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五十一章

他说话的口气,仿佛此生再也没有机会。吕方中看着儿子突然的平静,胸口隐隐作痛。心中一软,便默然点了点头。

吕道然站起身,去取开水和茶叶。烫杯烹茶的手势如行云流水,风度依然。沸滚的开水注入紫砂壶里,碧青叶片浮浮沉沉,他的面目也模糊在腾腾雾气后面。

“我记得您最爱喝雨前新茶……这就给您泡。父子一场的缘分啊,有今生没来世。”

道涵看着父亲接过瓷杯,嗅一嗅清茶泛出的酽酽醇香,然后专注地喝下一大口。风把窗帘吹起,盖住了半盏台灯。光影不安地晃动,在他苍白的脸庞投下淡淡的影子。

“父亲……好喝吗?”他的声音有着奇异的平缓,一颗心渐冷。

清澈的茶汤里落入一滴血,游丝般摇曳着散开。很快,又一滴。大口鲜血毫无预兆地喷出,喉头蓦地一阵气血翻涌,肩膀以下像是注满了沉重的铅水……吕方中眼前发黑,双手紧捂着脖颈,瞪视着儿子,已经说不出话。吕道涵无动于衷,比风化的木偶更冷漠。

他的感觉越来越麻木,连呼吸也变成奢侈。面皮由涨紫变得乌青,丝毫上不来气,十分痛苦。道涵悲悯地俯视着在地毯上翻滚挣扎的父亲,决定替对方结束这种折磨。突然取过沙发上的靠垫,扑上去捂住整张扭曲的脸。

道涵诧异于自己的手竟没有丝毫颤抖。在他的幻想里,这一切都是正该发生的事,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早。轻颤的嘴唇久久沉默,手上劲力越加越大。他抬起眼凝视天花板,苦笑着说:“当一个愿望实现,人就会有更多的愿望。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是我最近才想明白的事。如果留下这牵绊,会比背叛更让我难过,为什么不呢?毕竟,谁也不愿意做那个总是被放弃的人。”

时间会让许多漫长的羁绊变得毫无意义,最后只能决意舍弃。

靠垫下的挣扎逐渐平息,没有了声音。道涵背过身,重新给自己倒了杯酒,大口喝下。挺拔的身姿,如同没有悲喜的雕像。他推开窗半掩的窗,久久地仰望着沉黑夜空。视线所触之地,月色星光都被深不见底的宁寂吞没,空旷一无所有。

大方公司董事吕方中突发疾病而亡,成为这个春天又一桩轰动上海滩的丧事。

当吕道涵在床边亲自告诉蕴仪这个消息时,她并没表现出有多意外。只是伸手去抚摸他悲戚的脸,反问道:“真奇怪,明明是一直以来想要的结果,为什么还会难过?”

那眼神空茫,仿佛是真的想不明白。今时今日,再发生任何事,谁生谁死,她都不会感到惊异了。

道涵沉默了好久,说:“结束一个错误,是为了更多正确的开始。我曾经很盼望能跟父亲并肩,也好奇我俩能做出一番怎样的事业。可这趟旅程越走越偏,超出了可控的底线。蕴仪,我不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可也不能让人故意往我眼里撒沙子。你知道刚才那句话倘若被外人听见,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他的声音骤然变得冷硬,立即让她察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任何拦在那条路上的人,都会被他当成必须被“解决掉”的错误。先是吕道然,然后是阿福……现在轮到吕方中。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他已经亲手把她从阳台推下过一次。

蕴仪闭上眼,转过脸去,无力地喃喃着说,“我很累。”

他像是早已习惯了她的排斥和冷淡,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吻安慰道:“伤筋动骨怎么也得将养百天,医生说这石膏还不能拆。爸的葬礼你就不用去了,好好休息吧。睡一觉起来,明天你就会忘掉这句话。”

蕴仪越来越消瘦。怕风,也怕光,外头春阳一日暖盛一日,可她总觉得冷。阿芬用轮椅推着她到露台晒太阳,扭头就粘在牌桌上打麻将。有时打得兴起,全忘了还有个大活人被晾在外头。急匆匆跑去一看,蕴仪还呆坐在原地,连姿势也没变过。瘦小薄白的脸孔被晒得发红发烫,她仍旧紧抱着双臂,一边流汗一边不停发抖。

阿芬干了个把礼拜帮佣,也瞧出来点门道,这白小姐爹不疼丈夫不爱,是个苦命的累赘。平日跟个锯嘴儿葫芦似的,三巴掌也拍不出句囫囵话。撂在这小楼里,也几乎没人探望。因此凉了热了的,饮食起居便照拂得不大上心,反正她也不会告状,一味逆来顺受罢了。

这么一想,顿时放下心来,把轮椅推到背阴的地方,一边絮絮叨叨:“天热唻,还穿绒线衫,捂出痱子难受伐!”

蕴仪毫无反应,像个失去了提线的残旧木偶,只能任由摆布。

吕方中的身后事办得很风光。

至交好友,远近亲朋,包括生意场上的伙伴都纷纷前来吊唁。吕公馆外的素兰地毡直铺到十数丈外,吕道涵穿一身剪裁得体的黑呢料西装,胳膊上缠一道黑纱,脸色异常憔悴。

他在父亲的遗像前接待轮流致意的各方来客,每当对方握着他的手嘱道:“贤侄节哀”,他便红着眼圈鞠躬致谢。

好几次悲恸欲绝,几乎就要晕倒在灵枢前。那痛苦不堪却强撑着主持葬礼的模样,任谁看了也忍不住掬一把同情泪。从早到晚,他没进一粒米,更没沾一口水。嘴唇干枯焦裂,每每忍不住哽咽失声,就有细细的血线沿着嘴角淌下。

日暮人渐稀,白立仁迈着碎步小跑进屋,神色复杂地把手里的拜帖递上。吕道涵接过来一看,难掩眉目间几许讶异。

沉吟片刻,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让他们都进来吧。”

吕方中的突然亡故不啻于一场地震,许多事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吕家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吕二公子,突然成了大方公司唯一的掌权人。最先察觉到暗涌的,就是已故大公子吕道然的亲信们。

吕道涵继承家产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排除异己。当所有人都准时坐在会议桌前,他没有浪费时间多说半句客套话。目光在那些讳莫如深的面孔上一一扫过,没有任何亲切的神态。

照着裁员名单点出一连串名字后,庄重地开口:“我跟你们不熟,谈不上喜欢或讨厌,也没有任何私人恩怨。”公司的职员们全都茫然不知所措。吕道涵坦荡荡续道:“所以,我接下来要说的话,要做的事,并不是针对你们。”

第一次如此坚定地发布命令,绝不妥协。

突如其来的权力,并没让他冲昏头脑。相反,为了这一天,吕道涵已经蛰伏了很久,早就做好了充分准备。对这些或陌生或熟悉的人,没有针对,只是不信任。没有任何人可以什么都不做,仅仅凭借短暂的共事,就能在他面前获得信任。因为他真正的同盟,永不背弃的伙伴,从来只有自己。

白立仁旁观不语。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他透过办公室的窗户,指着办公间里穿梭忙碌的身影问:“这些人里面,你能记得的有几个?”

吕道涵看了片刻,缓缓摇头道:“现在还没这个必要。一年之后,这些人里面,最终能留下的恐怕不超过三分之一。”

白立仁笑笑:“都说你大哥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可他却有一样本事,连你爸也十分赞许。他能在短短的一面里,记住每一个有过生意往来的人。名字、年龄、籍贯和职位都分毫不差。每到对方生日或年节,都会让秘书备好人情往来,让对方感到深受重视。年长而居高位者,认为这年轻人心思缜密,谦逊知礼。年轻的后起之秀,则以此为荣,甚至受宠若惊。”

吕道涵挑了挑眉,口气平淡地说;“每一个居高位者,都有自己做事的手段。人世浮沉,能者居之。有本事脱颖而出的,自然能给别人留下深刻印象。余下庸碌的大多数,不过中规中矩领一份薪水,未必愿意被牢牢记住,终日紧张。”

大方公司经过一轮釜底抽薪的洗牌,内部权力被重新划分。吕道涵把作为公司经济命脉的几间纱厂紧紧抓在手里,同时对冒险性行业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吸纳股金现款作为投资合股,开办交易所,大胆任用亲自挑选的部下。这一切,都是在为扩大经营做准备。

在大刀阔斧的除旧革新之下,公司拨款扩建厂房宿舍,大量招收女性“试验工”和“养成工”。这些由“带工”从乡下靠花言巧语和低廉价格从贫苦人家招来的年轻姑娘,每天的工钱最多不超过三毛,工资还比不上男工的三分之一。一旦签下所谓“生死疾病一听天命”的包身契,这些最低等的女工们,从不需要任何熟练技术的开花衣、扛原棉做起,几个星期后就可以调到钢丝车间和粗纱间,成为每天持续工作十几个小时的熟手。

上工的汽笛声总是五点钟准时响起,她们凌晨四点便得起身,在噪音、粉尘、湿气和带工的皮鞭下战战兢兢地干活。锭子和布机数不断增加,雇佣工人数量却在不停减少,取而代之的,是这种血肉机器般的包身女工。每日两粥一饭,生病了也不能休息。纱厂产量成倍地翻涨,成本却异常低廉。

这种惨无人道的经营模式,很快在大方公司旗下所有纱厂得到不遗余力的推广。利字当头,没有反对的声音。又或许,任何敢于发出质疑的人,都已经被新董事以雷霆手腕清除出局了。

宋长卿跟在父亲身后踏进吕公馆,寻思怎么跟道涵开口谈这桩事。说来实在不该赶在吕家置丧的当口,这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可不知什么缘故,最近始终都没机会和他单独见上一面。

吕方中的黑白遗像端端正正挂在挽联中央,四周堆满了香烛花圈。吕道涵在养垂首恭立,两手交叠在身前,等着宋家父子在灵前鞠完躬。

逝者为大,宋文廷长叹一声,“没想到你比我先走。”

不管躺在棺材里的是谁,都没有了贫富贵贱忠奸之分。心头不是不唏嘘的。这把年纪,成败都是转头空。什么恩怨对错……此刻都变得不那么重要。商海博弈的劲敌,水火不容地争来斗去,半辈子就这么过去。某种意义上来说,最了解对手的,也就只有彼此了。蓝白如意花结自遗照两端垂落,就是吕方中起伏一生的结语。

前尘已尽,想也无益。

宋文廷敬完三炷香,又负手在灵堂默然静立了一会儿。那句感慨听在吕道涵耳中,却又是另一番滋味。父亲逝亡又如何?胜负未定呢,现在的掌舵人是自己,必有风云再起。

相框里这个男人,是血肉相连的生身之父,让他的一生都改变了。但也说不好,也许将来,他也能把更多人的一生改变。 Glon0zZtYdAJQiCvfgt/jyjQAulepsI698MfeGI4TjdrUrPY+qnuPQLdlqRiC5L1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