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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道涵的神情空荡，声音也没有情绪：“看来并不只有我一个人记得她喜欢什么。”
长卿没有回头。原本没必要再相见了，连这一面偶遇都是多余。“你想要的，如今一样不落地都拿到了，一定很满足吧。可惜已经没人跟你分享这种‘喜悦’，才会到素秋墓前来寻找慰藉。你觉得如果她还活着，会怎么想？”说出口他才觉得可笑：曾经的吕道涵或许还会在乎，今时今日，他已经不必顾忌任何人的看法。
“我来，不是为了谈论今日的成败。”
“那是为了什么，耀武扬威？你想要韩宣怀遗产里的股份，这我可以理解。可我在巡捕房查案，对你又有什么阻碍？莫非当局高度重视的那几桩凶杀案，都跟你有关？”
“近日风动异常，总是一动不如一静的好。”吕道涵抄着兜，悠悠说道：“你一向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突然逞强好胜起来，就不招人喜欢了。我是个遵纪守法生意人，能跟这些事扯上什么干系？不过是为你着想。”
长卿冷然失笑，“我该把这句话，当成警告还威胁？若我执意插手要管呢。”
“愿做什么样的决定，是你自己的选择。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一向公平。”吕道涵没有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用细若蚊吟的声音在咫尺之处自顾说着，不在乎他是否能听见：“长久以来，那些自以为能左右我意志的人，不是小看了我，就是没有能力理解我。我曾经以为你可以……或许你确实可以，但并不认同。这比盲目的反对更让人难过。”
长卿猛然转过身，面孔几乎贴上他的脸。
“吕道涵，不要再自欺欺人。其实，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比我以为的还要早，你已经厌倦了和我称兄道弟，厌倦了装作很大度地凡事先和我商量，厌倦了总是要拿出大哥的姿态包容我那些不合心意的想法，也厌倦了我的做事方式总是和你的意见背道而驰……是不是？”
吕道涵没说话，或许是种默认。湿寒的风吹过，他们的肩膀都冷得一颤。
“你这样想，也好。至少我们今天的这一面，只剩真实，没有虚伪。”
于是长卿听从内心真实的想法，抬起一拳狠狠砸在他脸上。
吕道涵爬起来，飞快地揩掉嘴角血迹，挥臂还击。两人缠斗在一起，重新滚进泥水里。雨下得越来越大，素秋隔世的笑容一如既往，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祭品踢翻得满地都是，脆弱的白玫瑰也被碾碎。长卿终于把他牢牢控住，握掌成拳正要落下，生生在半空止住——他看到吕道涵右边眉骨上那一道泛白的印子。
回忆翻江倒海。眉主兄弟，将来兄弟断情断义！啊那牢里的一句戏言。
流光容易把人抛，疤痕却冥顽不朽。
沮丧让他年轻的眼中充满失望和轻蔑，良久，那一记拳头重重落在吕道涵脸旁不足三寸的泥地上，砸出个浅坑。
“素秋胆子小，我不想在这墓前伤人，免她在天之灵不安。但还想问你最后一句，是不是因为她的死，你才……变成今天这样？”
他们注视着彼此的眼睛，即使距离如此相近，却在中间横亘了太多不信任，最后只能用一个转身和叹息给这没有答案的质问画上句号。
吕道涵始终没有再给出任何回答，就像他当初认为不欠吕方中任何解释一样。他站起身，没再看长卿一眼，扭头朝西走去。
“那边没有路。”长卿冷冷地提醒他。
那方向原本是墓园通往山脚的侧门，向来很少有人出入。新的守墓工嫌照看麻烦，索性拿一挂铁链子把门给锁死。
吕道涵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转过身。
“既然无路可走，为什么不回头呢？”
他听出话里的含义，说，“满是烂泥的路，哪一条都不好走。”话罢，坚定地朝逐渐自己的那条路走去，渐行渐远。
长卿坐在素秋墓前，掏出帕子，把互殴时飞溅在碑石上的泥水擦拭干净。专注又仔细，仿佛从没有吕道涵那么一号人物在跟前来了又去。
清晨，天边泛起一线朦胧的鱼肚白。霞光渐染，预示着没完没了的雨水终于结束。
吕道涵按了半天电铃也无人来应，里面却不时传来阵阵摔打声。他把脸贴在门上侧耳细听一回，好奇是谁挑这么个日子跟蕴仪恶声纠缠。兀自纳闷不已，正要掏出钥匙，却见阿芬满头大汗地开了门，一见是他，忙叫道：“哦哟吕先生，您可算来啦！快劝劝白小姐吧，她也不知是怎么了，一打开您送来的那一大盒子衣裳，就疯了似的闹起来……”
吕道涵踩着陈旧的木楼梯朝二楼走去，阿芬还跟在身后不住念叨，“也不晓得脑子里哪根筋搭错线咧，那么上好的绸缎衣裳，我们连摸上一摸也难得呀！往身上穿，那可是想都不敢想！白小姐再不高兴，也不能这么糟践东西你说是吧？非拿着剪子要给绞成碎片！我是拦也拦不住，心疼得咧……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作孽哟！”
吕道涵被她嚷得头疼，沉下脸冷淡地吩咐：“下去吧。回自己屋里呆着，没叫你不用过来。”
抽泣声从半掩的门后传出，他眼中闪烁着恶意的快乐。这拘禁中病恹恹的女人，还能如何兴风作浪呢。
白蕴仪被埋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破布碎料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大铁剪子。她被巨大的悲伤吞没，丝毫也察觉有人进了房间，直到吕道涵坐在床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所有光。
下意识地举起剪刀，却被吕道涵眼明手快抢先夺下，随手往后扔去。“哐啷”一声，穿衣镜被正正砸中，蛛网般冰裂的纹路朝四面八方延伸。
“怎么，送你的礼物，不喜欢了？这每一身，都是我精心挑选，再找最贵的裁缝按你的尺寸手工缝制。你不是很喜欢穿她穿过的衣服，扮成她的样子来对我说教吗”
这些精心准备的“礼物”，全变成了一堆堆褴褛破布。当它们刚被从锦盒里拿出来，抖落开，确实是一件件精工细作的云裳。有洋装也有旗袍，还有时下流行的女式骑马装、紫貂重裘和羊皮小短靴。春夏秋冬四穿戴应有尽有。每一片布料的花色，都是蕴仪挥之不去的噩梦——衣裳是新做的，可每无一例外都是素秋在世时曾经穿过的，一模一样的款式。
“这就是你的目的……用对的我的折磨来惩罚自己的错误？你不肯承认自己做错了，又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结局。她哈哈大笑：“于是百般地不甘心，不断撕下新的血肉来掩饰旧疮痍……”
白蕴仪的存在，总是反复提醒他所有光鲜下的不堪。有些事，越是刻意去忘记，越是会成为记忆里鲜明的烙印。吕道涵一度为此感到非常烦恼：一个好不容易泅渡上岸的人，第一件事就是脱下湿淋淋的旧衣服，毕竟谁也不想一直浸泡在冰冷的河水里。
如今他终于从中发现了新的乐趣，不再主动逃避讳莫如深，而是全身心地沉溺进这个残忍的游戏。
吕道涵眯着眼听完这番控诉，不置可否地说：“所谓对错的保准，不过因人而异。用今日的一切去评断往昔是非，不过是自寻烦恼而已。”边说边用手指挑起她一束头发在鼻端轻嗅，享受那冰凉悲伤的气息，眼神充满伤感，“送你的香水你怎么没用？下次再忘记，我可要生气了。”
香水？是了。除了衣裳鞋帽，连床单被褥，窗帘的颜色，茶杯的样式……统统都是素秋活着时喜欢的。愚园路上的这所房子，就像一座活死人墓，把还活着白蕴仪变成了死去的素秋的替身。她绝望不能自已，胡乱抓起床头一只玻璃香水瓶便朝他脑袋上砸去。
“把这些讨厌的东西都拿走，拿得远远的！我不是她的殉葬品！”
弱无缚鸡之力的胳膊被他轻而易举地攥在掌中，喀喇一声脆响过后，她发出更大的尖叫。楼下的阿芬担忧地伸出半个脑袋往上瞅了瞅，什么也看不见，只得提心吊胆关严了房门。
混合着浓烈香气和酒精气味的液体从蕴仪头顶浇下，呛得她胸腔咳嗽似的一震。眼睛刺痛，每一下呼吸都充满了这种挥之不去的气息。天罗地网，把她缠裹在其中，再也并不能逃出生天。
蕴仪浑身筛糠似地颤抖，强硬绷紧的嘴角紧抿成一条直线，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吕道涵却趁此时把她抱进怀里，阴柔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为什么会变得那么不听话呢？你看，如果你能稍稍懂事体谅一点，我会对你多么好，把你当成还活着的素秋一样疼爱。等天气再暖和一点，我会带你出去……”
明知道他在说一个宛如梦境的美妙谎言，一场情真意切的逢场之戏，可是不敢也无力再去拆穿。她像是太空虚，又或许太疲惫，只盼望眼前的折磨能尽快结束。却听见他用安闲到近似聊天般的口吻继续说：“来，看看我新带来的礼物，你一定会喜欢。”
和死去的吕道然不同，他或许没有那种通过一面之缘就把人牢牢记住的本事，却具备另一种技能：无论多么残酷的语句，他总是能在说话的时候专心致志地凝望对方，态度无比真诚。可蕴仪早已识破了他的伪装，再也无法为这样的真诚而产生一丝一毫感动。
蕴仪这才发现，他来的时候还带了个包装精美的纸盒，此刻从脚边拿起来放到床上。是个长方形的盒子，比先施公司用来装衣裳的盒子小很多，又比蛋糕盒略大，不知是什么玩意。
绛红的颜色如同风干的陈血，珠光的绸带蝴蝶结就像灵幡。她瞥一眼就心生厌恶，拼命往床角蜷缩成一团，要离那东西远一点：“拿走！我不要！”
吕道涵仿佛听到一个天真的孩子在使小性儿，无声地笑一下：“先试一试，说不定会喜欢呢。”
他亲手揭开了盒盖。
朱褐绒布覆盖下，是一双珠光白的袢带低跟小皮鞋。
这年春天最时髦的新款式，珍珠纽扣，带两寸多高的小方跟。蕴仪在阿芬偷偷翻看的画报里也见过，也记得素秋从来不穿任何带跟的鞋。她略放下的心，随即又被更大的疑惑和不安占据。吕道涵的性子，怎会如此轻易就放过折磨她的乐趣？但愿他只是厌倦了。毕竟也有过在黑暗里互相依偎取暖的曾经……
只是那黑暗太漫长。吕道涵比她更早懂得了一个道理，能彻底击溃一个人的，从来不是绝望，而是那一线游丝般反复难以断绝的“希望”。
就在蕴仪怔忡之时，他已经握住那瘦弱的脚踝，替她穿上了其中一只。
扣上袢纽，托在掌中细细端详道：“稍有点松？没关系，皮鞋太紧了脚疼，再养胖一点就更合穿。”像是生怕弄疼了她，一举一动都特别温柔小心。
蕴仪闻着自己身上依旧刺鼻的香水味，很想打断他的话，很想厉声喝骂他：“收起你的虚情假意！我早已经不相信这些！”可是竟没能张开嘴。
他开始穿第二只。
“啊——怪物！”
几乎穿裂耳膜的尖叫从房间里传出。
每一次，吕先生的出现和离去必将伴随争执和风波。而这回很不一样，阿芬惊讶地发现，那声奇怪的尖叫过后，重又变回一片死寂。又过了没多久，楼上房间里的留声机竟响了起来。瓦尔兹舞曲的靡靡之音水一样流淌开来，悠扬轻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