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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章

思学病了,病得很重。

躺在医院,浑身烧得滚烫。他的魂儿丢在那间失火的阁楼里,日夜被炙烤折磨,逃不出生天。昏迷了三天两夜,一醒来就拔掉针头挣扎着要下地,在走廊里乱跑,嚷着要找纵火的凶手。

好几天水米未进,全靠葡萄糖水吊着一口气。思学浑身发软使不上劲,跑不了几步就被明秀和护士按住,拉回来绑在床上。几次下来,医生也被磨掉耐心:“这不是瞎胡闹嘛!针头折在皮肉里怎么办?吵得其他病人也不安生!再不配合,出院回家自己治去!”

天地之大,一对身无长物六亲皆丧的姐弟,哪还有“家”可归?明秀只得好声好气赔小心,再三给大夫道歉,保证一定管好弟弟。这一幕恰被来探病的孙歧人撞见,立即托关系给思学换了主治医师,从六人间调到单人病房。

明秀不好意思教他这样破费,说什么也不肯接受。他却十分坚持:“换到单人间,你夜里陪床也方便些,走廊的长椅上怎么能睡人?再说医院也不许。”

他这些日子往医院跑得勤,给姐弟俩带来不少衣物和吃食。鸽蛋圆子补元气,冰糖奶油五香豆,吃了药正好过口。还有猫耳朵、擂沙圆、猪油松糕、八宝饭……最不可少的是秋梨膏糖。上海才有的土产,口味花杂。里面掺了火腿、松仁、杏仁、桂花、玫瑰等,另有一种和了桔梗、川贝和茯苓等中药材,用温水调服,有止咳的疗效。

明秀的嗓子被烟火熏得又哑又疼,连着几杯喝下去,果然见好了些。

安顿好思学,孙歧人把她带到医院附近的小馆子里吃午饭。

大年初五,店里生意很好。他坐下便点了鸡粥、鱼头粉皮砂锅和又甜又嫩的年糕排骨,小山一样堆在碗里,说:“来,多吃一点。你再拖垮了身子,思学更没人照应。”

猪肉来自无锡,年糕是松江大米舂的,放在石臼里用木榔头千锤百打,再用文火慢慢地煨。

肉被烧熟的气味……明秀毫无胃口。想想那天要是没能跳窗逃出来,也会和碗里的排骨一样烧成这样骨脱肉烂的一堆,不免心下凄凉。

孙歧人见状,又叫跑堂的上了一碗冬瓜虾皮汤。他总是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细心,仿佛能察觉一切。在他对面的人,难免有种被看穿了的不安。莫非心里想什么,全写在脸上了?

热汤的蒸汽给眼镜蒙上一层白雾,他摘下来细细擦拭着,问:“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

上海的知识青年们大多爱戴眼镜,不是因为近视,据说为了看上去更温和文明些。这一摘下来,明秀才发现,他一双眼睛生得十分锐气。尤其是眼神,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凛冽感,平日里被镜片挡住了,并不明显。

明秀缓缓道:“我已经托王阿姨找房子了,金姐家地方也不大,老住在她那儿不合适。房子破些小些都不要紧,能离学校近一点更好。只是恰赶在年关下,还没消息。”

“唔?我记得前一阵你才刚搬去纱厂宿舍,不打算住了吗?”

她把头埋得很低,“宿舍条件很好,但是要带着思学,就得单租一间。我……付不起那么高的房租,还是想在外头找,说不定能有合适的。”

孙歧人沉吟片刻:“按说这事不该我提,可既然跟你有关,我少不得要多考虑些。思学再过几天就要出院了,先安顿下来才是要紧事。这样吧,我打电话替你在锦和饭店订间房,治安总比外面好得多。咱们是朋友,互相帮衬是应该的,你别多心才好。”

明秀吃惊抬头,忙摆手拒绝:“那怎么行!你已经帮了不少忙……真的不用。我会抓紧找房子的,最近和工友调了班,下午到晚上都有时间。”

他有些失望,“你知道外面现在什么时局么?一个女孩子家居无定所,胆子也未免太大了。满大街的拆白党、瘪三,入了夜都没人敢独个在街上走,保管会被贼骨头给盯上。再说,金姐家上有老下有小,住长了肯定不方便,更何况多添个思学?”

他说的也是事实,可明秀仍旧摇头:“孙大哥考虑得周全,我代思学谢谢你。不过……在饭店订房间实在太奢侈,两天的钱都够外头一个月房租了,真的不用。”

孙歧人闻言,把十指交叉起来压在前额,叹息道:“你这么见外,倒教我惭愧。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正好商行里有同事辞职,我住的地方楼下空出来一间房,要不你俩先搬过来住着。也不用摊房租,烧水打扫什么的都有门房。只是要麻烦你有空时帮忙整理下屋子,你也知道,单身汉住的地方,多少会被女士嫌弃。”过了会儿,又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的安全。”

他很想说,她其实不必这么辛苦,自己完全可以照顾好她姐弟俩。左思右想还是忍住了,她这人很要强,万一表现得太着急,反而吓着了她,两下里多尴尬。

果然明秀想都不想,再次拒绝:“不了,真的不方便。”

虽是意料之中,孙歧人多少有点失望。“要不这样,租房子的事我来替你留心。我在商行上班,认识的朋友多,应该能比王阿姨托人打听更快些。你放心,租金不会太高。就连思学住院的钱,都是你从厂里预支出来的薪水吧?”

家里被一把大火烧个精光,街坊四邻你一毛我五分地凑了点钱,董叔才得以薄葬。明秀避而不答,犹豫了很久,才道:“孙大哥,其实……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孙歧人早在等着她这句话,心里踏实了,面上仍装作意外:“这叫什么话,越说越生分了。我早先就说过,咱们是朋友,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开口便是,我定竭尽全力当成自己的事来办。”

“这火烧得蹊跷。”她鼓起勇气道,“我猜……不,我怀疑,是有人故意放火!”

“有这等事?”孙歧人大吃一惊,“难道董叔和什么人结怨了不成?为什么不报巡捕房?”

明秀艰难地摇头:“没有用。消防队已经认定是意外事故……可思学说什么也不信,闹成了心病,才变成现在这样。火烧起来的时候,他说闻到了很重的火油味。我事后想想,也觉得奇怪。冬天煤球卖得贵,为多省些用度,睡前我都会把炉子灭掉。盖好几层灰,一点火星都不留的。没点蜡烛,也不烧煤油灯,好端端地怎么会失火?”

孙歧人错愕之余难以接受,凝眉道:“这是谋杀!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做下这种丧尽天良的勾当!那……你怀疑是谁?”

在中国,再没有比这十里洋场更无法无天道德沦亡的地方。一切的金钱和罪恶都集中在此处,被天外横来的一只巨手遮住了天。英租界、法租界、比公共租界更堕落混乱。明娼暗妓、烟馆赌场、电影院、跑马场、舞厅……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每天都有穷人如蝼蚁般死去。

明秀愣住了,半截话卡在喉咙里,吞吐不是。向孙歧人坦白,意味着把思学目睹吕道然被杀的事暴露。多一个知情人,就多一份危险。她实在不想牵连他。可如果不把话说清楚,对吕家的怀疑就变得毫无根据。

思前想后,只能摇头道:“我也是瞎琢磨……董叔待人和气,从没跟街坊吵过嘴。思学脾气是倔些,性子上来了软硬不吃,可到底是个学生,能和人结什么怨呢?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纱厂,更不可能招惹是非。”

“出了这么大的事,思学一时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你多开导他,节哀顺变养好身体才是正事。再要胡思乱想,病更不容易好。”

头愈发沉了,嗡嗡地疼着。明秀撑着额,彷徨脆弱如婴儿。该从何处说起才好呢,换了话头问:“宋先生的案子怎么样了?”

面前的汤早放凉了,难以入口。孙歧人放下羹匙摇头:“没多大进展。据律师说拿到些新的证据,但不足以翻案。想的法子全都用尽了,宋老先生现在只希望能争取轻判,恐怕怎么也不会少于七年。”

“可我看报纸上说,已经有了证人?”她不死心,继续旁敲侧击地打听。

孙歧人奇怪地看她一眼,“所谓的证人……不过是权宜之计,还找不出头绪。”

明秀喃喃地:“是吗,真可惜。看过报纸的人,都以为案子有了新突破……那吕家人是什么态度?”

“吕家只剩一个儿子,叫吕道涵,是长卿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我和他不大熟,吃过几顿饭的交情,长卿都在场。吕二公子话不多,为人善良坦诚。长卿的案子,他夹在父亲和兄弟中间很难做,也顶着压力帮了不少忙。第一场公审,吕方中原本一心要按死刑判,要不是他暗中斡旋,也争取不到无期。”

他总是能在对方不说话时,发现对方需要什么。想了想,继续道:“租界法庭就要开始公审了,日子就定在明天。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也只能听天由命。”

说着站起身,打开钱夹抽出一小叠钞票,看也不看就塞进明秀手里。没等她拒绝,已经把话堵死:“拿着,不许推辞。我开车送你回去吧,天晚了路不好走。”

以孙歧人目前的薪水,当然还买不起汽车。他为宋长卿的案子整日奔波在外,宋文廷便把公司一台汽车留给他使用,还配备了司机,跑动更方便些。

明秀拿着那卷钞票手足无措,“我不能要这个……你能帮着找房子,我心里已经很感激。其他的我会自己想办法,就不麻烦了。我在纱厂干得很好,有手有脚的大活人,总不至于饿死。”

他不接,任由那钱掉在地上。她蹲下来捡起,还要继续还给他。一男一女手里拿着钱拉扯推让,引来店中食客纷纷侧目。孙歧人无论如何不肯收回,明秀无奈,总不能当众摸他身上的口袋,只得暂且收下。

她回到番瓜弄,金姐的丈夫赶夜班要在公司住一宿,家中只有个眼睛半瞎的婆婆和五岁大的小孙子。明秀默默地帮着干活,然后和衣躺在木板搭成的简易床铺上,整晚都没说话。

不夜天也会褪去华彩。天又亮了。

明秀彻夜未眠,终于下定决心。神情憔悴,举止却从容。她有条不紊地安排一切,把昨儿孙歧人给的钱给金姐留下大部分,感谢她这些日子的照顾。去掉伙食开销,还多出不少,又托她得空去医院照看一下思学。金姐满口答应,纳闷道:“你这是要出远门嚒?”

明秀摇摇头,抬手抹了抹发红的眼眶。不知作何解释,索性便不开口。还能不能回得来,她心里也没底,但必须去。

一脚踏出,哪管前头是万丈深渊——回不了头了。 tqNIc7ekLWqmbtGMgmBDyx8BwWISQdCtGe82jVbeWQqI1KNaiSJNtnAORMnthl8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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