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卿觉得自己有必要给他一句明白话,郑重说:“那天我是揍了你哥和他那跟班,不过后来——”
他飞快打断他:“他沾花惹草这毛病早不是一两天了,挨顿揍也是自作自受。不过……就算平日里再面和心不和,毕竟是我亲哥。人既已没了,再说这些没意思。”又肃容道:“长卿,我只剩你这一个兄弟。”
心潮翻涌,他皱了皱眉,伤处更疼。宋长卿鼻子发酸,但愿可与他共担这痛楚。
“我爸不依不饶,发狠非要你偿命不可。阿福那里,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口供,再问不出什么来。我能为你做的,实在太有限了。”
有吕老爷子在,吕道涵就算有十八般武艺也施展不开。难道反过来为杀死兄长的嫌犯设法奔走么?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舆论的压力之大超乎想象,能冒大不韪来巡捕房见上一面已是不易。
“我明白,你其实不用做什么。能来看看我就挺好,真的。”
吕道涵点点头,从兜里掏出烟来点燃。心里烦躁之故,抽得又快又急,带火星的烟灰落在衣襟上,烫出个洞也未察觉。
未几,把剩下的半截递过。宋长卿接了,尝试生平第一支烟。刚吸了小半口就被呛得咳嗽,只得摁熄了,抱歉地笑笑,“我实在抽不来这个。你以后也少沾点,对身体不好。”
再多牵挂不舍,过了今日,许是后会无期。
吕道涵瞪他一眼:“你干嘛呀,交待遗言还早呢!只管放宽心……宋世伯也在四处托人,没那么容易松口。死刑是不至于的,最多判几年。我爸那边,我再想想法子。”
没忍心告诉他的是,在来巡捕房之前,已经去过一趟宋公馆。陆氏把吕道涵请进家门小坐,招待很得体。却告知宋文廷因牵挂儿子一病不起,神志不清难以见客。
初次公审那天,宋长卿几乎没认出来,那个最后推门而入的干瘪老头,竟是父亲。
伍铭勋作为宋家指定的辩护律师,大大小小七十九场辩护未尝一败的胜诉率,也在今日折戟沉沙。他唯一扳回的一局,是在宋长卿被判处无期徒刑之前,用引渡法把他从中国法庭带离,原案移交领事法庭重审。宋文廷的努力没有白费,他在最后关头送来宋长卿已入英国籍的身份资料,甚至还找到了儿子留学时的导师史密斯先生,作为引荐入籍的担保人,出具了厚厚一摞相关证明文件。
法庭沸腾似油锅,不明真相的看客们激动不已。纷纷交接耳目,狎昵地交换意见:“原来是个假洋鬼子呀!啧啧……”
“居然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我看跟咱们没什么两样呀!还不是黑头发黑眼睛?”
“还别说,女作家长得真他娘的漂亮,为她杀个人,算是牡丹裙下死,做个风流鬼也不冤!”
“你羡慕你去呀?这杀头掉脑袋的事儿,白送我都不要!”
“狗咬狗呗!有钱人的事,有几桩干净的?说不清,甭管啥没杀人,多半不是什么好鸟!”
……
作为证人出席的夏秋桐受不住刺激,当场晕了过去,被抬走救治。
这场风云变幻实属难料,吕方中悲愤难抑,拐杖指着被告席上的宋长卿破口大骂:“什么英国人!不过是脱罪的借口,全都是假的!假的!你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只要我吕方中活着一日,非亲眼看着你给道然偿命不可!”
证人阿福呼天抢地:“法官大人冤枉!明明是宋长卿他,为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竟杀了我家少爷,小人亲眼所见,可以对天发誓!大家伙儿仔细看看,他怎么就突然成了英国人?事到临头连祖宗都不肯认,丧了良心又忘本啊!”
混乱里,突闻厉声:“你就是个睁眼瞎!分明什么都没看见,凭什么就认定宋哥哥该给你儿子偿命!什么司法公正,你们这些人,除了会冤枉好人还会干什么!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明秀一颗心紧揪着,整个傻掉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望着学激动地大喊。秩序愈发难以维持,庭警正要找个闹事的杀鸡儆猴。思学话音未落,便被狠抽了一棍子,第二棍待要落下,却被他抬手一握。又稳又准,把那警棍抓牢在手心,朝对方用力怼过。人群挤挤攘攘,两人很快冲散。
少年头也不回奔出法庭。
宋文廷眼睁睁望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门廊,眼中有老泪凄迷,或许自己也未曾察觉。隐忍地一闪,化作无声欷歔。累得很了,浑身老骨头像散了架,再也没力气跟吕方中当面锣对面鼓地敲打。
明秀被人潮席卷着,身不由己退到墙角。眼前人影乱晃,什么也看不清。她满脑子都是思学发红的眼睛,忍无可忍地咆哮: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莫非他知道些什么?
心神一岔,胳膊忽被一股力道猛地拉起。有人拨开被庭警驱赶得奔突乱撞的老百姓,使劲把她拽上台阶。
明秀吓了一跳,回头一顾不是别人,正是孙歧人。他朝马路对面的咖啡馆比了个手势,“已经散庭了,这地方人多眼杂,咱们找个地方说话。有日子不见了,我很挂念你。”
她本来急着要去找思学问个明白,见孙歧人如此说,倒不好意思敷衍。只得跟在身后,跌跌撞撞冲出人群。
推门进咖啡馆,这辰光没几个客人。他挑了个清净角落,替她拉开椅子就坐,递过桌上的饮品单问:“你想喝点什么?”
明秀扫了一眼,全是英文。歪歪扭扭的蝌蚪字母,单看不认识,连起来更不认识。尴尬地摇头,“不用破费,我喝水就好。”
孙歧人体谅地:“还是我替你选吧,天那么冷,总要喝点热乎的。”便招手叫来服务生,点一杯拿铁一杯清咖。他摘下眼镜擦了擦,低着头缓缓道:“案子总算告一段落。能争取到这点时间,就还有希望。总比没有好,你别太担心了。”
两人其实没什么话好聊,想来想去,还是绕回宋长卿身上。明秀迟疑道:“认识他那么久,才知道原来他是英国人。”
孙歧人苦笑:“连他自己也是今日才知。”
“什么?难道他的国籍是……”
他左右看了看,神情十分谨慎。又竖起食指贴在唇间嘱道:“此事非同小可,勿要声张。”
明秀恍然明白些什么,说:“那我不问就是。我……其实去商行找过你。好几回了,可惜每次都没遇上。”
服务生咖啡端上来,明秀望着那把银色的美式长嘴冲壶陷入沉思。孙歧人挽起袖子,亲手替她面前的拿铁加奶和方糖。边搅拌边说:“长卿一向只喝蓝山,习惯加奶不加糖。终究太苦了些,你头回喝,怕是不习惯。”
明秀学着他的样子,把碟子上的银匙挪开,端起瓷杯抿了一口。褐色的液体散发一股陌生的焦香,和中药味有点像。不知怎地,又想起宋长卿醉酒那晚的模样。脆弱如婴儿,就那么牢牢握住她的手不肯放开。低头又喝一口,苦涩的甘甜溢满心头。
孙歧人捕捉到她细微的神情变化,默不作声地喝了口清咖。因为不喜欢甜,面前的辅料一概不动,倒是符合他一贯冷静持重的作风。
杯子放回托碟,瓷器碰撞出微微的脆响。他略顿了下方道:“我也没必要瞒你,这些日子为了长卿的案子,一直跟在宋老爷子身边东奔西跑,几乎没去过商行。”说着压低了嗓子,“就换国籍这事,都快要把领事馆的门槛给踩平。”
那点回甘很快淡了,舌尖只余浓浓的苦味。像相思,入骨难拔。明秀不停地拿勺子搅动咖啡,搅出个又小又深的漩涡。内心是矛盾而挣扎的:“可就算成了英国人,能很快放出来吗?杀人毕竟不是小事。”
她抬起清澈的大眼睛:“不过,我相信他是被冤枉的。你也这么认为,是不是?”
孙歧人往后靠在高高的曲颈皮椅上,心平气和地告诉她:“我和他是生死之交,这点信任还是有的。我也认定他绝不会做那种事,可咱们怎么想,对事情用处不大。案子移交出去以后,会换地方拘押,他性命暂时无碍,不必担心吕家暗下黑手。吕方中很难缠,但要论势力还渗透不到英方。不过……”
明秀的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不过什么?”
“不过,要想无罪释放,恐怕不是一时半会能做到。关键是证据不足,对方的证人口口声声亲眼目睹长卿杀人,长卿也承认当晚确实跟死者有过肢体冲突。”
“怎么会证据不足?那位夏小姐呢,她今天也出庭作证了,宋先生整晚都留在她家,根本没时间出去杀人。”
话赶话说到这里,明秀心口隐隐刺痛一下。
孙歧人尴尬地端起杯子,才发觉咖啡早已凉掉。他酝酿了一会儿措辞,说:“夏小姐一片诚意令人感动。不过……坊间传闻他俩早有恋情,才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过夜。这样的关系,很有包庇之嫌,法院认为供词不足采信。”
明秀不知该说什么好,转过脸看外面。已经是下午了,马路上人来人往行色匆匆,林立的商铺遮挡住大部分阳光,街景比此刻的心境更黯淡。
出了会儿神,听见孙歧人低低问:“你很担心他,是不是?我也不会安慰人,只能说,于公于私,能办的一定尽力而为。”
她垮下肩头道是,“宋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上次百乐门的事多亏有他,否则我早就……也没机会坐在这咖啡馆里跟你聊天,不是么。现在他蒙了冤,我又什么忙都帮不上,心里很过意不去。”
“明秀,我给你交个底。这回死的是吕方中的儿子,轻易不会善了。长卿这边要是找不到新的证据,根据领事馆传来的风声,移交法庭之后也得判……最好的结果,大概会判七年左右,最重不超过十年。”
明秀浑身一凛,“十年?”哪怕只判七年冤狱,他一生的前程都将尽毁。
她犹豫着,半晌才道:“这事没那么简单。不是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吗?不管是谁杀了吕家的儿子,不可能一点线索都没留下。我觉得……觉得……”
孙歧人不说话,把上半身俯过,等她继续。
“吕家人一口咬定要宋先生是杀人凶手,思学今天很生气……我很少见他说那么多话,尤其在那种场合。或许……他可能知道些什么也不一定……”
他盯着她,目光锐利:“你是说,思学见过真凶,或者他们认识?”
“不不……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不过瞎猜一句,惹孙先生笑话了。”
他见她言辞含糊,愈发要往那上头引,“事关重大,要真有什么发现,哪怕再小的线索都不能忽略。我们都不想放弃长卿,对吗?还是,你连跟我也见外?”
明秀不会撒谎,他这么步步紧逼地追问,更让她无从应对。支吾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都是胡思乱想罢了。说来也没道理,思学年纪还小,怎么可能牵扯进这样的人命案?怪我糊涂了。”
孙歧人探究的目光在镜片后一闪,抬了抬手宽慰道:“我没别的意思。你也是关心则乱,能理解。都怪我太紧张了,这些日子为翻案忙得顾前不顾后,压力太大,你别介意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