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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章

阿花一边整理烂纱一边嘟囔:“那小姑娘才不过十五、六岁,看着比我十二岁的妹妹还小!那胳膊腿,瘦得怕人呀,骷髅一样。我看一眼都要做噩梦的,他们怎么打得下手去?简直不把人当人!”

另一个女工嗓门大:“听说附近乡下好多地方都遭了蝗灾,她们不出来做工也是饿死,有什么法子?饭都吃不饱,还要每天做那么多活,造孽哦!我看杜鹃那丫头就够能熬了,这些包身工个个比她还干得多!哎你们说,厂子不会真打算把普工都辞了吧?我家里可是七口人张嘴等着吃饭呢……啧啧,这苦日子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熬到头咯……”

阿花叹口气:“谁知道呢,有便宜好使唤的现摆着,放谁会着不用?我看杜鹃也风光不了多少日子了,且走着瞧吧!”

恰赶上杜鹃推着一车斗原棉从旁路过,听见这话立马气不打一处来:“就知道背后嚼舌根子,触谁的霉头呢?要开除也是先开你们这些手脚慢的,我还偏不信了!走着瞧,不定谁看谁笑话!”

大嗓门女工不敢和管工跟前的红人计较对骂,只能忍气吞声嘀咕:“你们说,那些包身工可有多讨人嫌!要不是她们贱得慌,处处比这着咱们不如,怎么至于把日子搞得一天比一天难过!要我说,瞅个空子,咱也教训一下那几个贱胚子!不为别的,出口恶气也比这么窝囊着强!”

有大管工在明里暗里挑唆比较着,日子一长,普工跟包身工之间的冲突自然愈演愈烈。包身女工在车间毫无地位,人人得而欺之。就连刚进厂还没过试工期的新普工瞧不顺眼了,都能去踩上一脚。平时在一块儿干活,顺手给她们使点小绊子更是司空见惯。

她们能得到的太少太少,而且连这一点微薄的薪酬都随时有可能失去,勉强活下去都成了奢求。一无所有的人,连互相取暖都做不到。互相倾轧践踏的惨状,没见过的人绝对无法想象。

明秀听了埋头不语,等杜鹃走远,才对两人道:“杜鹃手脚算麻利的,若连她都被开走,难道我们就有好日子过吗?都是做工挣一份血汗钱的苦命人,包身工比咱们更苦些,何必再去寻她们晦气?但凡有别的活路,她们也不愿过这样的日子。”

正说着,车间那头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原是荡管朝那瘦得柴禾棒似的姑娘身上连踢了几脚,却被她身上凸出的骨头硌疼了脚。恼羞成怒起来,抓起一把断齿的木梳狠狠朝姑娘头上撕捋,边扯边骂:“偷懒还敢顶嘴,正好给你顺顺毛!臭猪猡!”

包身工住的地方没有洗澡的条件,女孩子身上都又臭又脏,头发全板结成块,和棉絮粘在一起根本梳不开。

这正是荡管想要的效果,大片的头发被硬生生从那姑娘脑袋上薅下来,连头皮都要扯脱。没几下子,木梳很快血迹斑斑。小姑娘不敢反抗,也没力气从手脚粗壮的荡管手上挣脱,只顾抱头哑着嗓子哭求。

血淋淋的场景每天都有,鞋底子抽的耳光能把牙扇掉。女工们大多麻木了,只要不倒霉到自己身上,最多私底下同情几句,偏过头去不忍看。

哀戚的哭叫渐弱,荡管打骂得更起劲。明秀的心思不在纺纱上,总忍不住去关注那边的动静。不知不觉紧咬下唇,等觉出痛的时候,低低叹了口气。

一声断喝让她的心猛然提到嗓子眼:“住手!”

是个男人的声音。即使在机器轰鸣嘈杂的车间,她还是马上分辨出来。莫非是幻觉?他怎会出现在此时此地。一回头,果然见宋长卿抓住荡管的手腕,当场掀了个四脚朝天。

“打人是犯法你知不知道?她犯了什么错要把人折磨成这样!”一旁的唐管事见少爷动了气,皱着眉喊道:“这车间管事的是谁,出来!”

大管工王孝通正上茅房,早有机灵的跑去通风报信:“你还不赶紧的!少东家来巡厂啦,好死不死撞上那丧瘟的李寡妇又拿‘长豇豆’撒气咧!谁不知道这大少爷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专爱管这些狗拿耗子的破事!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嚷嚷着叫你过去问话呢!”

王孝通闻言一惊,嘴里叼着的草纸直接掉进了茅坑。待他提溜着裤子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车间,远隔老远便瞅见荡管李寡妇在低声下气赔小心地解释:“这小姑娘作死咧,坏得很!懒惰!您瞧瞧,一点点拆碎的烂纱都推不动,哪有这种道理?”

为在少东家面前讨个好,她为“大局”着想得格外卖力,又说:“厂里出钱雇她们来干活,可不是请一群姑奶奶来享福的!”

长卿沉着脸看了一眼推车,眼神冷得像块冰。李寡妇嘴里的一点点烂纱,堆起来足有半人多高,在车斗里填得严严实实。为了节约空间一趟多拉点,还往下压了又压。

被木梳扯掉了几乎三分之一头发的女工浑身瘦得怕人,没人在乎她叫什么名字。不知是谁牵头给她起了个绰号“长豇豆”,从此便都这么叫。“长豇豆”的喉咙早已哭哑了,再也爬不起来,躺在地上用手做手势比划着,表示她患了重伤风,实在没有力气,并不是成心偷懒。可因为生病而请假休息这种事,在包身工里是决不允许开先河的。

“装病!”王孝通一个箭步冲上前,不分青红皂白指着“长豇豆”便骂:“少东家您这份好心,可千万别被她给骗啦!您是不知道,这懒骨头整天就知道偷懒耍滑,我一下就能给她治好喽!”

说着顺手端起大半盆用来擦机器油污的脏水,就要往“长豇豆”头上泼去。还没等宋长卿动手阻拦,唐管事早就眼明手快地伸手扣住盆边:“混账东西!没看见少东家在这,几时轮到你胡闹撒泼!”

说着就势打翻木盆,冰冷的臭水淋了王孝通一身。虽是四月末的天气,连着下过好几场雨,车间里还是阴冷潮湿。冷不丁被冷水浇透衣裳,激得他一蹦三尺高:“哎呀妈呀!可冻死我啦!”

李寡妇见势不对,趁乱混进人堆里打算偷偷溜走,却被长卿一把揪住后领口:“还有你,谁给你的权力作践工人!”。

李寡妇脸色越来越难看,用求救的眼神望着王孝通。昔日威风八面的大管工眼下自身难保,哪还有余心余力关照一个区区荡管。无事时收点礼金红包,维持面子和气,你好我好大家好。真捅出了乱子,巴不得把所有罪过全扔在对方头上,先把自己摘干净是正经。

王孝通眼珠乱转,立马变过一副面孔对李寡妇吼道:“谁让你打人唻!手底下没轻没重,打坏了谁赔?”又在长卿跟前弓腰赔笑:“巡管包身女工的,都是那些带工老板手底下的亲戚,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有,我一个人实在看不过来……”

长卿听了默然,挨个在他们脸上扫视了一遍,问:“厂里什么时候开始雇包身工做活了,外头招不到人吗?”

王孝通被问得一愣,结巴道;“这个……用什么人不用什么人,都是上头定的呀,我只管照看车间,哪管得了那么多……”

唐管事悄悄拉扯长卿的袖口,表情讳莫如深。

明秀再也看不下去,脱下绒线衫披在“长豇豆”嶙峋的肩膀上,把人扶起来往边上挪。“长豇豆”软软地垂着脖子,灰白的额头上全是粘腻细汗,触手滚烫。明秀吃了一惊:“哎呀,她烧得这么厉害!”

长卿蹲下身看了看,说:“先把人送去医院,治疗费从公帐上出。”稍顿,又对明秀道:“你也跟着一起去吧,都是女孩子,照顾起来方便些。”

明秀还没来得及答应,王孝通立即乖觉地准了她一天的假。

非要她同去不可?不是没有一点私心的。见惯世情的唐管事,察觉少东家眼底泛起微妙的波澜。是因为这个一而再再而三出现的女孩子吗。他一眼便认出明秀,孤身闯入领事法庭作证的少女。

同样的问题,长卿在办公室再一次质问父亲。

宋文廷没说话,把一摞文件扔在他面前:“自己看。”

长卿捡起来从头到尾翻一遍,当即明白过来,为何唐管事在他从医院回商行的路上一直旁敲侧击地提点:“做生意不是开善堂,总是利字当头。这事情里面各种牵丝扳藤的瓜葛,一个处理不好……长卿呐,这同孚的担子以后还不都是你来挑,千万别意气用事,还是要多考虑清楚。”

宋文廷拿出来的,是一份财务报表。

这种从日本人工厂里盛行的雇佣模式,被大方公司率先采用,并在吕道涵的主张下大力推行。短短时日,暴利翻倍地增长,比滚雪球的速度还快。甚至在一个月内,一个只有两百张织布机,不到一万锭子的小型纱厂,可以因为包身工取代普工而扩大到六百张布机、两万多锭子和八百工人的规模。

这种扩张速度是惊人的,在租界里特殊法令的保护下,用不了多久,大胆采用这种雇佣奴工的工厂就能飞快蚕食市场,甚至排挤、吞并掉其他的同行。至于那些在车床锭子上呻吟呐喊的冤魂,没人在乎。长卿感到震惊并痛心,第一次切肤地体会到,国家竟如此漠视自己的子民,不惜把他们当成推动经济牟利的筹码和工具。

工厂对这些廉价奴工不必负任何责任,只需要按低廉的工时薪酬把她们从带工老板手里租赁过来使用。

带工老板手里的包身女工,少则三五十,多则上百。这些活生生的血肉“财产”,是他们敲骨吸髓的源泉。靠女工低廉的薪水,不出一年,不仅可以买田买地造房子,还能用来放印子钱利滚利,或经营茶楼、理发铺一类买卖。

真是狠辣而高明。食肉寝皮,手上却不沾着一点脏。恶人都由李寡妇之流的荡管和限制女工人身自由的“请愿警”来充当。包身工们就像被装进密封的罐头里,每天早晨五点被车子统一拉到工厂,晚上七点接回工房宿舍。大铁门一上锁,彻底和自由的空气隔绝。长期的折磨下,病死伤亡十分常见,能按契约做满三年的其实寥寥无几。

重重压力下,宋文廷不能坐以待毙。不过就以纱厂目前招到的包身工数量来看,也解不了燃眉之急,对方已招招占了先机。 2gJ5sxKo9XqtViq3xTfz6QFrCMl5tpfdfvyVsquHk6G7BzxVSC3JAYi5GQYQsJY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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