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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章

宋文廷在渡头站了半晌,四下里茫然展目,问:“今儿什么日子?”

孙歧人雇来两个脚夫帮忙抬行李,手里还拎着贴身的皮箱,想了想说:“好像是廿三。”

“……廿三?日子过得真快啊!”

孙歧人搀着宋文廷下台阶,细心叮嘱:“您看着点脚下。”

宋文廷神色疲惫,仍倔强摆手道:“行啦!我还没那么老。”又怅怅一叹,“没几天就是年三十了。”

除夕将至,原该是万家团圆的喜庆日子。宋长卿无端陷入牢狱之灾,整个宋家顿时被愁云惨雾笼罩,再不闻一丝欢声笑语。孙歧人不知该如何劝慰才好,只得默不作声。

一阵风刮过,把宋文廷的黑呢帽吹落,在地上一溜滚远。他下意识奔出去追,又担心码头鱼龙混杂,把老爷子一个人撂下不妥当。稍一犹豫,那帽子已落入江中,随波荡去。

宋文廷拉住他:“别瞎忙活了,该丢的留不住。赶紧走吧,先回趟商行。”

孙歧人只得依了,抬眼望过,才发觉宋文廷凌乱的头发新添不少银霜。

华灯初上十分,两人风尘仆仆赶回同孚,相顾大惊。

宋文廷手杖颤巍巍顿地,“这是怎么回事!把老唐给我叫来!”

几个职员正提着水桶在商行门前拼命擦洗,地面被油漆涂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有一半已经被擦糊了,剩下的仍依稀可辨:杀人偿命!

猩红油漆,像淋漓的血。

宋文廷身子猛地晃几晃,竟又站住了,铁青着脸摔门走进办公室。

唐管事苦着脸解释:“除了吕家还能有谁?花钱从街上找几个小乞丐,手里都给塞把刷子,一窝蜂跑上来一人写一个字,写完就撒丫子跑,抓不住呀!”

孙歧人温声道:“这也怪不得唐管事,哪能时时刻刻看得住呢?不过是些攻心的小把戏,真要生气反而着了他们的道……”

宋文廷强抑悲伤:“知道了……老唐啊,我这火,不是冲你。都先出去吧。”

满室寂静。

唐管事掩门而去,孙歧人清了清嗓子,说:“宋先生,要不,我马上再跑一趟巡捕房,看看有没有新进展?”

宋文廷不置可否。良久,嘶哑的嗓音从沙发后传出:“当真是拜错了一尊菩萨,满殿的神佛都容不下了?”

孙歧人无法回答。空气变得很紧张,两人内心都非常复杂。闷声半晌,只说:“怪我办事不利,消息不及时。”

沉重地叹息把宋文廷的肩膀压得越来越低,快要撑不起来。“事到如今,怪谁都没用。要怪就怪我,连自己儿子也没本事救。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人家还未必瞧得上眼!”

从前的岁月,再回不来了。过去的日子里,要得到什么,只要悍不畏死,有一腔昂扬斗志,手里从无漏网之鱼。再看如今,手里没有枪,没有兵,时时处处要觑着达官显贵的脸色行事。

唐管事在门外等了会儿,什么动静也听不见,只能叹息离开。端看老板脸色,也知道南京之行必不顺利。其实这事谁也怪不着,只能叹天意弄人,偏巧就迟了那么半步。

原因之一是,中央司法部的掌门人,向来更换频繁。北洋政府时期的大理院自1912年成立,后更名为最高法院,短短十六年间,就有11人先后担任院长,最短的两个月,最长也不超过四年。

宋长卿被捕时,司法院院长一职正由民国法律人王宠惠执掌,属连续四度出任。宋文廷第一时间把关系疏通到王宠惠的秘书处,该打点的一样都不敢落下。本以为事情很快就能转圜,不曾想棋差一招。政府的公职变动是重要机密,消息一向封锁得很严。王宠惠的秘书该应酬的应酬,半点口风都没透露。

就在宋文廷带着孙歧人亲赴南京后,才得知王宠惠刚刚调任大理院,司法院则由鄂军都督府创建人之一的褚居正独担。二人在学术思想上立场相左,论及对司法实务界的影响,王惠宠所主导的大理院便远不及居正主导的司法院。

最要命的是,吕方中深谙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道理,手不仅伸得够早,也够长。他瞒天过海早早越过王宠惠,在褚居正跟前酬唱得滴水不漏。还捎带着把宋家和王宠惠的勾连透露一二。这是彻底断绝了宋文廷的后路,求错了人,反倒得罪正主儿。

高层的派系倾轧瞬息万变,权力更迭岂是区区一介商人所能左右。

宋文廷苦笑自嘲:“是老夫自视太高!”万般心灰意懒,把素日那争强斗胜的心思全淡了。

孙歧人不忍,握拳道:“我们还有一个办法!只是……”

“只是什么?”宋文廷眼中乍现一丝亮光,孙歧人却犹豫着不好开口。

“歧人啊,你和长卿年纪差不多,可待人处事都沉稳得多。我一直对你很器重,出了这档子事,只有你一个忙着跑前跑后。出了公司,咱俩称得上忘年之交。都这个时候了,死马也要当成活马医。还有什么法子,只要能试上一试,甭管成与不成,你尽管说!”

孙歧人倒杯热茶,毕恭毕敬地递过:“宋伯伯言重了,歧人愧不敢当。”

又说:“我就不卖关子了,这法子说简单也简单。如今是当务之急,是要保住长卿的性命。至于做无罪辩护,恐怕是不能了。就算要翻案,也只能从长计议,以后再慢慢地撕掳,这点您能同意吗?”

宋文廷接过茶盏喝一口:“接着往下说。”

他压低嗓子:“自古刑不上大夫,哪怕到了民国,王子犯法还能真的与庶民同罪不成?如今这租界里,所谓的最高等公民都是些什么人?”

宋文廷皱眉:“你是说……洋人?”

“对!只有洋人,可以在上海这地界为所欲为,哪怕有罪也减三等!”

“话虽如此,这和长卿的案子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洋——”话到一半,宋文廷啪地盖上茶碗,“你的意思是,让长卿改换国籍?!”

孙歧人点头:“他不是去英国留过洋吗,如果长卿是英籍华人,案子又在租界,怎么也轮不到南京司法院来指手画脚。无非是领事馆那边,要设法重新打通关节。我顾虑的是,伯父一直心心念念实业兴邦,一腔报国热忱令人动容。突然一下子要把长卿的国籍给改了,是否会觉得……大节有亏。”

“为今之计,也只有兵行险着,才有望保住他一条小命。这么做也未为不可,只要留得青山在……别说换国籍,就算他以后不姓宋,骨子里还是流着我宋家的血,难道老夫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蒙冤去死不成?”

宋文廷重又抖擞起来,穿上大衣就要出门。

“事不宜迟,我这就去趟领事馆。上半年刚做了宗红茶贸易,和驻沪总领事哈利攒下几分交情,没想到还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人情方寸地,一转万重山。转呀转地,又回来了。

一切都需从头来过。抽丝剥茧一般,挑出最不起眼的那根线头,揪住不放,再耐下性子慢慢地扯,越攀越高……一层又一层地关系,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过五关斩六将,宋文廷拿出当年驰骋枪林弹雨的劲头。这是他老迈年岁里最硬的一场仗,绝不容有失。

每打通一道关口,他整个人便瘦下去一圈。高大魁伟的身量,硬是缩成块又硬又烫的石头,在宽大的衣衫里空荡荡鼓着风。但他屹立不倒,二十四小时不眠不休,誓要和吕方中的势力斡旋到底。父子连心,危难之际方显出这血脉深情。长卿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孤老头子还能有什么奔头。争了一辈子,傲了一辈子,唯有儿子是他全部的心血和希望。

短短半个月,真金白银泼水一样往外花。他百般地苦心汲汲,把所有没干过的低声下气赔小心,全用了个遍。

再不能节外生枝。为防着吕方中背后使诈,宋文廷吸取教训,一切都进行得很隐秘。对外称病,装作卧床不起的模样,一概不见外客,私人医生一趟趟往公馆里跑进跑出。

开庭前,巡捕房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自吕道然死后,吕方中全部的精力都放在给儿子报仇上,二公子吕道然则成了实至名归的主事之人。吕家是谋杀案苦主,既要求见一见嫌犯,马洪也不好驳这个面子。

隔一张桌子,两厢无言。

因提前打点过,狱警把宋长卿手上的镣铐给卸了。一双清瘦苍白的手,安安静静合握,神情倒不见颓色。

宋长卿淤青的嘴角噙一丝笑意,打量着故交。咦——那眉间竟也有新伤。吕道涵右边额角下,紧挨着眉骨的地方,赫然半寸来长的一道豁口,血迹凝固不化。

“你这怎么弄的,也跟人打架了?输了还是赢了?”故作轻松地调侃,让沉闷的气氛略松动些。

他也笑,“什么话。又不是小孩子,哪能整天跟人干架?都这年纪了,输赢也不在这上头。”

吕道然静默一下,不着痕迹地把问题挡了回去。

“不是打架,那就是挨揍呗?谁那么大胆子……”

话到一半,他忽地醒过味儿来。今时今日,还有谁敢轻易跟他动手动脚。尤其在这么敏感的时期,吕家新丧长子,道涵是唯一仅剩的血脉。无论嫡庶,所受的重视必然不同往日。

他观察对方神情,小心道:“你爸打的?”

常言道打人莫打脸,能下得去手的,除了吕老爷子还能有谁。吕道然的死成全了他,但掣肘仍在。吕方中仍是说一不二的家主,教训儿子天经地义。

见吕道涵脸色一黯,忍不住继续追问:“因为我?”

“……”

“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事你夹在中间是两头为难。情义兄弟心领了,听我一句劝,别再折腾。”

吕道涵歉意地扯了扯嘴角,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免他不安。

“就数你会瞎猜,没有的事。老爷子最近脾气大,找个借口撒火罢了,不碍的。”顿了顿,叹道:“人老了就容易犯糊涂,我不过是劝他,别让生意上的恩怨蒙蔽,反而放过真正的杀人凶手。”

宋长卿猜得没错,就为这一句,吕方中怒不可遏地抓起砚台朝儿子脑袋砸过去。吕道涵站在原地不敢闪躲,下意识偏转过头。石砚擦额飞出,尖棱划破眉梢骨上的皮肤,血流了半张脸。

宋长卿凑近些,叹气道:“这么显眼的口子,何苦呢!看你破了相,将来娶不上媳妇怎么办!”

想起些什么,忙住了口。这么一个富家翩翩佳公子,单身至今不是没理由。都是不可言说不可碰的禁忌,二十多年的羁绊,小半生也过去了。

吕道涵却浑不在意,“嗨,你怎么也变得婆妈起来,这口气跟蕴仪简直一模一样。她倒是吓得不轻,一直在念叨什么眉主兄弟,眉毛上豁了口,兄弟断情断义……”

宋长卿闻言,心下至惊。或许真是应验了,吕道涵的亲兄长已死,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哥们则成了唯一嫌犯,被囚监牢。

命运的安排就是这么诡谲。 AcRlMTOJxw7LZTTBgw7gyhDQaSUqD9U1F0sriq4CEpx9/4JsHMUmryzRlgkUkrU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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