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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章

几场黄梅雨落尽,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交夏过后,街边的法国梧桐茂盛得遮天蔽日,比撑阳伞还要清凉。

自从那晚过后,长卿时常以照顾猫崽为借口往石库门的房子跑。隔三差五地送花,给思学带几本精心挑拣的书。

明秀下班晚,两人不一定回回都遇上。屋子一共两条钥匙,姐弟俩一人一把,为了长卿往来方便不至于吃闭门羹,又找锁匠师傅重新配一把新的,藏在花盆的托盘底下。

他们最多的交流,变成那些夹在书里的小纸条。与其说是书信,更像是随心所致的日记。有时密密麻麻写上好几页纸,有时只有短短几句话,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分享生活里遇到的趣事和想法。

有天明秀下了中班,累得没力气去买当天的菜,打算回去煮个粥配点八宝酱菜草草打发。可是一进门,看着竹罩笠下整整齐齐的三菜一汤,几乎怀疑自己走错了房子。

把倒扣的盘子揭开,还留着余温。毛豆炒雪里蕻、茭白丝、丝瓜汤,外加一只八宝鸭子,荤素俱全。莫非是思学?看看日历,也不是什么大日子,实在没必要这么丰盛。明秀拉开椅子坐下,每样都尝了尝,样子倒还不错,只是有点过咸。盛饭时,米饭里夹杂的花椒粒子让她忍不住笑出来。米里为防潮拌的花椒全都没挑掉,这糊涂事只有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宋大少爷才干得出来,大概他以为花椒也是大米的一部分。

饭锅里一股花椒味儿,明秀仍然吃得很开心。难为他肯放下架子,像个田螺姑娘一样默默地洗手作羹汤照顾她。

第二天、第三天……接下来半个月,桌上总是适时出现料理熨帖的饭菜。

明秀在纸条上再三告诉他不要再这么麻烦,借口说米太贵,现在家家户户都熬粥的多,顿顿煮干饭,实在吃不起。他不理会,下次就直接扛了两麻袋大米放在厨房。

衣履鲜洁的年轻男子频频出现在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总是会吸引那些在门口嗑瓜子的女人们探究的目光,毫不客气地朝这边望过。他来了是客,明秀若在家,总是好生把人让进屋里坐,烧水泡茶。家里能买得起的,都是便宜的高碎,不过借点茶香,让白开水添些味道。

日子长了,石库门弄堂里风言风语渐起。之前两场官司闹得那么大,这些人里鲜有不知的,更是兴致勃勃拿出看戏热情打听起来。宋长卿是纺织大亨宋文廷的公子,隔三差五要和亲爹一起在报纸上露脸,算是公众人物,难免被人认出。明秀不可能不见人,最难熬的是到公共水龙头下接水排队,七嘴八舌躲都躲不开。

嘴碎的女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那不是宋家的小开?小庙里来了大菩萨哎!”

另一个缺了颗门牙说话漏风的老太附和:“现在的小姑娘,真瞧不出来。别看平时不声不响的,面子大唻!”

她便和长卿商量,以后尽量约在外头,不要老往这边跑。

长卿旁观她的生活,石库门这种房子和番瓜弄差不多,挤挤挨挨,采光很不好。平民百姓的日子,大多一地鸡毛,事事都要亲力亲为。买菜、生火烧炉子、做饭、洗碗洗筷、汰衣裳……汽车开不进来,转个身都会被溅上一裤脚的脏水。肉铺菜档门口,天天都有客人拎着短斤缺两的东西操着苏白叫骂。

既然爱她,自然开始为她未来的生活考虑。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子,加一个半大孩子的弟弟,在乱世里自力更生哪有那么容易,总要有个依靠。他不忍心看心爱的女人受苦,认真提了好几回,要给她另外换个住的地方,明秀却反问道:“我以前也这么住,条件都差不多,你也没说不好。”

“以前我说不着。”长卿眉心紧蹙,“现在不一样,我会照顾你。纱厂的活那么累,我一直想让你辞工别干了。如果你一定要出来做事,我可以托人帮忙打听,换个清闲一点的工作。”

可明秀坚决不肯答应:“我要照顾思学,他还在念书,不能耽搁。这是董叔最后的遗愿。”

长卿苦笑,“这两件事并不冲突,我难道会要求你不管弟弟吗?只是不想看你那么辛苦地熬着。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他伸手抱过,试着和她沟通:“我想照顾好你……就算你住在我安排的地方,我也会尊重你,不会有什么过分的要求,你不用紧张。”

他这样温柔厮磨,她实在拿不出强硬的态度。怀抱的温暖让人眷恋,即使短暂也不想松开。可她还是咬咬牙,坚持到底:“我可以靠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不想被养在一间房子里,仿佛没有依靠就活不下去。很没用,像个废物。”

没等他反驳,她继续说,“你知道吗,我前些天碰见友兰了。她……最近很不好。”

长卿有些茫然,沉吟片刻终于想起来:“百乐门的女招待?后来做了舞女,改名叫杨曼莉的那个?”

明秀点头,“她没干多久,就和一个客人谈起恋爱。两人山盟海誓打得火热,都以为是要奔着结婚去。那男的也一直这么跟她说,她就寻死觅活地不肯跳了,欠着好几个姐妹的钱都没还,搬到中山北街的小洋楼里过了一阵安逸日子。”

长卿“唔”一声,不置可否,“你到底想说什么?”

明秀叹息道:“她过惯了白天睡觉晚上跳舞的日子,什么手艺也不会。大概是嫌闷,又抽上了鸦片……也没再提结婚的事,两人就这么厮混着。谁知道那男人是有老婆的,只一味瞒着她。一闹起来,两人分了手,她大晚上的被赶出去。姚大班的脾气,绝不肯再收留。她鸦片瘾又大,只能去做了‘女相师’。”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心内五味陈杂。

长卿听到此处,当即恍然。之前做探长时,三教九流的行当也接触过不少,对这种“女相师”也有所耳闻。

所谓“相师”,不过是近年冒出的新鲜说法。操持这门营生的,既不会算命,也不懂摆卦,不过是装神弄鬼的暗娼。这些流莺相师大多住在三流小旅馆里,用看相为名,在报纸上登广告,有客人在旅馆投宿,便上门勾搭。

他捋一捋明秀耳边的碎发:“既然不是一路人,以后还是少和她来往吧,免得招惹是非。”

明秀点点头,又道:“我在百乐门上班的时候,见过很多这样的女孩子。她们年纪轻轻就下舞场赚钱养家,只用学怎么讨人喜欢。那样的日子,除了吃穿住得比别人好些,全是一团糟,我不喜欢。”

长卿越听越不是滋味,脸上有些难堪:“这是什么话?难道我把你当舞小姐吗?我只是不放心你住在这种地方,连个照顾起居的娘姨都没有,左邻右舍是什么来路也不清楚。万一再像上次一样失火出了意外,谁来照应?”

明秀背脊有些僵,倔强地仰起脸:“大少爷,你是从小到大没少过人伺候,可我只会样样靠自己。以前也没见你嫌弃成这样,如今左一个‘这种地方’右一个‘这种地方’,这种地方真是辱没委屈了你,以后就不要再来!”

长卿怔忡片刻:“你真的不愿见我?”

话赶话到这地步,明秀也有点后悔。明知他是好意,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刺猬般的自尊心成了如鲠在喉的一根针,两人身份如此悬殊,前路未卜她也有自己的担忧。就这么光手光脚带着弟弟住进他的房子里,算什么呢。可这话说出来更伤人,倒像逼着他把两人的关系尽快公开落实似的。哪有那么容易,当初为了案子跑到宋公馆,低声下气求见宋文廷一面且不得,还受了那么大冷眼。

念及此,明秀只觉连舌根都苦起来。

她为难的样子让他心软了,切切地望过:“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明白你是为我好,可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明秀不忍看他着急,便在他的手上握了一握,很轻然而坚决地说:“起码眼下……还不方便。我不怕人言可畏,只是过不了自己这关。”

她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虽然在纱厂工作,一个月的薪水未必抵得上他一顿饭钱,可是这些靠自己双手挣来的钱,足够支付姐弟俩日常衣食住行的开销,还能供思学读书。这种自食其力的自信,是穿金戴银也堆砌不出的底气。

长卿还想争取,看她神情决绝也无奈,只得惘惘地叹气:“……既然你这么坚持,我也不能勉强。”又摇头苦笑:“歧人说得对,你就是个属麻雀的。”

“你说什么?什么麻雀?”忽反应过来,惊道:“我们俩的事……孙大哥知道了?”

长卿刮一下她的鼻尖,故意道:“麻雀气性大,就算费尽心思把它捉家里来,终究也养不住,会把它活活气死。歧人说,你就是这样的麻雀。”

他把她拢在怀里,低头亲吻她的发。

“我和你在一起,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不好让人知道的?你若觉得不方便,以后我们就找别的地方见面好了,都听你的。”

明秀点点头,觉得这样也省去很多麻烦。年轻的小姑娘独自谋生,身边总免不了无事献殷勤的人。棚户混子小流氓,总是不胜其扰。因为和同孚少东的来往,敢来招惹的人自然少了好些。只是厂里最好还是不要公开,否则多尴尬。

从此他果然恪守承诺,不再轻易出现在石库门人多眼杂的视线里,也不再开着汽车去接明秀下班。若邀她去看电影或上饭店吃饭,也会提前派人送来合适的衣裙。长卿行事细致妥帖,也肯花心思妆点她,备下的旗袍颜色款式都不过分张扬,和明秀极相衬。她一开始还不习惯,渐渐也说服自己接受这种新鲜的照拂。

话虽如此,他们在外面约会的机会其实也不多。明秀每月只有两天假,平时要倒班,时间很不自由。每回见面都不易,像偷来的欢愉。 Bg3tj0HqUcrW72oVAyJ+Kn/pOwq0k4NDnlm9CUqHc0QEhIPvLLctsE/Eg5l8Z4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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