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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章

“所以就选择跟他们同流合污?”长卿双手撑在桌上,仍试图说服父亲:“你不是一向瞧不起这些歪门邪道吗?竭泽而渔,总是过得了这一关,过不了那一关。都民国了,还敢把人关起来造血汗工厂?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简直不敢相信!累死病死打出人命的事,天天都在眼皮底下发生。你知不知道她们有多凄惨,用这些乡下女工的血泡出来的纱和线,穿在身上你就不会良心不安——”

话未说完,宋文廷抬手就是一记耳光:“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两人都愣了。

儿子长这么大,还是头回动手打他。宋文廷心里不是滋味,勉强维持着一点尊严:“胳膊拧不过大腿,难道‘急流勇退’不成?这节骨眼上立不住,你那好兄弟一准儿落井下石,连石头都早准备好了!从小我是怎么教的你?凡事要相机而动未雨绸缪。不能等那块石头真掉下来,否则就再也不用考虑怎么才能从井里爬出去,因为对方绝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长卿没有看父亲,也没有动,连口齿也像结了冰。良久,垂着肩膀无力地说:“现在是什么时候,难道要把全部的精力押在跟他纠缠上吗?爸要强了一辈子,从来是宁为鸡首不当牛后的脾气,咱们有自己做生意的规矩,何必被他牵着鼻子走。”

宋文廷冷冷逼视他的眼睛:“规矩是人定的,当时局已经变化,聪明人都知道,道理也要跟着变通。任何一个做生意的都不会舍易取难,放着便宜雇工不用,把真金白银的成本直接往黄浦里扔!眼下大势所趋,非人力可以相抗衡。过分洁身自好,并不能拉进你和憧憬的距离,相反却会背道而驰。你答应过我,不会再因一念之仁而对真正的敌人掉以轻心。”

父亲说得没错。自从吕道涵用明秀做假证相威胁,强取豪夺了韩宣怀留下的百分之四股份,大方公司一跃而成为纱布贸易理事会里控股最多的一方。而占据理事会长之位的宋文廷,话语权则被大大削弱,空有其名不符其实。但遇重大决策,不能无视大股东的意见,变得掣肘重重。

吕方中之死,并未终结宋、吕两家长久以来的水火不容之势,相反却拉开了真正针锋相对的帷幕。吕道涵的反目,让宋长卿意识到他们亲如手足的时代彻底成为过去。又或许,他们从未做过真正的兄弟,从一开始,一切都是处心积虑谋划和算计。

身边亲近之人若突然拔刀相向,只会比陌生的对头下手更狠,伤得更痛。掉以轻心的代价多么惨重。于是他不得不答应父亲,关键时刻,绝不对吕道涵心慈手软。

长卿揉了揉眉心,哑声说:“我记得我答应过你什么。但是我不想为了和吕家争个高下,就——”

宋文廷挥手打断他,“没有但是。事情就这么定了,除非你能拿出更好的办法,否则没有商量余地。自己回去想想吧。”

他失望地转身往外走,却在门边停下脚步,问:“是谁的主意?”

仿佛要让他落实猜想,宋文廷长长地叹一口气,说:“歧人做事像三个指头捏田螺似的,一向十拿九稳。倒是你,也该有个长性了。要是能把那些不务正业的心思放一半在商行的生意上,我也能少操点心。”

这句答非所问的话,把他心底仅存的幻想彻底消减。

自从韩宣怀的“私生子”一事尘埃落定,宋文廷对孙歧人愈加器重,长卿和他之间却多少生出些隔膜,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过促膝长谈。除了公事,私下里都刻意回避见面。

看看表,离下班还有两个多小时。宋文廷为了让儿子一点点熟悉商行的生意,从底下做起,没有给他安排独立的办公间。外头人来人往尽是嘈杂,他只想一个人在会议室安安静静待会儿。长卿无心无绪地推开门,却见满屋人齐刷刷望过来,孙歧人正坐在上首说着什么。

他模糊地笑笑,“我来得不是时候。”便抽身而退,还不忘顺手把门给带上。

还能再往何处去呢?离开了巡捕房,他的所知所学变得全无用武之地。尤其在商行,他的言行和想法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尤其和如鱼得水的孙歧人比起来,无论谁看了都忍不住觉得,把公司的前程放在他身上太不切实际,这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少东家。

没走出多远,孙歧人从后面快步追上来,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见他神色郁郁,温和地说:“你要去哪儿?宋老先生最近在考虑纱厂窥见,我们正挑选新的建厂地址,一起进来商量吧。”

长卿笑笑,说:“这么快就要建新厂了啊……你拿主意就行,我在不在场,本来也不重要。”

“话不是这么说”,歧人叹口气,仍客气地同他商量:“眼下是大破大立的良机,公司的每个决定,都影响到未来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发展,正该集思广益慎之又慎。与其像那些不得志的年轻人一样郁郁寡欢蹉跎光阴,何不振作起来出一份力?”

“我和那些郁郁寡欢的失意年轻人,又有什么区别?”他不着痕迹地偏转身子,把距离拉开,奇怪地问:“你们这许多人,难道还选不出一个合适的地址吗?”

孙歧人叹口气,耐下性子继续规劝:“一时的颓废或许可以放松心情,可逃避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别辜负了宋伯伯的良苦用心。自顾商场如战场,这要紧关头,谁都不敢放松。”

长卿点点头,也客气地回应:“生意越做越大,厂子越建越多,你也要想法子从带工老板手里聘到更多的包身工。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就再没有停下的那天。你是无论如何放松不了了,为什么不能稍微放过我呢?毕竟,你我眼里认为更重要的,不是同一种东西。”

孙歧人皱起眉头,还要再说,长卿却匆忙结束了这场并不愉快的交谈:“去忙吧,不用担心我。”又指指会议室:“他们还等着你呢。”

“……你要去哪儿?马上就要下班了,不如晚上一起吃个饭。”孙歧人不放心地追问一句。

“改天吧。我是个满脑子不切实际的人,没本事运筹帷幄,只能去看看那些你们这些做大事的人,完全不放在眼里的蝼蚁微尘。”

当那扇门再次合拢,长卿松了口气,完全懒得去想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在乎职员们又在孙歧人的领导下作出了什么样的新决策。

直到走廊里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孙歧人接过秘书递上来的一杯热茶,喝了一口便皱眉苦笑。用自言自语般低低的声音感慨道:“长卿还是小孩子脾气。这种不负责任的任性,有时候真让我忍不住羡慕……”

唐管事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复又正襟危坐。他是宋文廷身边资历最老的亲信元老,自矜身份,轻易不会开口发表意见。

屋里热烈的讨论声重又响起,那些人从没把希望寄托在少东家身上,此刻也就谈不上失望。

长街夜色阑珊,长卿大大地呼吸一口暮春黄昏清冽的空气。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记忆里慢慢浮出,“又有谁一辈子没说过几句言不由衷的话呢?”

他慢悠悠踢着路边的石子儿,去找一个能懂得他心事的人。

圣心医院里的消毒水气味还是那么刺鼻。遥想半年多前在医院的水房初遇,尴尬且完全谈不上愉快。为了查案,他扮作个护士模样,闹了好大一场误会。她明明很害怕又强装凶蛮的样子,如今回想起来,愈发觉得有趣。

真是一言难尽的相识。

再后来……几经生死,各自沉浮,这些都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同孚的少东家既发了话,自然没人再敢怠慢。哪怕只为做做样子,也把“长豇豆”送入医院好生诊治。

“长豇豆”住在一间四人病房最靠里的病床,手背上扎着针。她太虚弱,傍晚时分曾短暂地醒来片刻,撑不了多久又昏睡过去。长卿推门而入时,明秀正仔细观察吊瓶的输液速度。

其他病人都睡下了,房里很安静。长卿轻轻咳嗽一声,走到病床前看了看“长豇豆”并不安稳的睡容,问:“她怎么样了?”

“长豇豆”气色依旧很差,惨白发黄的面皮,几乎要和陈旧的枕套床单融为一体。

再看见他,明秀表情十分疏离,视线躲开,从来不认识似的。

她像是个聋子,安稳地把粥汤从保温饭盒里拿出来,给“长豇豆”掖好被角,默默地转身离开。长卿急忙跟上,追着她的身影一同出来。

她浑然不觉身后有他这么个人似的,步子越来越快。不曾见面时,不知在心头牵挂过多少日夜。好不容易见着了,翻来覆去的惦念却生出一点莫名的怨。

贸然出庭作证,确实给明秀的生活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领事法庭终审刚结束的那段日子,一波三折的案情被传得沸沸扬扬。纱厂门口总是堵着很多小报记者,车间里各种揣测更是甚嚣尘上。

有人好奇为什么救了少东家一命的大恩人,竟然还要回到又苦又累的车间里做活。有人揣测明秀和宋长卿的私人关系,旁敲侧击地打听宋家给了她多少钱作为酬谢。大管工工王孝通摸不准这小女工的来头,从此变得客气许多。这却给明秀招来更多非议,女工们有暗自嫉妒的,也有瞧不起的,却又不敢当面得罪,基本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渐渐把她孤立。整个纺纱车间,除了阿花,几乎找不出一个还愿意跟明秀说话的人。

番瓜弄的房子付之一炬,工厂宿舍单独一间房的租金她压根儿就付不起,只能带着思学搬到一间偏远的石库门阁楼里栖身。

她边走边在心里细数诸般的委屈和不易,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不去回头搭理他。可这些似乎都不是纠结的真正理由……除了夏秋桐。

那个毫不顾惜名声,两次为他挺身而出的上海名媛。明秀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些被传扬得满天飞的香屑艳闻,也没法忘记他们在法庭上眉目传情的默契。连宋长卿自己都亲口承认,是清晨在夏秋桐的闺房被捕。他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保持着三步之遥的距离,既不过分追赶,也没再说话。

她突然停住了脚步。猛抬头,碧落月色清明。

他也走上来,两人并肩在梧桐树影里站着,仰头和她一起描摹云絮被月亮拓出的暗花。浓云也遮不住皎皎的明月,从枝繁叶茂的缝隙里洒下几片柔和的光辉。

终是明秀先开了口:“在树荫底下,是看不清月亮的。”

他温柔地答:“越是看不清的东西,反而有别样吸引人的美。如果能用心体会,眼前看到的也不一定就是真实。”

就像她每一次无法把捉的出现和消失。这个叫明秀的女孩子,是个汹涌又静止谜,总惹他牵肠挂肚。这一回,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让她从身边跑掉。 gUPLR3ULB3KSq8TNDa0o+s2Q85fRl9cWvCKomQbFC3JuhrNEbEvLhh8Obv5iLXE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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