钞票打赏。只要会动脑筋,门槛精嘴皮甜,赚头自然积少成多。

赵阿大是个中老手,在一众案目里最吃得开,很受戏园老板器重,其余案目也看他脸色行事。渐渐地,他把手越伸越长,甚至可以左右老板请哪个戏班子上戏。

熬出头成了角儿的尚且如此,更何况在台下零敲碎打挣俩小钱的穷家孩子,都在他眼皮底下讨生活。香烟、火柴、豆干、铁蚕豆……拿货全得从赵阿大手上过,他想让谁赚这份钱,谁才能赚到。

小草来的第一天,赵阿大就放了话,谁也不许难为。这么偏私地照拂,有眼睛的都能瞧出来,他这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德性,定是另有所图。

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吧,他叼着水烟袋暗自琢磨。听说家里弟弟妹妹一大堆,饱饭没吃过几顿,穿的是破衣烂衫,鞋面上的补丁还被戳出个洞来。要能跟了长春院头等的案目,也是高攀呢,还有什么不知足?谁知她并不领情。不但不领情,还拼死拼活地抗拒。

中秋节前,生意特别好,几乎场场都是满座。等散了最后一场夜戏,满地的烟灰果壳瓜子皮。后台清点账目的时候,赵阿大特意把小草排在末尾。

等人全都走清光,他才翘着脚懒洋洋地拨弄算盘珠,拿眼乜着小姑娘怯怯的眉眼。面黄肌瘦,连嘴唇也没几分血色。脖颈细长低垂,唯胸前一点微贲的起伏却是鲜活的,初长成的肉体……

他抬手把算盘一扫,和茶杯一起哐啷碎在地。水泼洒了,满桌狼藉。小草被按在湿哒哒冰凉的木桌子上,炸了毛的野猫似的挣扎。把嗓子都喊哑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就算听见动静的,也没人敢强出头管这档子闲事。

小草毕竟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被皮糙肉厚的赵阿大压在身下,力量太悬殊。推不开踢不着,只顾用双手胡乱抓挠,指甲一下就在左脸上划出几道血印子。

辣辣地疼,激起他的火来。凶暴地几耳刮子下去,打得她耳朵里嗡嗡乱响,连眼睛也睁不开。赵阿大摸到盖碗的瓷碟,拿起来一敲,把半块碎片死死抵在小草的脖子上,气喘咻咻地:“再敢乱动,找死!”

事后听戏园看门的老头说起,晚上起夜时,依稀听到过一声剧烈失常的惨叫,然后再没了声息。

满桌子都是血,撕碎的衣裳布片。那一瞬错愕,让小草遭受了惨无人道的蹂躏。

或许为片刻的恐惧和屈从而羞愧,或许是不堪凌辱。

现在死,还来不来得及?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天亮的时候,第一个清扫戏园的长工人发现了小草吊在树上的尸体。她从家里取来麻绳,把自己直挺挺挂在戏园的枣树上。风一吹,早已僵硬的身板摇来荡去。枝条被坠弯了,青里透红的枣儿噼里啪啦往下掉,砸在她脸上、身上。

尸体被一卷席子裹着送回杜家。戏园老板花了不少钱,堵住众人口声,不许谈论这事。反正无凭无据,也没人亲眼看见,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倒是有种说法,不知先从谁嘴里诌出:小姑娘眼皮子浅,卖香烟时竟大胆去偷客人的钱袋子。被发现后挨了几耳光,一时想不开便寻了短见。小草尸体脸上的五指山印子,就是最好的证明。巡捕房是这么给下的定论,其中少不了赵阿大钞票的功劳。

不服不行,想要再往上告?探长小金放话,已经盖棺定论的案子,肯定不予受理。

于是众人只好接受这个荒诞故事,小草死无对证的尸体,就是故事的结局。

只要故事被编造出来,就不愁找不到肯相信的人。就算完全经不起推敲,只要这故事被一个具有权威地位的人说出来,就是不可辨驳的真相。

赵阿大是地头蛇,虾门蟹道的交情也活络,杜家一没钱二没门路,压根讨不回公道。小草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和她的名字一样,草芥般的性命。

末了找个有面子的保人从中“说和”,不过是仗势压人,连逼带吓地扔下两块光洋,道:“这就不错啦!人是莫名其妙在戏园子里上的吊,换谁不嫌晦气!影响了生意,这笔账该怎么算?按说一个大子儿给你们都嫌多,亏得长春园老板心善,还肯付一笔安葬费。说一千道一万,人死不能复生,你底下几个弟弟妹妹还得活呀!”

作好作歹,硬是把黑的说成白的。

杜鹃又气又悲,浑身哆嗦着说不出一句整话,操起笤帚指住门口:“滚!都滚出去!再不滚,我要你给我妹妹偿命!”

那两块钱就这么撂在破草席上,没人去捡,也狠不下心扔出门去。末了还是邻居嫂子替她拿起来,屈辱又无奈地:“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家,拿什么去跟人豁命?这帮黑心烂肝的畜牲啊,再不要脸的事都干得出来!怨只怨小草命苦,活着的时候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年轻轻地去了,总不能让她连副棺材板子都没有。这往土里一埋,以后风吹雨打……”

可就凭那区区两块大洋,连最便宜的薄棺也赊不出来。

房东太太又嚷着涨租,眼看连栖身之所都快没了。只能先顾着活人,杜鹃的心痛得木了,眼睁睁看着小草被裹进一卷破席子里,停放在屋门口。请不起送葬的人,等晚上才能借到邻居家里的板车,求大伙搭把手把人拉走。

思学远远听到哭声,莫名有点不安。小福子平素就爱掉眼泪,可没有一回哭得这么昏天黑地。

莫非杜家出什么事了?

从看热闹的人群里挤进去,打眼就看到门口的草席,他顿时头皮发麻。

小草脸上蒙着的破布被小福子掀掉一角,露出小草青灰的额头,紧闭的双眼……纤秀的睫毛也黯淡发枯,渗出丝丝冰冷的死气。

不是她。这绝不是小草。那个瞬间,思学的心脏抽搐了一下,仿佛被一只手活生生连血带肉地攥了一把,又狠狠揪出来揉搓。

他麻着胆子走上前,没几步就跌倒在地。凑近了,眼睛瞪得溜圆,仔细地看。每多看一眼,胸口就像挨了一记重拳。小草脖颈间被麻绳勒出的淤血印痕清清楚楚,变成一条紫红的毒蛇,缠绕在灰白的皮肤上。

“这是……怎么回事?”思学,困兽般发狂地大声吼问:“她为什么要死!”

杜鹃从茫然中惊醒,眼神犹如灰烬,迟疑地开口:“你……是谁?”

他什么也没说,把地上的兔儿灯捡起来,轻轻放在小草身边。决然地,转身离开。 W1iqRcCR6EHjgUxQURYFDeViLcpeFzCjMhvjCw+1vnn/1+G0hm0R2kckLIX4hOl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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