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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章

魏先生枯骨似的一双手,抖抖索索收拾书本,拿起这本又落了那本。他一个劲儿把头低垂了,腰背佝偻着,一心一意地拾掇。谁也不肯搭理——下定决心要把自己泯然在庸庸众生里,模糊掉面目,只安心当个潦倒卖书人。愧对一身的学问,便不再承认曾经是老师。

长卿蹲下身帮着把包袱皮系好,发现他的脸不住抽搐,原是害了种古怪的病。急一阵缓一阵,脸上的皮肉总是不自觉地痉挛。满脸的褶子簌簌抖动起来,不笑也像在笑。

魏先生似乎很怕被人看见他的脸,胡乱挥动瘦如枯柴的胳膊,道:“全不记得啦!走吧……都走都走!”

他是条快要僵死的蚕,紧缩进自己吐丝结成的茧壳。惟愿往来如织的人潮里,再无人识得他。

三人无言地目送他苍老的背影蹒跚远去,拎着一兜无人问津的旧书,被整个新潮的时代给抛弃,不知将游荡何方。

一个善心肠的读书人,景况沦落至此,好生悲凉。明秀看得心口直发酸:“魏先生他……怎么成了这样。”

思学浑身拧着疼,愤愤地一拳砸在膝上,“还不是这破世道给害的!就连土匪占山劫道,还晓得郎中不杀,读书人不杀!这些狗日的巡捕,连土匪行子都不如!”

长卿拍拍他的肩,安抚道:“路见不平没错,可做事情不能光凭一时血性,有勇也要有谋。他们毕竟人多势众,硬碰难免吃亏。”

思学冷笑着打断他:“秀才遇上兵,还能怎么办?魏老师拿不出钱交地皮税,他们上去就动手!我算是想明白了,对付这种欺软怕硬的狗东西,用拳头讲道理,比‘之乎者也’好使。”

声音里没有喜怒,每个字都像见棱见角的石头,硬邦邦撞在一起,激起冷漠而实在的回响。

明秀急了,“这是什么话!学校这么早就放课了吗,动不动就跟人打架——”

长卿见势色不对,扯她的衣袖道:“我先送你俩回去吧,有话慢慢说。”

谁知思学勉力抖擞着,负气扔下一句:“你们别管我。”

说罢快步地撒开步子跑掉,转眼便消失在街角。明秀站在原地,怔怔地不再动弹。

他去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青天白日的,别处都热热闹闹,唯独这处晨昏颠倒的弄堂静悄悄。青壮男女一大早就出门做工去了,只剩下些老弱病残。躺着不动弹就不容易饿,为节约一顿饭,睡到晌午都不起身。起来的,大多没事可做。老太太搬个小板凳在门口纳鞋底,揉一揉慵倦的老花眼,缝不了几针又瞌睡过去。

沙泾巷是上海最穷的棚户区之一,连小孩也不大见得着。说来辛酸,并不是娃娃们天性不爱玩闹,实在是穷得衣不蔽体,丢不起那个脸。一家子少说四五口,连补丁摞补丁的裤子都没几条,要先让着年纪大的哥哥姐姐穿出门去挣钱,否则肚子就要挨饿。

初夏的四季桂,只在枝头挂了零星几串淡得发白的花朵。那么脆弱,仿佛会被随意的一阵风带走,顷刻便散落如雨。

老太太打个老大的呵欠,揩掉眼角浑浊的污垢,发出“哎呀”一声惊叫。

十几步开外的桂树上,一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不知着了什么魔,正兴冲冲地往上爬,非要够着树顶上新冒出的几枝桂花不可。杜小草今年刚满十五,平日里总是饥一顿饱一顿,面黄肌瘦看起来更显小。即便如此,她把整个身子的重量挂在柔弱的树枝上,还是太勉强了。

那么地高,越是够不着,就越想要。还差一点,就差一点点……就在她好不容易把那枝桂花折在手里,还没来得及嗅一嗅那甜蜜的香气,就听见“咔嚓”脆响从脚下传来。

小姑娘握着桂花直直地下坠,却不偏不倚落进大步赶来的少年怀里。

又是杜家那群有人生没人管的野娃子,老太太松口气,没好气地啐骂:“亏得是个小姑娘家家咧,倒像撒了欢的野猴子,跌破脑壳晦气不啦!”

思学把杜小草给放下地,也想训她两句,又不忍心责备太过。闷了半天,道:“这么不小心,真摔着了怎么办?”

小草吐了吐舌头,也不辩解,只献宝似地把手伸过来。那枝桂花始终被牢牢握着,这一磕碰,散落了好些,还留得五六簇寡淡的花朵。

“思学哥,我给你摘的。插在杯子里加水养着,能开好几天呢!放在课桌上,念书累了就看看。我姐说了,绿叶子养眼。”

一双浓黑的眼睛望住他,毫无心机地,煞有介事把费尽辛苦才得到的花儿递上。为了安她的心,思学只得小心地接过。大小伙子把一枝花擎在手里,横竖都别扭,心里却甜滋滋。

忽想起什么,忙从怀里掏出个纸包,往小草怀里一塞。

一看,原来是烤红薯。还热乎着,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胡同里总有走街串巷的小贩,扯开沉郁惨淡的嗓子大声叫卖:“烤红薯咧!——大个包甜——赛栗子咧!”

烤红薯个儿大,既便宜又饱肚,还能解馋,是沙泾巷里小孩子们最渴望的吃食。一有推车路过,总是流着口水跟在后头,赶也敢不散。可就连么口吃的,小草家都很少能见着。

思学见她闭着眼闻了又闻,末了又把纸包拢好,一口都没碰,忍不住催道:“你先吃呀,别舍不得,我专门给你带的。有四个呢,你和弟弟妹妹一人一个。”

小草摇摇头,偷眼看他:“思学哥你别生气呀,我现在还不饿……真的。”

思学无奈地叹口气,明知她是想多省点粮食,宁肯委屈自己。

杜家孩子多,小草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小福和两个更年幼的妹妹。跟思学一样,爹妈早没了,只靠大姐杜鹃在纱厂做工养活弟妹,可想而知日子有多难捱。五口人吃了上顿没下顿是常事,腌一瓦缸烂菜叶子,连盐都不舍得多放几勺。

这场相识,说来也算不是冤家不聚头。

自从宋长卿巡厂之后,荡管李寡妇不得不卷铺盖走人,这股毒打女工的风气被刹住了好些。

王孝通寻思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工人那么多,若不下狠手管着就不出活儿。求着哄着肯定不行,该怎么办呢。跟新来的荡管一合计,既然殴打不够文明,就另换一种更合乎情理的惩戒方法,其实不过是新瓶装旧酒。

他让犯了错的女工在大太阳底下面向墙壁站着,把近十斤重的皮带盘芯子顶在头上,保持着僵立的姿势一站就是两小时起,不许用手去扶,还不许掉下来。这法子比挨打更折磨人,还不会在皮肉上留疤。更重要是能杀鸡儆猴,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见。

要是谁撑不住晃一下身子,让那皮带盘落了地,得把时间再延长一倍。

上个月明秀被杜鹃告小状,躲不过挨了一下午的罚。晚上回到家,人已经中暑,吐得昏天黑地连饭也吃不下。思学气不过,早就想找机会收拾一下这个老是欺负姐姐的女工,二话没说找上门去讨回公道,却被那一家子的惨状所震惊。

杜鹃值夜班不在家,屋子里外乌漆嘛黑连蜡烛头也不点一根。思学邦邦敲了半天的门,没人应声。那门上也没落锁,一推就开了。他进去一看,当即倒抽一口凉气。

屋里没有桌椅没有床,窗根底下铺一卷破席子,烂成破布的被褥到处露出黑乎乎的棉絮。那床被子底下,缩着三个脑袋大脖子细的小孩儿,正凑在一口洋铅桶旁,伸手捞着什么黏糊糊的汁液往嘴里放。

思学认得桶上的字,忙上前去拦:“这东西不能吃!快,快吐出来!”

大一些的男孩抢不过,哇哇大哭起来。他这一嗓子,把两个年纪更小的妹妹吓着了,一齐扯着喉咙嚎啕。

忽听门口稚声稚气的一声喝:“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他回过头,这个凶巴巴的丫头就是杜小草,杜鹃的妹妹。

小草在门口借着路灯的光糊火柴盒子,突然听见弟妹大哭不止,还以为遭了贼,急忙跑回家。还没等思学说话,她也看见了弟弟小福嘴边的糊糊印子,心疼又着急:“怎么又偷吃浆糊!要说多少遍才肯听,会闹肚子的呀!”

糊火柴盒子是计件工钱,一百只才五分钱,领的材料费用都从工钱里扣。沙泾巷里做不动重活的女人和小孩,只能干些这个贴补家计。一开始,火柴厂发下来的浆糊都是熟浆糊,由大米或面粉熬成,逢年过节贴对联也是用的这种。后来糊火柴盒的穷人总是偷偷拿来填肚子,为了节约成本,就改用生浆糊,也就是俗称“洋浆糊”的一种生胶,吃多了会死人。

思学本来窝着一肚子火,见了这情景,却是半句责备的话也说不出来。

不打不相识,从那以后,便总是隔三差五往小草家跑,省下自己伙食零用给她带点吃的。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混就熟,小草打心眼儿里感激他。因为杜鹃总是和明秀针锋相对,思学始终把这事瞒在肚子里。

寒来暑往,两人又长大了些。

小草把烤红薯的纸袋小心翼翼揣进怀里,又深深闻了一下,眨巴着眼说:“真好。”

见思学不说话,她忙开腔:“我不是说红薯呀,我是说……”

到底没能说出口,忽地闹了个大红脸,只抿着嘴羞怯地笑一下。

小姑娘瘦得身无四两肉,下巴很尖,腮边却含着两枚浅淡梨涡。思学揉揉她的头发,照例嘱咐一句:“别让你姐知道。”

“你也怕我姐呀?也是,她发起火来可凶。平时最疼小福子,也没少骂他。”

少年一梗脖子,“我才不怕她,只是不想给我姐惹麻烦。不是早跟你说过嘛,我就这么一个亲人,就见不得她受委屈。”

小草急急地解释:“其实我大姐人不坏,真的。就是太较真了,她肯定不是故意欺负你姐……”

思学手搭凉棚,踮着脚朝南边望,换个话头道:“你等着,我去给你弄点别的。”

往前走再拐过两道弯,青灰的院墙后头伸出颗歪脖子枣树,长得枝繁叶茂,刚挂满了青果儿。

徒手还够不着呢,他摩拳擦掌蹬蹬攀上院墙头,好容易揪住一根粗壮的枝子,大力摇晃起来。枣子噼里啪啦往下掉,思学对小草喊道:“愣着干嘛,快捡呀!”

小草回过神,忙把外褂脱了平铺在地上,麻利地扒拉落枣,很快便攒了大半兜。蝉鸣声嘶力竭,少年抹一把额头的汗,晃得更起劲。

谁也没看清院子里冷不丁飞出只笤帚,正打在思学后腰眼上。他一下子失去平衡,踉跄着从墙头摔下。 vvX08WeQFckmTKIqzH5rcksPhGCFUeZwJeMD80GyaqH1mQUsc5SDB9prl6/LD3J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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