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倾盆暴雨连下了三天三夜。
每逢雷雨交加的晚上，白蕴仪就成了惊弓之鸟。壁炉把房间烧得很暖，她却如坠冰窟，止不住地手脚僵冷。对往昔的回忆像一张布满荆棘的大网，把她牢牢缠紧，每一次试图挣扎都痛彻心扉。
吊灯闪了闪，突然熄灭。
又停电了。最近政治变动频繁，日本人要追查国共两党的地下广播，统称“清缴敌台”，总是分区拉闸限电。
黑暗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把她淹没在巨大的恐惧里。总是忍不住想起那双濒死的眼睛……她咬着唇无声地啜泣，缩进被子簌簌发抖，汗水和泪水糊了满脸。
门被推开了，轻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双有力的手把她连人带被拉起来，紧揽入怀。新鲜的空气涌入鼻腔，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我知道你向来怕打雷。”
吕道涵如同幽灵般的身影出现在床边，用手指拨开她被泪水黏在脸颊上的发丝。下人们都睡得很沉，谁也不曾察觉这样的幽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持续了多长时间。
她把脸深埋进他胸口，从清晰的心跳里汲取勇气。良久，轻声说：“我不想总这么偷偷摸摸。要是我爸他知道了……”
他笑一下，“你以为他不知道吗？这个家里，没人真的傻。”
吕道然一死，他便成了吕家名正言顺的唯一继承人。为让白立仁死心塌地，吕道涵开始亲近白蕴仪，并承诺会和她订婚。这正是白立仁求之不得的结果，否则怎肯一味地装聋作哑，由着他在眼皮底下跟自己亲生女儿没名没分地厮磨。
“可我还是害怕。”她委屈地嘟囔，“最近总是心神不宁的，拿了东又忘西……道涵，你不会不要我吧？”
他忽地扳过她的脸正对着自己，目光灼灼：“如果你觉得孤独，就想想我对你说过的话。只有能忍受大寂寞的人，才能成就大业。够资格站在我身边的女人，更应该懂得这一点。”
他说出这句话时，语调中有着奇妙的期待。可她顾不上细想，就被蛮横地封住了唇。他在用行动回答。
蕴仪浑身骤然战栗，双臂无力地垂下，终于停止了徒劳的抗拒。黯蓝的闪电划破天幕，密云深处惊雷滚滚，像战鼓在不停地锤击着节奏。每到这时，他便异常激烈。如一柄坚硬利箭，狂乱地贯穿她的软弱。
要变天了。
恐惧带来激情，只能用近乎疯狂的纠缠，来对抗内心深处的不安和未知的凶险。
情欲的潮汐褪去，丑陋的礁石重新浮出水面。他在暴烈的耸动中脱口而出的名字，是“素秋”。不能再假装充耳不闻，滚烫的泪水再次滑落枕边。
“你只有在打雷下雨的夜晚，才会出现在我房里。三年，她死了整整三年，还不够忘记吗？你一直觉得，我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傻瓜吧？你和我爸一起做下的那些勾当，如果被吕伯伯察觉了……”她哽咽着说不下去，表情哀伤欲绝，眼神却是空的。
他的面部轻轻抽动，很快又恢复了平常。用手指抚着弄她柔软洁白的颈项，一边说：“你又犯规了，说好了不提这些。人呐，如果脑子不够聪明，记性可千万别太好。有时候过分把注意力放在自己无法掌控的东西上，是一件特别，特别危险的事。乖一点，我喜欢听话的女人。”吕道涵的声音和缓轻柔，充满了蛊惑，或许还有些许威胁意味。
蕴仪很疲倦，神思开始涣散，不愿继续听下去，喃喃道：“你……别说了。”
但吕道涵没有改变说话的语调，他仿佛从不动怒，但那一抹永远挂在嘴角的笑痕却让人不寒而栗。
他附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只需要记着，吕家未来的女主人姓白，就足够了。”
蕴仪也想努力挤出个笑容，结果只露出令人心痛的悲戚。
他拍拍她的脸，跳下床捡起掉了一地的衣服，有条不紊地穿戴整齐。
“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时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蕴仪轻声说。
是不确定的疑问，也是在安慰自己。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可她完全无能为力。
吕道涵拧开门锁，越走越远的步伐像往常一样沉稳，他自始至终没有再说一个字。
时间？时间会让这所有羁绊变得毫无意义。快刀斩乱麻，永远是他的第一选择。
不可逆的开端，已经把无法改变的结局推到面前，谁也躲不掉，逃不开。
蕴仪站在浴室的花洒下，热水拧开到最大。她把身体整个沉进浴缸，在没顶的窒息感里，体会胸腔撕裂般的闷痛。素秋临死前，就是这种感觉吧？没有人知道，蕴仪有多么羡慕这个红颜早逝的女人。
雾气给镜面蒙上一层白雾，是非都混沌模糊了。她猛地从水里坐起身，一边颤抖一边大口喘息。末了伸出手，在水雾里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死去的女人的名字。
一切是如何开始？遥远的三年前。
让吕道涵一往情深爱入骨髓的女人，从来都不是自己，她早就清楚。
白蕴仪是个毫不起眼的存在。一个管家的女儿，瘦瘦小小，沉默寡言，容貌也不过是中规中矩的清秀周正。在那些活泼伶俐的同龄女孩中间，她永远是可有可无的黯淡陪衬。没人在乎她愿不愿意，开不开心。没人关心她在想什么，久而久之，她学会了跟镜子交换秘密。
那个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女，是吕家世交的千金，名叫素秋。
蕴仪十二岁那年，在镜子前许下最郑重的愿望，是希望自己能成为素秋那样的女孩，甚至愿意为此折去一半寿数。然而她的诚恳并未打动上天。时间一天过去，少年们逐渐长大。蕴仪开始明白，并不是每一个人的愿望都能被实现，即使是素秋那样近乎完美的存在，也有求而不得的隐衷。
她是老派的大家闺秀，生得雪肤花貌，说话从来都柔声细语。知书达理，美丽又温柔大方的女孩，理所当然获得了所有人的关注和疼爱。唯一遗憾的是，素秋自幼体弱，胎里便带着不足之症。送到洋人的医院里反复检查，据说是先天性心疾。这种病无法彻底医治，只能小心保养，不能受惊动怒，忌大悲大喜。
素秋很早就知道自己的病，却不想因此被当成病人对待，反而刻意表现得毫不在意。因为那种谨慎怜悯的态度，仿佛在提醒她随时可能在睡梦中长眠不醒这个悲伤的事实。
每当长辈们心疼的眼神望过，她脸上总是挂着天真又体谅的笑容，极力遮掩的伤感却让人看了更加难过。
一个忧愁又柔弱的美人……谁能忍心苛责她得到太多呢？众人都小心翼翼呵护着这朵玻璃罩子里的玫瑰，为她挡去风雨，活得纤尘不染。即便如此，她仍有可能在青春年华里不幸夭折。
或许因为这缘故，素秋始终把对宋长卿的爱慕深藏心底，从未敢透露分毫。
默默地爱着一个不可能的人是什么感觉，蕴仪太清楚了。她一眼就看穿这个同病相怜的女孩竭尽全力守护的秘密，那种夹杂着喜悦的酸楚，患得患失的牵肠挂肚……眉间心上，无计消除，也无法掩藏。
他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年纪里，几乎是朝夕相处。就像萤火无法与星辰争辉，蕴仪从不敢奢望那炽热的目光能停驻在自己身上。
她把吕道涵当成感情世界的全部，他却一心恋慕遥不可及的星辰，素秋对这份执着视而如不见，隐忍地爱着宋长卿。残酷的错位，是老天不怀好意的玩笑。
很快，秘密再也不是秘密，变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
宋长卿希望成全好兄弟的痴情，始终把素秋当妹妹看待，从没动过别的心思。吕道涵则沉默地接受了这份好意，对素秋愈加关怀备至。蕴仪从未见过比他更执着坚定、更有耐心、更百折不挠的追求者。
吕道涵外表冷静，内心却有着岩浆般的炽烈深沉。仿佛下定了决心，连冰冷的石头都能捂热。他一直以为自己还有足够多时间，素秋最终会被他的真情所感动。当他一次次被拒绝，蕴仪便是他抚慰伤口的良药，出谋划策的盟友。
她爱他远胜于爱自己，不惜放下自尊成为他另有所爱的支持者。
然而没想到的是，因为吕、素两家一直有生意往来，吕方中也很中意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孩，甚至有意撮合素秋和长子吕道然，这让道涵更为扎心，焦灼愤怒却又无计可施。
蕴仪感同身受着这一切，只想一直陪在他身边，做他的小妹妹就好。如果不是那天——
惊怖的暴雨雷电之夜，蕴仪不惜一切想要从脑海里抹掉，生生抹出血来的夜晚。
次日便是吕方中的暖寿宴。公馆张灯结彩，所有人都在忙着布置筹备。脸上挂着喜气洋洋又暧昧的笑意，私下早就传开了，吕老爷或许会在宴席上把这层窗户纸挑破。素家门风端严，素小姐是大家闺秀，不作兴自由恋爱那一套。将来出阁，定是要依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不，提早半个月，就把人从素府接了来住着。说是夫人喜欢，定要留下她，陪着多说几日话。
吕道涵心底涌起无尽屈辱，和大哥相比，自己总是被忽略，被放弃的那个。从生下来就已经注定，庶子的身份是难以启齿的隐痛，仿佛先天残疾，让他处处低人一等。
父亲的器重和偏袒，继承家业的资格……他被迫失去一样又一样，如今连心爱的女人也要眼睁睁拱手相让么。
多不甘心。为什么是吕道然？就因为这个哥哥是正妻所生，他的荒唐孟浪志大才疏，就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瑕疵。他或许可以接受素秋对宋长卿的痴心，却不能容忍亲手足的背叛。对，他将这一切都视作背叛和剥夺，绝不原谅。
吕道然气得握拳透爪，可是毫无办法。灌了半晚的闷酒，想来想去，非去要一个答案不可。固执地不肯相信，多年的守候，素秋真的半点都不放在心上。
多么幼稚，简直是负气。夜籁人寂，他带着浑身酒气闯进她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