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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姐的东西放下。”思学冷眼看着她，像堵毫无温度的墙。一只大手牢牢抓住提篮边上，两人僵持着，谁也不肯先松开。
“这可是在车间，还叫你弟想打人不成？”杜鹃一把扯过明秀，“走，有本事上管工面前说理去！”
上班时间私见亲友，本就违反了规章制度，再闹到管工那儿，决没有好果子吃，有理也变没理。
只得息事宁人。
阿花一口啐在地上：“动不动就拿管工压人，算什么本事！都拿去都拿去！简直脑壳走水了，累死活该！”
明秀挣开她，“我家里还有事，没工夫跟你斗嘴皮子。既要拿管工来唬人，那好，我问你，厂里是不是明文规定了每人每天只能领一次纱线，不够的登记再补，剩余的残料也要交回？”
“是又怎样，你到底想说什么？”杜鹃语气毫不见软。
明秀直视她的眼睛，清清楚楚说：“我看过你那组的领取记录。算上你一共7人，每天领14箱，每箱有90支，能纺纱三十二匹。我这组也是7个人，如果交上同样数量的成品，残料加起来不超过9支。可你们呢，每天的残料最少15支！任务数虽然能完成，残料也远远超过正常的数额。多报的那些，交上去的也只有纱轴，纱线一根都见不着！难道全都报废在纺纱机上了？你觉得可能吗？东西到底去了哪儿，只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见杜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知说中了她的痛脚。便对思学道：“把手松开，纱线给她吧。”又说：“我上班时间请个假，大不了扣工资。可你私自克扣物料跟做贼没区别，被厂里发现了是要报巡捕房的。你自己好自为之，以后不要老欺负我组里的人。”
杜鹃心里犯了怯，不敢再打那篮纱线的主意，不拿又不甘心。僵在原地讪讪地，明秀已经拉着思学走出车间。
思学把报纸从书包里抽出来，“姐，这是怎么回事？你要让我出庭作证？你想救宋哥哥没错，可为什么不提前跟我商量，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别说给外人知道。现在又……又……”
他还没准备好应付接下来的一切。
报纸上的消息叫明秀头晕。
她惴惴不安地把那报纸揉成一团，哪还敢多耽搁。把思学劝回家等消息，马上去了趟明德律所。一路上胡思乱想，觉得每个陌生的路人都在用奇怪又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自己。还能怎么补救，明秀全没主意。一上午时间，报纸已经卖出去几万份，像黄河决了口，堵是堵不上的。
可伍铭勋却说，既然不肯让人证公开露面，案子就会陷入死局。如今只有冒险一试，把风声先放出去，对方必然会有所动作，进而露出破绽。这就是引蛇出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言下之意，他并不打算逼迫她说出人证的具体消息。只要抛出一张没揭盅的牌，赌的就是对方也不知道，却以为真的存在。
他再三保证，会根据明秀提供的线索暗中搜集证据。吕家仆从阿福现在是谋杀案的重要证人，被巡捕房严密保护起来，探员们要和他接触并不难。
伍铭勋把拿钱袋交还予她：“既然人证不肯露面，这东西还是不要拿出来的好。否则再让对方抓住机会告我们一个捏造证据，反而不妥。”
年轻助理换了副面孔，对明秀客气许多，还主动让女秘书给倒了杯茶。办公室的皮沙发那么柔软，这回终于不用再站着说话。明秀的顾虑打消大半，甚至为自己对伍铭勋的怀疑而感到羞愧。伍律师是法学界翘楚，处事周全且为人正直，怎么会骗她呢。
名利场的刀光剑影向来隐藏在笑脸背后，毕竟是离番瓜弄太遥远的世界。大吵大闹和见血，对这些人来说，不过是同样低劣的手段。他们不喜欢把自己的手弄脏，借刀已经足够。
明秀稍放宽心，赶忙回家安抚思学不要害怕，她并没把目击证人是谁告诉过任何人。
又过了两天，并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也不见巡捕房派人上门盘问。明秀和思学松一口气。决定共同保守这个秘密，只有早出晚归的董叔还瞒在鼓里。
忙忙碌碌的一年终于过去，转眼又到除夕。
码头大多已经停运，没多少活可干。董叔难得歇在家里，养一养积劳酸痛的老寒腿。纱厂放了三天假，盘点纺纱总量，还给排名在前十的纱工每人封一块钱红利市。既不是工资也不算奖金，不过图个吉利。
再穷的人家，这天也要过得像个样子。金姐娘家在漳州，亲戚给带来几颗拳头大的蒜疙瘩，洋葱又不像洋葱，弄堂里的人多不认识。没想到把那东西扔瓦盆里，随便盛点清水，竟真的开出花来。翠绿的茎叶直而通透，花朵细小洁白。明秀小时候在宁府待过，一看便认出那是水仙。
有条件的书香门庭，讲究个清雅之趣，最喜年节在案头摆些水仙、兰草，借点淡淡的幽香。有心去凑多闻不着，一转身又总觉得那点暗香盈盈浮动在四周。水仙有水仙的脾气，太阳晒多了光长叶子，晒少了花又开不成气候。金姐不耐烦侍弄这么娇气的玩意儿，连盆带花全端去给了明秀，说：“这番瓜弄除了你呀，谁也配不上这么漂亮的花儿！”
明秀连忙道谢，转身又裁一方红纸头把水仙包裹上，摆在窗台外边。左看右看，小破阁楼总算有了点过年的喜庆。
入了夜，城里有人燃爆竹除秽。二踢脚起了个头，很多人家也跟着放起来。什么“飞天十响”、“竹节花”、“金盘落日”……拼了命地欢腾着。咚咚的巨响冲上半空，在万家灯火里杳杳回荡。一时大街小巷都热闹成一片，小孩子的欢声笑语穿到很远。
明秀在灶边忙前忙后，思学很懂事地帮着打起下手。热腾腾的饭菜上了桌，丰盛非比往常。有腌笃鲜、南乳糟鹅掌、炝醉虾、雪菜烧黄鱼和酱油毛蟹年糕，外加炒了个菜心。
董叔破天荒把烫好的黄酒给思学满满倒上一杯：“陪爹喝一盅。”又问，“学校的年假放到什么时候？”
思学一只只把倒扣在盘子上保温的碗揭开，说：“出了正月就复课。”
董叔唔一声，“这中学还有最后一年就念完了。老董家祖祖辈辈，骨血里就没出过一个识文断字儿的。小子，你得给你爹好好争口气，只管往上读。念完中学咱们上大学，只要你肯用功，爹就是砸锅卖铁也供得起你！”
思学把筷子拿出来摆好，点头应道：“我明白。”人长大了，话变得愈发地少。
活虾浸满料酒，在瓦瓮里噼里啪啦地挣扎乱跳。明秀不吃活物，觉得这虾水深火热地，也不知多难受，更不忍下箸。万家团圆的日子，想起那个人。还被关在牢里，连保释也不能，这个年要怎么过呢。
一念及此，不禁柔肠百转，神魂都凝住。顿时没了胃口，光顾着给父子俩添饭布菜。
窗外灯火比平日更大小商号店铺都关门歇业，可门前照样高悬起一盏盏细绢宫灯。暖红的纱紧绷在竹骨架上，工笔细描着金陵十二钗。袅娜风流，都是人间情爱。
明秀看着身边团聚的董叔和思学，茫茫人海里，总算安下家。虽没了父母，董叔待她好比亲生女儿。想尽所有的人，最后不得不是宋长卿。她有父女之情，有手足之情，却都不是那一个的爱。
微烫的黄酒喝进肚里，一股热气把又僵又乏的筋骨活络开了。董叔浑身轻松不少，见明秀只顾两眼茫茫地望着窗外，怎会看不出来她挂着谁。便语重心长道：“秀儿呀，白鸽子也知道，展翅要朝亮处飞。做人呢踏踏实实的最好，有多大碗，吃多少饭。我倒愿看着你姐弟俩，将来找个门当户对的，安安分分成个家，比什么不强。凡事莫强求，求来求去闹成仇呀！”
明秀微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一团白气将叹息幽幽泄露，是遮掩不住的心事。
董叔见她不语，又道：“上海可不是咱能随便折腾得起的地方，十里洋场呀。花花世界里迷了眼，将来害了你都不知道！你也大了，在纱厂干得挺稳当，过个一年半载，我再托媒人给寻个得靠的人家。叔不偏心，这嫁妆可给你存着哩！”
思学皱着眉把话拦住：“爹你少喝点，又说胡话。”
明秀低下头，把毛蟹里的年糕挑出来放进董叔碗里。说：“我现在不想嫁人。”
董叔把杯底那点儿酒液咂摸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想不想的？找个过日子的人，挣多挣少没什么，只要待你有点真心，我就放心。”
盼头都在往后。过不了几年，思学大学也毕了业，该定的定了，该嫁的嫁了，他这把老骨头总算可以松口气……
一顿团年饭吃了足有两三个小时。明秀洗刷过碗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爆竹声零星，有钱人家开始燃放礼花。大朵璀璨的斑斓，像银河从天幕散落。
宋公馆的除夕夜，过得冷冷清清。往年都有团圆饭后放烟花的习惯，从十一点开始，一直持续到十二点。陆氏搀着宋文廷到出去看，火树银花，更衬出骨肉离散的凄凉。
巷子里没有人。明光瓦亮的疝气灯坏掉了，脚下是一条漆黑的路，看不见尽头。明秀走着走着，被一阵奇特的声音吸引。
一下又一下，有节奏的啸响，比木鱼更紧凑尖锐，让人禁不住心里发慌。循声再走近些，血腥的气味随着风飘荡。
她站在野草丛生的荒地，看见前方竖起一个高高的十字木架。
木架上绑着个遍体鳞伤的男人，一条黑影正抡起皮鞭狠劲抽打，血珠四溅。那鞭子末梢加了哨，每在半空扬起，都拖长成一声凄厉的鬼哭。她咬紧嘴唇凝望着不忍睹卒的一幕。那是记忆深处最不堪回想的噩梦。男人看不出是死是活，只一声不吭地承受着皮开肉绽的鞭笞。
又一记猛烈的抽打，皮鞭上的倒钩把男人身上褴褛的衣裳彻底撕破。在她观察他时，他似乎也有所感应。男人突然抬起头，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明秀失声惊呼：“长卿！”
宋长卿被挂在刑架上，对加诸肉身的酷刑浑然不觉。他张开口，汩汩的鲜血立即从嘴角涌出。
鞭笞没有停止，嘶哑的嗓音混着哨声传来：“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人不是我杀的？”
那双眼睛就这么直直望着前方，穿透她的身体，投向虚空。没有怨恨，没有责怪，只是疑惑不解。明秀觉得，他的双眼已经看到了尚未发生但一定会应验的苦难。看透了未来的眼睛，不会畏惧。
当黑影再次高举皮鞭，明秀不知哪来的勇气，扑上去伸手把鞭子抓在手里。
钻心刺骨的疼，从掌心蔓延到整条手臂，半边身子都被万根钢针扎透。鞭子突然烧起来，很快变成一捧黑灰，飞散之处烈焰熊熊。
刑架消失了，宋长卿也跟着不见踪影。只剩她独个流连荒野，被地狱般的大火包围。雷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一阵比一阵更急。
明秀大喊着张开眼，竟是魇住了。不对——
好热好热，空气变得滚烫灼人。旷野的鬼火，真烧到身边来了么。梦里那雷声，是门板不住被敲打的闷响。思学在嘭嘭地砸门，“姐！姐你醒醒，失火啦！快出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