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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章

长卿走到久违的挚友身旁,诧异于对方的变化。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道涵,这种改变不是容貌上的,而是神韵。道涵整个人消瘦不少,下巴冒出淡青的胡茬,轮廓显得更凌厉,乌黑的瞳仁如一块烧灼后的煤炭。那种从眼角眉梢里散发的陌生和距离感让人心悸。

短短一个多月,接连亡故了父兄,寻常人都难以承受。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才好,便找了个话头问:“蕴仪腿上的伤好些了吗?一直没看见她。”

道涵不明显地笑了一下,说:“好多了,不过行动还是不大便利。医生让卧床休息,不宜过分悲伤。”

长卿拍拍他的肩:“你也别太难过了,千万注意身体——接下来要操心的事只会更多。”

“欢乐都可以共享,唯有哀愁不能。你几时见我浪费时间去做没意义的事?”他的语气生硬,连自嘲也如此尖锐。顿了片许,又说了句奇怪的话:“长卿,你不必同情我。如今的你我,终于没有区别了。”

说罢,甚至懒得关注长卿的反应,径自走到宋文廷跟前:“宋伯伯,可否借一步说话?”

宋文廷看了儿子一眼,道:“去车里等我。”

失去月的夜,总让人莫名不安。

还是那间书房,正襟危坐的两人,各自在墙壁投下扭曲的阴影。

“七天之前,我爸就是在那张沙发上心脏病发。”

宋文廷眉心微蹙,仍气定神闲地端起茶水喝了一口,身子未曾挪动半分。他与吕方中虽不睦已久,对吕家的儿子却没有成见。一来他是长卿的挚友,再则冷眼看了这么些年,道涵和他大哥秉性南辕北辙,向来行事稳健,因此从未觉得不妥。可今天是怎么回事?处处都透着不对劲。他决定静观其变。

“宋伯伯是大忙人,我就不绕弯子耽误时间了。”吕道涵毫不回避他探究的目光,说出心中所想:“大方公司最近大力推行雇佣包身契工,是件一本万利的好事。可我不明的是,何以宋伯伯却坚持反对?莫非是担心大方公司旗下的纱厂扩张太快……”

他的口气让宋文廷的脸色变得十分阴沉,威严地直视道:“那一套做派,原本是从日本人的纱厂里兴起。何谓‘包身’?简直与盘剥性命无异!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种沾血的纱布,穿在身上不怕做噩梦吗!”

自从“一▪二八”之后,日本厂家开始带头打量使用这种失去人身自由的廉价劳工,来代替普通招工的正常劳力。只需要二十个大洋,就能从啃草根树皮的乡下穷人家买来一个手脚俱全的年轻姑娘,卖身契三年为期。她们的身体发肤,无一处不属于带工,压根没有和外界接触的机会。带工把这些蒙骗买来的女孩子转租给各大工厂,名为雇工,实则和奴隶没有区别。

包身工每天的工资就是带工的利润,为了这笔钱,她们即使积劳成疾到奄奄一息,也会被棍棒和拳头逼迫着挣扎在流水线上。

“妇人之仁,岂是为商之道?”吕道涵边说边冷漠地笑了笑:“我也是为大局考虑。低买高出,互通有无,宋伯伯还能找出比这更合经营原则的法子吗?”

宋文廷冷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只要宋某人还在理事长的位子上一日,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在眼皮子底下泛滥成风。”

吕道涵默了片刻,没有试图继续说服。起身从书柜的暗格里拿出一份东西,轻轻放在桌面:“请世伯过目。”

宋文廷拿起来掂掂,轻飘飘的文件袋,里面像是空的。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疑惑地打开,掉出一张薄薄的纸。

那纸片脆薄发黄,散发着草药凉涩的气味,像是从什么账本一类的纸簿子上随手撕下。钢笔写就的字迹有点模糊,还是能辨认出名字和日期。

书房很空,吕道涵尖锐的声音挟着点点回音刺入他心口:“是不是很眼熟呢?”

黑色的笔迹很清秀,写下了一个宋、吕两家都绝不会轻易忘记的日子,他怎会不记得?说是刻骨铭心也不为过。就是那天,吕道然不明不白横死陋巷。次日清晨,宋长卿在夏秋桐住所被捕,并被指认成杀人凶手。

指尖到眉梢都散发阵阵寒意,半边身体冰封了似的。手一颤,纸片飘然滑落在地。

吕道然一步一步靠近,俯下身来,恻恻地在他耳边提醒:“看这名字,可不就是那个在租界法庭上力挽狂澜的女证人吗?是叫明秀对吧。如果她真像口供里说的那样,亲眼目睹了阿福杀人,又怎会分身有术,恰赶在同一时间到慈寿堂赊药?”

那是慈寿堂药房的账簿底单,清清楚楚写着挂账之人的姓名和具体时间。那段日子董叔腿疾复发,日夜疼痛难忍。明秀打听了偏方,总是亲自前去抓药。赶上囊中羞涩,便先挂账赊欠,等发了薪水再结清。

这就意味着,明秀在领事法庭上所说的一切,都是伪证。谁也没想到,这么细微的破绽,竟能被吕道涵掘地三尺给挖了出来。

宋文廷的嘴唇嚅动:“贤侄果然有心了!”

然而吕道涵比想象中更会察言观色,他准确地找到对手最软弱慌张的一刻,毫不迟疑地单刀直入:“能不能抓住最后的机会,让事情的发展不偏离预想的轨迹,全在宋伯伯一念之间。毕竟,长卿也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好兄弟,我可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他锒铛入狱。这回,恐怕不会再有那么好的运气。”

他今日口气一直倦怠消沉,直到此刻方泄露一丝快意。

宋文廷失神地问:“你想要什么?”

“很简单,都是宋伯伯拿得出手的东西,绝不会让您太为难。我只是想替家父,把韩宣怀留下的那百分之八股份,其中的一半,拿回吕家。”他在“一半”两个字上刻意加重了语调,仿佛在显示自己并非贪得无厌。又道;“还有,您不是一直希望长卿能回商行帮衬生意吗?不要让他再去巡捕房当什么探长。最近海上风雨多变,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我也是为宋伯伯考虑,想必您也不会拒绝这么合情合理的请求吧?”

口口声声都是在为宋家着想。宋文廷哑然失笑:“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

两人陷入久久的静默。

宋文廷的时间仿佛突然凝固,既无动作,也没什么表情。片刻之后他站起身,神情在幽暗的阴影中令人难以捉摸。“你为这一天,一定等了很久吧?”他冷冷地问。

吕道然的目光冰冷麻木:“没有足够的控股比例,名不正则言不顺。大争之世中抢一杯羹,宜早不宜迟。”

“年轻人何必急于求成?”毕竟是久经风浪之人,怒气并没让宋文廷晕头转向。直觉告诉他,露出本来面目,只是吕道涵全盘棋局里的第一步。

“机会稍纵即逝,必须清醒决断。畏首畏尾,只能换来死心塌地的懊恼和后悔,又有何益?”

独奏节目只能被砍掉。最后教员安排他参加了一场群戏,混入一大堆穿着各式各样演出服的宋文廷背过身去,姿态傲然:“我本来应该高兴,吕老儿争强好胜了一辈子,末了两个儿子早逝的早逝,还活着的,也不过是头枉披人皮的恶狼。你卖弄的聪明,我并不喜欢。不过——五天之内,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这桩交易,会是宋家跟吕家在生意上最后的一次交集。”

“宋伯伯好走,恕不远送。”

吕道涵快意地独对满室寂静,目光缓缓扫视过一桌一椅。书橱、壁灯、沙发、石墨屏和金色的落地西洋座钟……这里终于成为他一个人的王国。他很想笑一下,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舒展自然地弯起嘴角。

这感觉像极了当年——吕道涵十岁那年,和哥哥念的私立教会学校办新年庆典,吕方中难得有一回能抽出时间来看孩子们表演。为了这一天,他辛辛苦苦排练了很长时间的萨克斯独奏,哪怕表演被放在最末。临了上台前,大哥吕道然的钢琴独奏早已吸引了所有的掌声和关注,又在吕方中的鼓励下返场加弹了两支曲子。

演出时间因此压缩,萨克斯孩子们中间,蹦蹦跳跳地谢幕,只需要把舞台弄得热闹。

吕道涵是临时塞进去的角色,只能分到一套没人肯要的猪八戒戏服。

不合时宜的猪八戒,挺着橡胶做成的大肚子,笨拙的鼻子搁在嘴巴上,挤在一群西洋小天使和希腊神话人物中间,格格不入又无处掩藏。礼堂掀起轰然大笑,没人知道那个可笑的猪八戒是谁,也没人关心猪鼻子面具下的脸,是哭是笑。

他但愿父亲从没来过。

也许是从那时候起,猪八戒再也不会打心底里笑出来。他不会笑,也从来不笑。

吝于给他温情和爱的人,都死了。他们宁死都恨着他,直到咽气的最后一刻。

吕道涵拉开酒柜,伸手便取过一瓶。懒得看是什么酒,拧开就往喉咙里灌。不知此间何世,只愿溺身在这醇烈的迷汤之中,麻痹一切迟迟不愈的痛楚,庆祝这惨烈的胜利。

宋长卿也备好了酒,却不是为了庆祝。

四月芳菲尽,游丝般的飞絮浮浮沉沉,如同扰人的心绪般缠乱,总也落不到实处。墓碑前已经摆了一大捧娇艳欲滴的白玫瑰,四下却空无一人。

素秋的黑白小相在青灰的雨幕里模糊了,那笑容却鲜亮如昨。半垂的发卷,温婉盈盈,风姿秀逸。

既不是清明,也非忌日,谁会有这份闲情逸致跑到墓园凭吊?长卿把那束花拿起来看了看,用水晶玻璃纸包得很精致。里里外外找遍了,上面都没有写挽词的卡片,自然也就没有送花人的姓名,可他还是很快猜到这捧白玫瑰出自谁手。他想了想,没把花儿扔开,只是放得远些。扫出一块青石台面,把带的祭品一样样打开来摆好。

油纸包里盛着老大昌的招牌法式西点,裱花奶油蛋糕、千层栗子白脱、胡桃麦格隆……都是素秋生前喜欢的口味。女孩子爱吃甜软,本来算不得什么坏习惯,可她的病却让许多糕点都成了药物相克的忌口之物。素秋的姆妈过分小心,生怕身体娇弱的小姐贪嘴吃下任何一丁点不该吃的东西,一旦犯病反而连累佣人们受罚,因此照看得很严。长卿每次都偷偷把老大昌的点心藏在书包里带给她,又高兴又忐忑地守在旁边,只许她在每样点心上用手指头拈一点来尝。

那些简单然而快乐的日子……一转眼,人人都变得不一样。

风把白玫瑰的花瓣吹落了几片,萎落泥泞。他猛忆起昨晚宋文廷所说的话:“吕道涵不是一个善忘的人,别人对他的不好,很难被轻易抹去。更糟的是,他也不是一个能把善待长久铭记于心之辈。”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身后三步之遥停住。 e0ZlQcelzXavW4KxSFw4qpiV5ycoewd2I6C8mcd3tjbuR4zQZ6vFoDS/0zNlUIS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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