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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章

吕方中若有所思地摇头:“若是连这种时候还不能打起精神来,别说底下人,就连身边人都要瞧不起了。”

一声叹息让白立仁又提起了心,眼皮往下垂着直视脚尖,不敢随便出声。

片刻后,听得吕方中问道:“马洪怎么说?”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走得急了些,又或许书房太过安静,此刻他清楚地听到自己胸腔里的心跳,擂鼓般又快又急。白立仁不得不深深呼吸,竭力让语气显得平常些:“马督察对这次意外深表歉意,说是都怪狱警玩忽职守,竟让阿福那混账东西找着机会畏罪自杀。渎职的三名狱警已全部革职查办,当晚值班的……”

吕方中冷笑:“好一个‘玩忽职守’!”

白立仁顿了顿,小心揣摩老爷的脸色,有些拿不准。

“怎么不说了?继续。”细瓷盖在茶碗上磕出清脆响声,琥珀色的茶汤已凉了,吕方中不动声色地再喝一口。

他有点后悔失言:不该避重就轻撇开阿福的死因,却先扯些无关紧要的狱警。赶忙又说:“法医报告也出来了,阿福是吞金自尽——他媳妇探监时,悄悄塞给他一枚足金戒指,想必是为了行贿,盼着自家男人在牢里少受点苦。谁知阿福活得不耐烦,竟把这玩意给整个吞进肚子里。据那狱警说,发现的时候人已经说不出话,只是伸着手在地上乱抓,送医院的半道上就死了。”

“可我怎么听到有人私底下议论,说那阿福是服毒自尽的?死得可真及时,离开庭只还剩两天了。”

白立仁怔忡一刹,“唔……案子本就引人注意,众口纷纭,不可尽信。再者说,阿福做下如此丧尽天良的勾当,已无颜苟活于世。自知落入法网必定不得善终,这才想不开吞了金。一命抵一命,也是罪有应得。”

一阵凉风透过窗缝悄然挤入房间,吕方中枯瘦的肩头经不住瑟缩,眉心也不自觉拧紧。

“我只顾跟那宋老头斗个昏天黑地,没想到凶手竟是眼皮子底下的人,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白立仁面上挂一副沉痛表情,始终低垂着头不与吕方中目光交接,眼神有些闪躲。交叠着手默了一会儿,诺诺地说:“会咬人的狗,不爱叫唤。”

“我吕家家风严正,向来宽容怜下,他究竟为什么要对道然痛下杀手!”

刀锋一样锐利的逼视下,白立仁眼睑轻轻抖动:“阿福死前已经提审过数轮,巡捕房卷宗的口供录述得很清楚,说是因大少爷平素总爱拿他撒气,朝打暮骂不休,他积怨在心,所以才……”

吕方中冷晒:“阿福这小子,从十三岁起便被卖进吕家,此后一直跟在道然身边,也算是我看着长大。他便有贼心贼胆,也没这本事杀完人后再做出个天衣无缝的栽赃之局。”

白立仁暗自心惊,寻思自己的故作镇定是否太过,以致让他起了疑。谨慎道:“凶手畏罪自杀,已经结了案。老爷以为如何?”

吕方中寒着脸,在沙发扶手上用力一拍:“他死之前,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白立仁心中猛然一沉,他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知道多少?无数个疑问在脑子里乱成一团,可吕方中没给他喘息的机会,接着追问:“阿福死的那天晚上,只有你去牢里见过他。老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走之后没多久,他就自杀身亡,难道跟你全无半点干系?!”

白立仁定了定心神,咬牙道:“我是去看过他,不过是念在这些年来共事一主的情分上,给他送了坛临行酒。谁想酒壮怂人胆,他灌丧两口猫尿就敢吞了金……”

哐啷一声,吕方中把手里的茶盏扔出,碎瓷溅了满地。

“阿福每月薪水不过十五块大洋,他老婆哪来的金戒指给他吞了自杀!”

一句话让白立仁哑口无言,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这年月又不打仗,谁家还找不出一块压箱底狗头金呢……比头发丝儿粗不了多少的戒指,才值几佃?”

吕方中无动于衷,这套说辞早在他意料之内。

“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金戒指不值钱,那凤祥银楼的镯子呢!你倒是说说,一个家丁的老婆,哪儿来的闲钱穿金戴银?”

吕方中回忆起宋长卿罪名尚未曾洗脱之时,自己曾多次向阿福询问事发经过,见阿金老婆穿着打扮和以往大不相同,手上甚至戴了个光灿灿的赤金镯子。只是当时他一心恨毒了宋家,并未多想。直到阿福在租界法庭上被当场揭发,从人证变成了真凶,才越琢磨越觉得内中另有隐情。

他不动声色,另雇了私家侦探暗中查访,得知儿子出事前不久,阿福一家子不知发了什么横财,手头都变得阔绰起来。而那段日子,跟阿福私下过从甚密的,只有管家老白。

白立仁在吕公馆当了半辈子管家,平日里不大显山露水,遇事也未见得有什么高明的见地。一遇到让人头疼的麻烦,总要让吕方中亲自决断才能应付过去。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忠厚有余却不知变通的老头,如今却不得不对其刮目。谁家的仆佣不曾受过雇主几分闲气?吕方中绝不相信阿福会为了这种理由就杀人。

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偏偏阿福死前最后一个出现的,又是白立仁。疑点重重,他不得不抽丝剥茧问个明白。

“老白,这些年我自问带你不薄。难道从你嘴里,连一句实话都再听不着了?还是要我把阿福的老婆找来,你俩这就去巡捕房当堂对质!”

白立仁呆在当场,万千个念头翻滚乱转。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吕方中愤而起身,拿起听筒就要拨号码盘。他下意识要上前去拦,没想到有人比他更抢先一步。

吕方中急怒攻心,未曾察觉这场不够隐秘的谈话一直被儿子隔门窥伺着。吕道涵像幽灵的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手掌牢牢按在电话上。

“你……”吕方中这才惊觉年岁不饶人,两只手暗暗使劲也夺不过年轻力壮的儿子。他严厉地看着吕道涵,“什么意思?”

“……”

吕道涵嘴角轻轻挑起,连白立仁也很难说清那模糊的笑容意味着什么。

“家丑不可外扬,实在不必闹到如此地步。”他淡淡地说完,又对白立仁吩咐道:“没你什么事了,先下去吧。”

白立仁如蒙大赦,正色道,“既然二少和老爷有要事相商,不敢多扰。”说罢匆匆去了。

门被紧紧合上,书房重又恢复一片死寂。

吕方中定定地注视着他,一言不发。空气里原本就绷紧到极致的那根弦,终于在父子俩目光的角力里铮然断裂。

也不知道这安静持续了多久,还吕方中先开了口,极其缓慢地说:“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

明明已在心里下定结论,还是忍不住要问。

吕道涵踱到窗边,神情十分复杂,暗自希望父亲其实一无所知,又或者全都清楚。早知道躲不过这一问,反而有了近乎残忍的镇定和从容。

“你想听什么,告诉我,我慢慢说给你听。”

吕方中痛苦地大喊:“告诉我真相!告诉我,你都做了些什么!究竟是不是你干的!”

吕道涵对父亲的质问非常失望,眼中却精光闪烁,“我只是做了我一直想做的。”

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父子,怎会落到这地步,各自立于一角危冰的顶端,再也不能靠近。吕方中扶着椅子颓然瘫坐,累得仿佛再也站不起来。听见儿子用温和的语调继续说:“道然是白立仁买通阿福杀的。我那未来岳丈么,自然是照我的意思行事,就像你猜的那样。不隐瞒,是因为我并不觉得欠你一个解释。”

吕方中深诧于他的坦率,竟就这么承认了。没有狡赖,没有争辩。他积攒的全部质问,成了无的放矢的利箭,最后只能戳向自己的心口。

他色如死灰,仅剩的一丝希望破灭了,声音忽而变得深沉;“我早该想到,只是一直不愿相信。这件事,你办得并不够聪明,留下了太多的破绽。真把你爸当成老糊涂?”

吕道涵喉咙里仿佛塞了一样东西,憋得他喘不上气,浑身都抑不住地剧烈颤抖。他一步步走到父亲面前:“我从来就不是你眼里那个聪明的孩子,仅仅因为投胎没有投对肚子。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会说的第一个字是什么?是‘爸’。大概母亲为了讨你欢心,只教了我那一个字。好不容易学会了,却没机会说。你总是很忙,几乎抽不出时间见我。”

吕方中木木地听着,眼珠也不曾转动分毫。这样的漠然,吕道涵早就习以为常。他满不在乎地笑笑,继续说:“我是个倒霉的孩子,生得不合时宜,也不够机敏伶俐,不懂得该怎么去得到你的关注和疼爱。做个彻头彻尾的坏人,我缺乏天分,当好人,又被那一点过了头的聪明所误。”

“这就是你手足相残的可笑理由?”吕方中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混账东西!孽子!就算你对我有怨,道然他也没有哪里对不住你!十根手指头伸出来还有长有短……”

“啊——!”道涵痛苦地抱着头发出两声无意义的吼叫,声音苦闷绝望,把父亲的话打断,忽然怀疑他们是否真是亲父子。果然在吕方中心里,从来都是如此。大儿子做什么都是对的,不管他多努力,错的那个总是自己。

他眼睛充血通红,精心粉饰的举重若轻是如此的不堪一击,轻易就被戳穿。

“为什么每次短的都是我!父亲,我是做尽了傻事,才明白这个道理。只要站的位置不对,做什么都无法得到应得的回应。你看不见,每一次,都是这样。其实你心里很清楚,那些看起来无辜的人,只是提前挥霍了自己命里的好运,死得并不冤枉。”

一记耳光清脆刮辣地落在道涵脸上。吕方中收敛的神情,一刹那目眦欲裂,大喝:“你简直疯了!你……你就是个疯子!我要你偿命!”

“我是疯了,被你们逼的!他的命是命,我的命就是草吗?!”他往前凑得更近,被扇肿的脸上是错综复杂的神色。带着一丝希望,一丝小心翼翼的不确定,开口几乎是哀求:“爸……现在终于没有人挡在中间了,不是吗?你看看我,我也是你儿子啊!你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吗,就一次……让我证明给你看,我不比道然差……”

“住口!”吕方中看着这个绝望的孩子,抬脚踹便朝他胸口狠踹过去:“冤孽!你没资格叫你大哥的名字!告诉你小子,就算我老头子将来没人送终,也不用你这披着人皮的畜牲假慈悲!你太傻了,道然就算有万般的不是,可他做不出戕害手足的勾当!”

吕方中推开他,怒不可遏地踉跄着扑到电话前。道涵慌忙膝行跟过去,紧抱住父亲的双腿,好一会儿才说:“父亲,就让我再给您奉杯茶吧。” fx59COkTketJDIt75kMQczGnJATdlnTDBfWAOTk/KO6yQbbP5qwC0cmHuXc4w+b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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