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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章

蕴仪腿上的石膏拆除后,只试着离开过轮椅一次。

当她扔掉拐杖,却发现自己的两条腿果然像医生说的那样,走起路来有轻微的跛脚,就再也不肯沾地。没办法接受残缺的现实,只能选择长久地坐卧在床,才能假装像个正常人那样。

然而就连这点鸵鸟的自尊,他也要彻底剥夺。

吕道涵带来的,是一双经过特别制作的女式皮鞋。外观粗看和普通鞋子无异,奥妙全藏在鞋底。左脚的前掌和方跟,比右脚要高出将近一寸。这样一双高低不齐的鞋,和蕴仪受伤后长短参差的双腿正好契合。

他脸上带着玩味的笑,故意说:“老鞋匠果然手艺精妙,长短做得分毫不差。你这一穿上,跟好腿好脚也没什么区别。放心,以后我会让人把你身边所有鞋子都换成更合穿的。”

蕴仪用尽全部力气又踢又蹬,仿佛鞋里长满了尖牙利齿。她无比抗拒这种高齐不齐的方跟皮鞋,更不能忍受它们出现在自己的脚上,跟皮肤紧紧相贴。在她眼里,比被怪物咬住双足还要可怕。

终究拗不过他蛮横的坚持。

她穿着那双可怕的新鞋被拖下床,哭得嗓子沙哑。他听而不闻,强硬地牵住她一只手,另一只胳膊从腰间环绕扣紧,命令道:“陪我跳支舞。”

瓦尔兹舞曲的旋律被凌乱的步子踩得支离破碎,蕴仪惊惶地跌跌撞撞,在他手里扯过来又拽过去,脸色惨白如槁灰。

是多年前哪一场早已被遗忘的生日舞会?年少的素秋,难得穿了颜色鲜浓的衣裳,玫瑰裙摆招展如火焰,美得不染凡尘。先天心疾令她不能剧烈运动,至多只能勉强跳半支慢舞。少年们都以能够为她伴舞为殊荣,可他连上前邀请的机会没有。只能站在暗淡无光的角落,像个无人问津的陪衬,看她红着脸走到宋长卿面前优雅地伸出垂青的手。

回忆在他眼中绽放的光彩,短短一瞬便收敛殆尽。只有这种残忍,才能让他内心深处一个久久难以平静的地方,获得短暂的快慰。

布满裂纹的镜子,照出一双扭曲蹁跹的人影。

蕴仪像无悲无喜的木偶,和他陷入同样的回忆场景。那场舞会上,用目光追随心爱之人的,并不只有吕道涵。阴影的背后,拖着另一片阴影。她踉跄地跳着,跳着,眼泪流了满脸。终于明白,最可怕的不是遥望目标却难以企及,而是失去自己。不知道还能和谁一起前行,也不知道心里究竟希望谁开心快乐——这份坚定和热忱早被他亲手夺去。千疮百孔的废墟,是被彻底摧毁的初心。

冰窖般的红砖小楼,就是活葬她的墓。任外头艳阳高照,一丝温暖的活气也透不进来。

蕴仪坐在床上长久不曾活动,肌肉根本无力支撑,开始东倒西歪。脚下失滑便撞翻一张小花几,尖角硬硬地戳在腰间,痛得她说不出话。

几张报纸飘然落地,吸引了吕道涵的注意。

他懒得去关注自己的舞伴是否磕碰受伤,撇下她捡起报纸,越看越拧紧眉头。蕴仪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疼痛,忙扑过去抢过来:“都是好几天前的旧报纸……没、没什么好看的……”

报纸日期确实不是新的,奇怪的是每一张上面都有用黑色钢笔做的记号,横线画得密密麻麻。吕道涵错牙冷笑:“我真是小看你了,现如今出息得了不得,演的一手好戏!当着我的面,连下床走两步都不肯。背过脸去翅膀早就硬了,要找工作?想飞出去自食其力?”他冷不丁把报纸甩手扔到她脸上:“你做梦!趁早想都别想!”

报纸上的招工信息,每一条都被蕴仪仔细看过,把其中合适的挑出来划横杠标记。都是些什么家庭教师、公司打字员之类的工作。如今的世道,大把肯卖力气的男人都吃不上饱饭,女人想在社会上找工作就更不容易。

蕴仪这样的女孩子,从小到大虽没使奴唤婢,也不需看人脸色度日,自然不可能去做什么女招待、帮佣之类。她又没学过打字,能尝试的范围很小,最大的可能就是去给小富之家的孩子当家庭教师。只需要会英文,能弹几支钢琴曲子,教小女孩唱唱歌写一写功课,说白了就是高级些的保姆。

她跌坐在地蜷成一团,垂着头不敢争辩,听吕道涵居高临下地指着她脑门不断嘲讽:“学人家自食其力,凭你?也不掂一掂自己到底多少斤两,就知道哭!我看你是被照顾得太好了,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真该送你去纱厂做几天女工试试,就这笨手笨脚的德性,连两粥一饭都混不上!”

这个意外的发现彻底触怒了吕道涵,他厌恶脱离掌控的感觉。就连她都企图从自己身边逃开……这个弱小的,无力反抗的女人,也在偷偷谋划一场背叛。世上没有什么情意可以天长地久,他总是得不到任何一个女人的天长地久。

心底涌起无限屈辱,他一把抓起蕴仪,像拎小鸡一样把她丢回床上。

吕先生这天留在红砖楼的时间,比往常多出好几个小时。至于做了什么,就连阿芬也不敢窥探。变本加厉的“惩罚”,不断花样翻新。蕴仪绝望地想,就算是被描述为人间地狱的契工车间,大概也不会比她眼前的处境更凄惨。

崇明纱厂的车间依旧粉尘四溢,却是许多纺纱工人梦寐以求的好去处。活计虽繁重,还是按计件领薪的规矩算酬劳,多干多得。可自从车间里来了几个包身女工,气氛就开始变得怪异。

大车间里分三组,每组三十来号人,其中总有五六个女工和其他人不同。

她们面色枯黄,头发像稻草一样毛躁失去光泽。眼神畏缩,从不敢和人开口说话。浑身上下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是汗酸、便溺和发馊的泔水混合的腐臭。这些廉价的劳工,从没有过片刻人身自由,一举一动都在“请愿警”的看管下,也不可能和外头的人有任何接触。每天从杨树浦福临路的鸽子笼被扎堆“运送”到各个工厂,就开始一天的劳作。

所谓包食宿,指的是早晚各一碗清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兑了自来水,柴禾棒搅一搅就从洋铅桶倒出来,里面难得捞出几粒白米剩饭。中午由打杂的(这类人一般是带工的亲戚,和工厂的管工不同)送来一顿干的碎米锅巴,喂猪用到豆腐渣加几片菜市场捡的盐渍烂菜叶就是难得的佳肴。住么,就更没什么讲究。容身之所是七尺见方的房屋,一楼一底,成排地挤挨在一起。平均每间要塞下三十多号人,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毫无羞耻避讳。房舍之间用一条细窄的水门汀小巷隔开,连打个喷嚏放个屁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

这些包身女工无一例外都是乡下口音,一开始只能做些扫地、扛原棉的杂活,和普通纺纱工之间泾渭分明,从无交集。阿花好几次耐不住好奇,主动去找其中看着年纪小的包身女工聊天,对方却像见了瘟疫一样避之唯恐不及。

这些为数不多的包身女工,平日只知埋头苦干,连大喘气都怕引来荡管的不满,更何况在工作时间里跟其他女工聊天呢。一旦被发现,会有多么可怕的后果,简直不敢想。她们默默地劳作,基本工时比任何普通纱工都要长,却像不会说话的机器一样毫无存在感。日子长了,其他工人也都渐渐习惯。唯一能引起一点关注的,就是她们遭受惩罚时的惨状。

工厂的管工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手握着乡下少女们生杀予夺的大权。真发起火来,比野兽还可怕。

包身女工的收入都归带工老板所有,她们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个汗毛孔都要榨出钱来不可。否则那猪圈般的宿舍和浆糊也一样“免费”提供的粥汤,岂不都成了亏本买卖。日夜无休的倒班劳作,出了任何一丁点小岔子,譬如纱线断掉没来得及接上,或者皮辊子被摆反了方向,甚至仅仅是车板上放了几个没收拾整齐的空纱轴,都成了荡管们理所当然发脾气逞威风的由头。

这些最常见不过的小纰漏,放在普通女工身上,至多被不咸不淡地训一两句,很可能睁只眼闭只眼地就糊弄过去。因为一旦罚得狠了,有些脾气年轻的女工很可能马上辞职不干,跳槽到另一家工厂。反正有的是力气,工种又样样熟练,给谁干不是干?万一打伤了人,很可能惹上官司要付一大笔赔偿金。

可这些签了包身契的女工不同,一旦被认定“活儿做的不好”,等着她们的无非是毒打体罚、扣工钱,最严重的是停工。

罚工钱和停工,都会减少收入,简直比割老板的肉还难受。于是每年三节或逢上年头年尾,带工老板们都不约而同地向工头上贡节礼,请他们多多“关照”。

这种关照落在包身女工身上,就是实打实的皮带和鞭子。带工老板早就有言在先,只要不是让她们停生意,这些乡下小姑娘打死也不要紧。他们是“宁出棺材钱,也不能白放着她们躲懒耍滑”。

挨上一顿打,少说也要个把小时。时间被耽误,就赶不完一天定额的活,紧接而来的惩罚就是饿饭和关小黑屋。这一系列折磨,很快成了各大纱厂“管理”和震慑包身女工不成文的规矩。

有这些任打任骂人人皆可践踏的包身女工做例子,纱厂的管工乐得杀鸡儆猴。每每有包身工犯了错,被“荡管”拖到车间角落毒打,大管工都会趁机训斥那些勤勤恳恳工作的普通女工:“看人家是怎么服管教,再瞧瞧你们自己!一个个死懒,就缺顿鞭子给治一治浑身的坏毛病才好!活儿么干不过人家,吃得是比男工还要多,猪猡!”

言下之意,这些普通女工不但不用挨打,工钱还拿得比包身工们多,已经是掉进福窝里的好运气。更有一层意思在里面,厂子对包身工的廉价和听话相当满意,或许很快就要全部用这种更经济合算的劳力来取代她们。

如此一来,大部分普工们人人自危,唯有更落力地埋头苦干,生怕丢了工作。 cq6ckLNUMhldPQC8fg5wdxwss06sr+dphljI0YeYi3Es9JhdJqUYo6vi2jb5Hcb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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